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透过前挡风玻璃,李彻冷静地数着地上尸体的数量,在心里衡量着撞死人把尸体带走了还算不算肇事逃逸。
村上熊面如死灰,他心想现在真的难办了。
灰蓝色的公路上薄雾围绕,微微湿润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不久之前战斗的血腥,它的颜色是衰老的灰色,就像太阳落在海平面另一端时的蓝调时刻。
阿春再次解开蒙眼的黑色束带,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疲惫得像是被蒙上一层纱。
透支使用斩鬼刀的权能让她现在的视力退化到只能勉强看清伊木优与伊木谷两兄弟一瘦一高的身影,身体里的灵力几乎要枯竭,她隐约中听见自己血液悲鸣的声音,那是斩鬼刀中恶鬼的引诱。
它许诺阿春只要献祭自己的魂灵便赋予她伟大的“血与肉”。
阿春只是默默将长刀归鞘,她现在很累了,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可这里没有天鹅绒的枕头与席梦思的大床,没有散着暖光的吊灯也没有冒着热气的清茶。恶鬼们的尸体填满了公路的每一道缝隙,磷质的关节随着腐朽发出令人不安的牙酸声,铁皮般坚硬的骨质皮肤一块一块崩裂,蒸发成气,直到最后整条公路都被黑色的烟雾倒覆。
阿春苦涩地笑了笑。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所率领的封灵五课二队现在应该出现在东大阪市的枚岗神社,与坂田羽所率领的一队一同三大般若中的笑白般若。
可没曾想他们半路遭遇恶鬼截伏,被卷入另一片从未被高天原勘测到的鬼蜮。
这是一片被藏在高速路段的鬼蜮,这里花不盛开鸟不鸣啭,破域的鬼蜮之主或“门”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不断有恶鬼从鬼蜮中生成朝他们厮杀而来,都是未入级的无名般若,从人类的恶念中产生,嘴里只会重复“杀了你”三个字。
高天原的专员都研读过大量与驱魔有关的炼金书籍,阿春与伊木兄弟通过一段时间摸索很快就意识到这个鬼蜮是《百鬼蜮结》中记载的“无相般若”。
无相般若是大将级般若鬼才能掌控的鬼蜮。传说误入这片鬼蜮的人都会被勾出内心最深处的欲念,这些欲念一旦受到无相鬼蜮法则的引导以及血气的侵入便会凝念成鬼,胸口会也会打上难解的烙印。
而攻击他们的恶鬼们凶面獠牙,时而微笑时而哭泣时而面无表情像尊神祇,展现出的欲望或“贪”或“色”或“妒”或“痴”……他们很快就意识到这是本该笼罩在枚岗神社白般若的鬼蜮,现在它却出现在相隔八百公里的东京郊区,这只能代表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袭杀。
每当一辆现世的车辆从鬼蜮中穿过,乘客的肉体与灵魂将会穿过一层纱雾,那层纱雾将他们的欲望剥离为灵,而鬼蜮之主则滴下自己的血作肉,血肉会在无相般若中转化为欲望的般若之鬼。
阿春三人杀死了无数人的欲望,可喘息片刻却又会被更多欲望的魔鬼淹没。
现在他们的灵力几乎消耗殆尽,终于要撑不下去了,阿春的视力衰弱到只看得见微光,伊木谷最引为傲的身板全是血与疤痕,伊木优甚至难以提起手中的斩鬼刀,却还是秀气的在纸上分析出最合适的战法。
迷雾下阴影逐渐庞大,又有三道狰狞身影从中钻出。
可以明显的看出他们和之前的无名般若都不一样。青面獠牙,长身弓背,胸口是枯萎的白色,诡异的模样让人莫名想到“贪婪”那两个字,都在浪客叁,灵压甚至一度逼近浪客肆。
按理说阿春三人身为高天原王牌的封灵课专员,区区浪客叁属于平时一刀斩之的角色,放都不会放眼里。
可是如今他们体内灵力干涸,斩鬼刀中寄宿的恶鬼不断干扰他们的意念,诱使他们再一次“拔刀”,可谓身体与意志的双重低谷。
这种情况,即便三人有挥刀的勇气,却没有使用“权能”的能力了。
恶鬼们冷冷看着阿春三人,目光尤其在阿春的丰隆胸脯上流连,灰紫的瞳孔中不知埋着色的贪念还是血的野望。
伊木谷伊木优两兄弟各挽长刀闪身而出,挡在阿春身前,即便两人手臂早已没有举刀的力气,即便斩鬼刀在他们手中颤抖如筛糠,可他们还是握住了刀柄,随时准备第二次乃至第三次拔刀!
贪婪般若,《百鬼蜮结》中说在“无相鬼蜮”中有人因为贪婪造成杀戮,那么他们的欲念便会吞噬魂灵受肉成贪婪般若,有着凌驾于色妒痴般若之上的威能。
伊木优拿出纸笔,他的嘴中鲜血流淌,他写:“这三只般若和先前那些无意识的怪物不一样,身上有血腥味,这代表他们是因为贪念死在了鬼蜮所在的现世,肉体是自己的,灵魂却被贪欲占据身躯拉入鬼蜮之中堕落为般若,”
“他们是人的鬼化,并非欲望的化鬼。”
大哥伊木谷喘着粗气,因为权能使用过度他的耳朵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说起话来也像打雷:“阿优,待会我拔刀的时候带阿春跑吧……”
“你以为用这种动漫里断后掩护的戏码就可以让我记你一辈子吗?别开玩笑了,那样做只会让我笑你一辈子的。”
阿春却撞开伊木谷的肩膀走了出来,双手交叉比划:“我是你们的队长,我的血统评级比你们两个才入行两年的菜鸟不知高了多少,在你们被这两柄刀选中前我不知道用手里这柄刀送走过多少杀人如麻的恶鬼。
拔刀强化后你们的血统也不过浪客柒,这种场面就应该交给我这武士壹的队长才是。
所以别傻了。”
伊木优很急切的在纸上写队长要以大局为重云云云……阿春却径直闭上了眼睛,即使她现在的视力弱化到早已看不清纸上的字迹了,可她还是做出这个举动来告诉他“要死可以,那也得是我死了后!”
怪不得经常有人贱兮兮的和两兄弟说你们队长真奇怪,有时看起来是熟透了的女人,有时又像是个孩子气的姑娘。
“阿春,你不是一直想着要杀了天邪鬼吗?如果在这里就死了,你还怎么为你的父母亲报仇。”伊木谷打算用阿春成为斩鬼人的原因来阻止她。
“报仇?”阿春却只是笑笑,笑容凄凉。
“用手语告诉你那笨蛋哥哥,”阿春用束眼的黑带将齐肩青发扎好,把手搭在黑色长柄上:“谁最后和我活下去,我就做谁女朋友。”
她顿了顿:“而且我要和活下来的那个人天天在另一人的墓碑前舌吻。”
伊木优犹豫一下还是用手语将意思传达给伊木谷,可伊木谷却苦笑起来,他说:“这么看来我们两兄弟都没入你的眼睛。”
伊木谷隐约猜测出来:“因为斩鬼人这份工作么?朝生夕死本就是我们的宿命啊。”
“不,是你们都没能拔出我的刀。”
“拔刀?”伊木谷看见伊木优的手语,不住地苦笑,“这不就是变相的拒绝吗?”
“你想多啦,”阿春说,“只是我很喜欢中国一部叫《大话西游》的电影,所以我从成为斩鬼人就开始想我的缘分是不是也和紫霞仙子一样,开始于有人拔出我的斩鬼刀。”
“所以别看我抽烟酗酒赌博斗殴杀鬼,其实我也是个有少女心的女孩啊。”
说着她又吃吃的笑起来,她总爱不分场合的笑,好看的琥珀色眼睛弯得像月牙:“真没想到最后居然会和你们两个白痴兄弟死在一起啊,本来还想着我的退场还能再悲壮一些的。”
她跟戴口罩的伊木优低语:“待会我会第三次拔刀,‘非礼勿视’的作用要比你们的‘勿听’‘勿言’大,你带着伊木谷这个光长肌肉不长脑子的笨蛋抓住机会朝迷雾外冲。”
伊木优的眼神中带着担忧,可她毫不在意:“不是让你们逃走,只是让你们找破解鬼蜮的方法,我觉得出去的'门'说不定就藏在那里。
别摆出那副伤心的表情,我可不是你养的小猫小狗,不会那么随便就死掉的。”
“再说,”她说,“我其实也很怕死的。”
她握紧被鲨鱼皮包裹的刀柄,长刀缓缓出鞘,刃光洒落,刀纹绚丽而糜烂,隐约有血从鞘中渗出,枯朽的生机从女孩握刀的手漫入刀身,分崩离析。
阿春轻笑:“就这么想吃掉我的魂灵么……给你……给你就是了。“
她一边说一边死死抓着刀柄拔出,刀身每出一寸就有血涌出,在夜晚的沥青路面烫出一朵湿润的绯花。
“不……不!”伊木谷这才意识到阿春要做什么,伊木优也愣住了。
怪物们察觉到女孩的举动,他们能够感觉有杀机在鞘中凝聚,互相看了一眼后猛地蹬地而出!獠牙与利爪撕裂黑夜,嘶吼声驱散迷雾又被更大嘶吼压倒!
伊木谷大吼着拔刀,刀才出鞘一半,怪物们便不受控制的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似乎有什么诡秘而奇谲的东西要从他们熔岩般丑陋的耳洞中钻出。
伊木谷的权能“非礼勿听”已经强化到不用拔刀就能使用了么!?
阿春的脸色变了,有些吃惊有些呆愣。
伊木优抓住阿春身形顿挫的这个瞬间上前推刀入鞘,牢牢按住阿春拔剑的手,无论她怎样挣扎都不松手。
阿春看向他,伊木优的眼睛有些难过有些悲伤,像是一只离家出走的小狗。她的心忽然颤了一下,只好闷闷地说:“你抓疼我了。”
伊木优松开手,尴尬的笑笑,随后把视线投向大哥伊木谷。伊木谷本人显然也愣住了,他的刀还没有出鞘,没有出鞘的斩鬼刀是无法使用权能的,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那恶鬼们因何战栗?因何恐惧呢?
“你们听,有声音,听起来像是……”阿春趴在地上,她听见隆隆的震动由远及近,“发动机?”
破风声从黑暗中传来!巨大的阴影伴着亮光刺破迷雾冲出,怪物们被黑色奔驰咆哮着碾压!
血与肉在空中喷洒,阿春与伊木兄弟呆呆看着其中一鬼摔碎在他们身前,那狰狞的头角折断,锋利的身躯坍塌。
巨大的冲击直接粉碎了他的脊椎,现在他只能在地上喘息着朝阿春伸出原先让人胆颤的利爪,渴求人类赋予他强大的血。
而女孩毫不犹豫将冒着冷光的长刀送入他的后颈,用喷涌、猩红、苦涩的恶鬼之血回报他的祈求。
恶鬼的面容褪去,下面是一张模糊的脸,可以看出原本属于人类的轮廓。
恶鬼呻吟着喘息,最后他微微歪过头,冲阿春轻声说:“谢谢。”
阿春狠狠地用刀扭断了他的脖子,说:“不用谢。”
“是……高天原的支援么?”伊木谷说着倒了下去,阿春背住了他。
他本就是强弩之末,之所以硬撑着不过是因为男人的自尊心和心底那一点点小小的期待罢了。
他在心里喊着伊木谷你这家伙绝不能提前倒下,你倒了阿春和阿优怎么办?你是兄长!你答应父亲母亲要保护好阿优!你还没追到阿春,你说好终有一天会拔出她那把刀,证明自己那纯粹的暗恋不该无疾而终……你就忍心看着他们在你的墓碑前舌吻吗?
可意识却越来越沉重,最后还是沉沉昏了过去。
伊木优也不行了,腿虚软的站不起来,可他怕自己倒下哥哥和阿春就死了,只是硬撑着,最后见危机解除,他终于坚持不住了,大脑“轰”地一片空白,毛细血管破裂,滚滚热血从鼻子流出,他直挺挺倒了下去。
这次阿春没有背住他,因为阿春显然低估了伊木谷的重量,她被压倒在地,趴在地上一边吃疼一边抬头看向远方。
奔驰停在应急车道,车上下来两个人,都穿一身黑衣,一个看起来精明能干,一个看起来经常干别人。
两人没有发现雾后的阿春与伊木兄弟,他们鬼鬼祟祟四处张望一会儿就开始“嘿咻嘿咻”搬运地上解除鬼化的尸体。
“李先生你确定把他们扔进江户川不会被人察觉出来吗?”
“放心吧放心吧,这方面我很有经验,江户川一直是东京黑道沉尸排行榜的榜首。你知道为什么江户川区总有人说讲江户川的水质不行,哪怕有专门的净水居可跟多摩川比起来还是差劲很多吗?”
黑衣男人似乎颇有心得:“那是因为帮派火并的尸体和需要销毁的du品已经代替泥沙沉浸在河道中了,而且时常有些鲭鱼鲑鱼之类的家伙喝嗨了被人钓上去做成刺身。
所以在黑道行业有个江户川笑话说:在江户川的警署里你经常可以看见有人解释自己没有吸du只是吃了生鱼片刺身。”
“啊!”
精明能干的青年忽然大喊,黑衣男人看了他一眼,说啊什么啊你以为你楚雨荨啊。
阿春心里却暗道一声糟了,因为她意识到青年应该是发现了自己。
她握紧压在身下的斩鬼刀。
该死,刚才的半出鞘已经彻底榨干她血管中的灵力,现在身体彻底使不上力。从先前的对话来看,对面那两人的危险程度未必比般若鬼们逊色多少。
“他好像还有呼吸!”青年指着地上的尸体说,“我看见他的胸膛有轻微的跳动。”
男人说你看错了,大家都玩完了,被车撞飞了,飞到江户川神奈川御殿山北海道顺带和老奶奶混浴……我靠这哥们是玩cosplay的么,牙齿怎么比伦敦的吸血鬼还要长?该不会是死徒吧,性别转换纯纯弓冢五月啊!
阿春长舒口气,虽然她听不懂男人的胡言乱语,可看这情况对方还没有发现自己。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害怕被黑衣男人发现。或许是自己杯弓蛇影了,毕竟两人看起来不过是误入鬼蜮的普通人,不然不会因为撞到解除鬼化的人而慌张……
可是能进入鬼蜮的要么是死人要么是血裔要么被鬼蜮之主看中的心妄,两个普通人除非杀了人不然没道理可以拐进鬼蜮中来,现世的奔驰又是怎么冲进鬼蜮顺带撞飞三只入级的贪婪般若呢?
她忽然意识到不对,还来不及细想,后脑勺就传来重物击打的声音,昏迷前的最后一个瞬间她嗅到各种酒精混合杂糅了血液的腥味,她尽力睁开眼看去,朦胧的光下,残缺的白鹤挥舞翅膀。
是……白鹤会的若头。
阿春的意识彻底暗了下去。
村上熊傻了:“李君你这是干什么?”
“销毁目击证人啊。”李彻嘿咻一声把阿春和伊木优以扛大米的姿势轻松扛在肩上。
“不过污点证人也说不定。”
他看见横在地上的三把斩鬼刀。
躲在中华料理店的安田猛这时才发现一小时前李彻给他的短信:“你那柄财迷确定卖了这么多钱?”
他老老实实输入答案发送回去,却显示对方的信号不在服务区。
李君又没钱充话费了?他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