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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呆站在舱门前,心中慌得厉害。
他也不知,自己在慌什么。
无幻多年来一直过着波谲云诡的生涯,性命时时都危在旦夕,他也从未这样慌乱。
“阿京,我不是……”连和尚也没发现,他慌乱得连自小就习惯了的佛门自称,都忘记用。
玉京却一张冷脸,看也不看和尚,擡脚就走。
“你去哪里?”和尚忍不住问。
玉京停在门口,道:“小人再不知趣,也知被人嫌弃,就该自觉远远走开。”
“大师向来嫌弃小人,处处躲着小人,以后再也不用了。”
“什么叫再也不用?”和尚茫茫然看着玉京黑亮如星辰的眼睛,心中一片浓雾。
遮住他心神的浓雾,让他看不懂自己。
他到底在慌什么?
为什么他竟然越来越慌?
玉京回头,朝着他展开一个极之清丽的笑容。
和尚的眼倒影在玉京亮晶晶的眼中,他的心也稍稍放松了些。
阿京只是在和他玩笑吧。
还没想完,玉京大踏步头也不回出了舱室,只留给他一句彻骨冰寒的话:
“小人是说,以后圣僧在哪里,小人一定自觉走开,再不敢碍眼。船到东楚,就远远找个山林,自耕自读,了此馀生。”
和尚听得怔住。
“贫僧奉劝施主还是随意找个深山,耕种诗读为乐,少与人打交道的好。”
这句话也是从前和尚嘲笑的,玉京此刻回敬他。
人去得远了,和尚还在原地发呆。
舱室外,号角声又响起。
他才如梦方醒,也追了出去。
船尾,王大人和李将军坐在椅上,甲板两侧都有士兵打旗语,一个号角手正在吹号角。
“呜呜”声直入云天。
巨大的海浪拍打声,也掩盖不住嘹亮的军号声。
身后烟波绵邈。
隔着烟云,另外一艘宝船,船头也有隐约人影,在挥舞赤红色东楚旗帜。
和尚并没看风中舞动的赤旗,他的目光,一直追随远远站在李将军和王大人身后的玉京。
玉京却在全神贯注遥望,另一艘宝船。
忽然,另一只号角声响起。
两种号声高低不同,此起彼伏,如同在对答一般。
和尚也恍若没听见。
王大人正低声问李将军:“李将军,旗语和号角在说什么?”
李将军笑答:“海上通讯不便,旗语和号角只能传达简短语句。这是在传大人号令,让后边的船。也在前头小岛,一起稍作休息。”
王大人悄无声息翻个白眼,口中却夸赞:“李将军想得周全。”
确实是想得周全呐!
李客要讨好圣僧,待船靠了海岛,便上岸挨个排查有金精草印记的凶嫌,名头却都安在自己身上。
可他还没办法驳斥。
陛下厚爱圣僧,东楚万姓尊崇圣僧。
使团连番出现暗杀事件,如果他不愿意查。
只怕千万人都会当面吐他唾沫星子,陛下也会疑心王家为首的东楚士族与人结党,有心谋杀……
可令由他所下,两船歹徒一举成擒,说起来威风凛凛,大功一件。
只怕有人怀疑,他站队圣僧……
他可不信,李客猜不到,这样心心念念对付圣僧的是谁?
李客是推他背锅,自己免做夹心糕点。
做主官难,做一身关系琅琊王家和公主府两样势力的主官,难上加难!
不知多少人,等着他行差踏错。
王元冰一肚子气,却还不能发作。
李客微微一笑,客客气气道:“是大人周全,客只是代为传令。”
王元冰淡笑,不肯再回应。
各人各怀心思,站在船尾。
浩瀚浪涛声中,号角响彻。
玉京忽然问:“离宝船最近的海岛,还须航行多久?”
和尚立即抢答:“再行一天,有个小岛,名碧涌。风景秀美,人迹罕到。”
玉京装作没听见。
和尚心中恍惚:阿京连话都不愿意同他说了……
这本是他一直希冀的。
远远避开,彼此话都不讲一句,也许他就能平平静静,没有奇怪的心潮起伏。
可是,如今玉京真的走得离他远远的,话也不说。
他的心,反而如这眼前海涛,起起落落得更加古怪。
他这是怎么了?
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为什么玉京不理他?
他的心中空空荡荡,失魂落魄?
空气凝滞。
王大人忙笑吟吟道:“圣僧博闻强识,跟船一次,沿途景致全都了然在胸。”
“做僧道的,都需游方挂单,总去远方,经历从未经历过的人和事。如果不时时留心周遭环境,只怕贫僧早已死在荒山野岭。”
琉璃般的眸子有一丝怅惘,也许古往今来,从没有任何一个僧人,似他般时时历经生死。
玉京听到“死在荒山野岭”几个字,虽打定主意不理会和尚,目光却忍不住看过去。
和尚的眼睛一直看着玉京,两人的目光空中相撞。
如有电光流过,和尚身体微微一颤。
玉京重新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