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神、财神都是手绘,现下还没有印刷版的,且对于农家来说,这不是年年换,而是实在不能再贴了,方才换新的。但对联是每年都换,殷实的就将家里所有门的都贴上,差些的就只贴堂屋,还有的是贴堂屋和灶房。
秋燕对着里头喊道:“姐,堂屋对联快没了,要补堂屋对联。”
马铁柱一面给人取东西,一面道:“你娘怀着弟弟呢,不能累着。”
“对联是姐姐准备的,娘备灶神、财神,不费时,一幅一百纹呢。要是在皇城,细细地绘好,一幅得上百两。”
马铁柱道:“你说胡话,你没去过皇城,哪里知道那里的事,听你娘说的?她住在宫里,她哪里知道,还不是听那些小宫娥胡吹。”
秋燕不说话,险些说漏嘴,原来习惯新生活并不难,现在虽是累些、辛苦些,但比以前的高门大户后宅有意思多了。她有娘还有爹,又有一个姐姐,将来娘生了弟弟,日子更好过了。
原来,她们还可以过另一种生活,她喜欢这样的日子,得暇跟着娘读读书,认认字,再学些女红、绘画,没想到在乡野,写对联,画灶神、财神也能赚钱。
李公子立在外头,看着他家红火的生意,镇子上还有一家杂货铺,但没他家生意好。
父女俩时不时将铜钱丢进自家的钱箱子里,里头的铜钱越来越多,摆放的对联越来越少。还有买灯笼的,这些灯笼多是买了架子,家里自己再蒙了纱与红纸上去,上头绘了吉祥的图案,或写了吉祥的大字。
秋燕扯着嗓子,“姐,堂屋对联没了,快送些来。”
“来了!”
秋香应了一声,一上午就听到爹爹与妹妹催促的声音,她捧着叠好、配好的对联,掀起布帘进了铺子,“娘今儿起来,就喝了一碗蛋汤。”
李公子仰头看着铺子上挂的灯笼,上头的图案与大字都很好,画有工笔画派的手法,大字亦有颜书的风格,从这些字画来看,定是学到了冯夫人的字画精髓。
马铁柱道:“今儿生意忙,晌午让张记食铺送吃的来,你娘不能饿着。”
秋燕忙道:“娘肯定说,能省就省。”
“哪能依你娘的,吃一顿食铺又花不了多少钱,身子最重要。”
马铁柱坚持要从食铺买吃食。
秋燕一面忙着算钱,一面道:“待家里积蓄多了,爹添几个仆妇,会下厨的、再一个清扫浣衣的、再一个跑腿小厮……”
马铁柱道:“你倒会安排,本钱还没赚回来,就想着添下人。”
秋燕笑了一下,“你咋和娘一个样儿,抠得很,将钱留着那儿是能生钱儿子还是能生钱孙子。”
“这话你就在跟前说说,要被你娘听到,又得挨骂。这种话是你一个闺女家能说的。”
秋燕嘟着嘴,“村长家的小梅还能说比这更难听儿的,到了我这儿就不能说。”
“你能说吗?你娘是读书人,你们也是念过书,怎的好的不学,尽给小梅学……”
父女俩一面拌嘴说话,一面忙乎。
马铁柱觉得这样的日子亦不错,若是再有个儿子,他的人生就圆满了,他可有祖上传也的猎户武功与手艺,而妻子杜春花也是一等一的贤惠人,顾家又会读书识字。他马铁柱当年放弃升官,换了娶媳妇,这笔交易做得好。
秋香出来,便见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站在自家铺子外头仰头看,看了灯笼、花伞,又看对联、灶神、财神、观音图等。
她是不想娘再绘这些东西,又伤神又伤眼,娘的眼睛早年因为刺绣,眼神就不大好。她不知道,赖晚得了冯昭给的药膏亦吃过两回,还往眼上抹了一下,现下眼睛竟是好了大半,但与正常视力有所差距,回到了当年出宫时的视力。
赖晚发现药膏的神奇,越发舍不得多用,只将马铁柱身上五处厉害伤疤与暗伤治好了,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伤倒是留了下来,还有一些刺眼的小伤痕也都消失了。征战二十一年,哪能没有伤,全没了也不是一个事儿。就算是这样,马铁柱解了上衣,身上纵横交织的伤疤也能吓人一跳。
秋燕想到赖晚是跟着冯昭学过工笔画的,即便后来先是为了照顾大姑娘,后又为了照顾十一姐,耽搁了不少,但基础在那儿,画技也在那儿。赖晚的画、刺绣都是一等一的好,在她降为妾室,又无嫁妆的年月里,她凭着自己的画技与刺绣也能赚到一些零使。
她那时便偷偷地绘灶神、财神、观音,虽不及旁人,但放在三姨娘碧烟的铺子里出售,每个月亦能一笔收入,比她做姨娘一月五两的银钱要多得多。
只是赖晚的身世在那儿摆着,也至她唯的女儿高淑兰极不喜她,待高淑兰记事起,便一个劲儿地讨好寿春郡主与二老夫人,反而对赖晚这个亲娘置之不理。但最后,还是赖晚将自己的积蓄与碧烟还回的嫁妆全都置成了高淑兰的嫁妆。
高淑兰出嫁前那一月,对赖晚是很感动的。可也仅仅是感动,嫁予晋商之后,对高府也没甚感情,甚至还带着一股怨恨。
幼时怨恨亲娘出身不好,出嫁后怨恨高家没能将她如愿嫁入官宦人家做官太太。有些怨总得寻个理由和出口。冯昭建议她们不要去找高淑兰、高淑芬,便是这个原因,若是寻过去,落井下石有可能,置之不理也有可能,既是无益,不如绝了这条路。
而此刻,秋香到了铺子,也帮着马铁柱、秋燕一起取货、算账,待这一波百姓采买完毕,秋香拽了一下马铁柱:“爹,那个人瞧半晌了。”
马铁柱见是年轻公子,瞧着打扮模样是个读书人,“秀才老爷想买什么?”
李公子尴尬地笑了一下,指头屋顶挂着的绘花、写字灯笼再有一排排的花油伞:“店家,这些灯笼和花伞,花式很特别,是哪里进的货?”
秋燕警铃大作,仿若看到一个抢生意的来了,道:“你想干什么?”
买了灯笼架子回来,娘又手把手教爹做灯笼,那上头的花和字大半都是娘绘上去、写上去的,娘说这样可以省一笔成本。灯笼和花油伞的价儿,全都是娘给订的,一天也卖不了几只,但是娘说这花式好。
秋香轻斥道:“燕儿,你不能好好说话,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娘常说得和和气气,和气生财。”
秋燕双手叉腰,这小模样与马村长家的孙女马小梅有得一比,秋香觉得秋燕是将马小梅那彪悍的派头学了个十足,就似一发现不对,就要动手打架了。
秋燕以前养在后宅,胆小怕事,可来了仁和镇后,觉得这里什么都好,尤其是与秋香一起劝赖晚留下来跟马铁柱过日子后,她就真当自己是马铁柱的亲闺女。
秋燕指着李公子,“有你这样瞧半晌的,你到底买不买东西,若是不买,就赶紧离开,别妨碍我家做生意。”
马铁柱斥道:“燕儿,怎么说话呢?人家多看看,我们又不会丢什么东西?”
“爹,我觉得这小子眼神不对。”
就差说:这小子鬼鬼祟祟不是好人。
马铁柱颇是无语,他记得自家泼辣的明明是大女儿,为什么与记忆里的不同,反是这个小女儿很是厉害,口齿伶俐便罢了,连性子也是得理不饶人的。看来果然是糊涂得厉害,连这种事也能记错。
李公子想偷师,想学工笔画,想学颜书,可家里没有这方面的人指点,堂兄是会的,可每每回来,尾巴都能翘上天上,仿佛他是天之骄子,其他人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一副懒得与兄弟们说话的模样。“我……我想……想买两对灯笼,再挑几把花油伞送给家中的妹妹们。”秋燕原是凶神恶煞的厉害模样,立时笑成了一朵花,“啊哟哟,公子你早说啊,看上那对灯笼了,让我爹给你取下来。花油伞喜欢什么式样的,我与你说哦,这可是在别处买不到的,这些全是我们家自己绘的。”
李公子两眼放光,“你们家自己绘的?是谁?你们家请了工笔画师傅,还是请了颜书才子?”
秋燕厉声道:“你是打听秘密的,还是来买东西。若是打听秘密,恕我们无可奉告,若是买东西,欢迎之至。”
秋香娇嗔地瞪了一眼,“燕儿,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她的声音绵绵软软,一开口就跟羽毛一般,轻轻柔柔地从人的心头扫过去,李公子方定睛秋香,只觉得这姑娘,生得不丑,但亦不是很美,眉清目秀,眼睛透亮,举止亦好,丝毫不像生在山野人家,颇有些大家闺秀的端方得体。
秋燕道:“一看他不安好心的样子,我能好好说话,我没像小梅姐一样拿棍子赶人就是好的。喂,你到底买不买东西?”
秋香低声道:“爹,你去张记食铺买饭菜。娘怀弟弟,想吃味重的。”
马铁柱打量着李公子,从箱子拧了一串铜钱,往斜对面的食铺子走去,点了三个菜,清一色全是害喜妇人爱吃的酸辣味,付了钱还剩了十几纹,人在食铺里,一双眼睛时不时看着自己铺子。
张记掌柜娘子吃吃笑道:“马掌柜,你还担心有人欺了你闺女不成?”
“大的性子太绵软,小的太厉害,你说都是一个爹娘生的,怎么就是两性儿。”
张掌柜道:“我家三个小子,老大太老实,老二耍奸偷懒,老三淘得你一天狠不能揍三顿。”
张娘子是很喜欢马记的大闺女,知书达理,女红、绘画都是一等一的好,想说给自家儿子当媳妇,但张掌柜说,马家是马娘子说了算,怕是瞧不上他们家,弄不好马家要寻个秀才老爷、举人老爷。
秋燕追问着李公子,“挑好了哪两对灯笼了。”
李公子看看这对,又瞧瞧那对,有的是人物,有的是动物,还有的是花,又有的是鸟,还有鱼,更有胖娃娃抱鱼的,真真是不带重样儿的,这便是人家自己有人会画,想绘什么都成,只是这些式样,在旁处还真没看到过。
“麻姑献寿的不错,仕女赏花也不错……”李公子沉吟着。
秋燕眯了眯眼,“这可真真儿的好呢,这是我娘和姐姐绘的,这图样在纸上练了许久,李公子的眼光真好!”
李公子看了眼秋香,秋香在那儿整理对联,压根没看到。
秋燕隔着街大喊:“爹,这位公子挑好灯笼了,你快来取,你个头高,我够不着。”
马铁柱应了一声,回了铺子,拿了棍子将麻姑献寿的一对灯笼取下,又取了仕女赏花。
秋燕心里盘算着,回头狠狠地宰一笔,一看这小子就是有钱人,“公子眼光好,一看就是雅人,还瞧中旁的没?”
“那对一马当先颇有气势,上头的九匹马亦栩栩如生。”
“爹,取一马当先灯笼。”秋燕的嘴笑得合不拢,钱啊钱,这些都是钱,“公子好眼光,这可是我们家工笔画法里最顶级的一对灯笼,看到用的画技没有,纯正的冯派工笔画,旁处可是不多见的,这一对是我们店里的镇店之宝,为了绘这一对灯笼,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你可想好了,这对灯笼最贵,用料是上等的细纱,在纱上绘画,这可比纸上难多了……”
李公子仰着头,就听一个冷傲的声音,“小姑娘,可别糊弄我表弟,纯正冯派工笔画,这种话你也敢说?在皇城,真正的冯派工笔画可就在那几家,晋国府、司马府、程府再是皇城女院的罗山长一脉……”
这声音的后面,又跟了三个年轻学子,一个个面带傲气,他们有的是本镇的天之骄子,还有的是在县里都是出名的才子,年纪不大便是秀才,还有的已是举人。
一个微胖的少年大声道:“本县知县是我舅父,我可告诉你们,你们今儿要是不说出一二三来,我便让舅父封了你家店子。”
马铁柱抱拳道:“几位公子,在下马铁柱,二十几年前在北疆镇北军从军,得朝廷赏赐,与宫娥马杜氏成亲。这是我们的两个女儿,她们不懂事,若是冲撞了……”
秋香看他低声下气,心下着恼,当即朗声道:“爹,这一马当先的灯笼,是娘用了多少日子才画成,原就是为了镇店用的,若有人买,其价绝不能低。他们说要问出所以,我与他们分辩一二便是。”
她倒吸了一口寒气,这些人咄咄逼人,若是一味退让,自会得寸进尺,秋香指着灯笼,道:“大周工笔画法源自当朝冯女贤,乃她自创画派。而此画派的绘画技巧颇有讲究,又分皴擦、染法、点、撞色撞粉、褪色法、罩染、碰染、接染、点蕊、平涂、擦染……”
秋香指着一马当先的灯笼,将里头用到的绘法技巧一一道来,说得诿诿动听,明明是一个柔弱的半大少女,却令他们听得聚精汇神,只说了这些技法应运,却没有如何用,但凡画者,都有自己的秘法,可听她道出里头的门道颇多。
什么绘画里常遇到土、石、树桩等物类,用笔中常以皴增强质地和厚重感,亦是线的补充,较讲究用笔。一般要求自然而顺势,不故作姿态。而这时即要用皴擦。
微胖少年问其间一个冷傲少年,“余兄,你学过冯派工笔画,她说得可对?”
冷傲少年姓余,是誉国夫人娘家余氏的族侄,因族里出了一位誉国夫人,余家的名声还不错。他问道:“你在皇城女院读过书?”
“没有,我娘是宫里出来的宫娥,入宫十余载,物是人非,没得去处,得朝廷恩典嫁给我爹。我娘在宫里学会读书识字,得了贵人青睐指点一二,学得工笔画与刺绣之技。”
胖子立马叫道:“我在县学听人说了,说是仁和镇有一个从北疆退役的老兵,娶了位曾在太后身边服侍的宫娥为妻,不会就是你家?”
马铁柱抱拳道:“公子说的正是我家,我娘子杜氏是从宫里出来的。”
李公子难掩激动,“学问不分男女,小子想拜夫人为师学习冯派工笔画……”
秋燕见众人被秋香唬住,立时有几分得意,“休得再提,我娘是不会教你的。一马当先的灯笼,你们若要,二百两银子便拿去,若是不要,我们自继续挂上。”
冷傲少年抱拳道:“我不要灯笼,我想求一幅《一马当先》的工笔画作,只要绘好了,我付三百两。”
秋燕唤了一声“姐”,眼神灼灼地看着秋香。
秋香微锁着眉头,旁人不晓,可他们家里都知道,这《一马当先》是赖晚打的底稿,指点秋香绘出来,她用了许久时间才成,每天绘一点,是她最成功的一幅画。那对灯笼的定价原是一百二十两银子,偏秋燕要与人较真,硬是抬到了二百两。
秋燕低声道:“姐,这可是三百两银子呢。姐……”
场面僵持着,秋香想到她们母女三人的身份,可是罪臣女眷,原是要送往北疆军营,现在顶替的身份清白,若是太过张扬怕是瞒不住。
“姐……”秋燕的声音带着央求,有了钱,她们就能富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