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桑宁宁觉得大师兄最近很奇怪。

他虽还会关心自己,却又似乎有意和自己拉开了距离,不像以往那样纵容自己抱着他,也不让自己去握着他的手了。

桑宁宁越想越憋气,手中剑更是舞弄的肆意,一时间司命峰上白雪随剑锋飞扬,散落各处。

随着雪花片片落下,桑宁宁的剑势越发迅猛,不比以往一昧的锐利,如今的她反而会在出剑时收敛锋芒,却又在挥剑而出时尽显肆意锐气!

随着一声剑啸,在桑宁宁落下最后一剑时,剑锋所指之处落下了一个人影。

蓝衣鹤氅,唇边含笑。

桑宁宁收起剑,淡淡道:“大师兄。”

容诀在她身前几步站定,双眸落在了她握剑的手上:“师妹与玉容剑磨合的不错。”

往日总会让她双手裂开,鲜血迸发的玉容,如今已经极少再让她受那么重的伤了。

桑宁宁见他如此疏远,心中更是没来由的有些生气,硬邦邦道:“不牢大师兄费心。”

容诀见她如此,弯起眼眸笑了,似乎想说什么,却咳嗽了几声,才缓缓道:“我观师妹方才剑法,想来近日大有所成。”

谈起剑,桑宁宁的神情松缓了些:“那剑谱上的‘风花雪月’四套招式,如今我也已悉数习得。只是那上面写的‘反势’,我却仍旧参悟不透。”

容诀道:“世间万物阴阳,轮回千转,最后都会殊途同归,悉数泯灭于浮空尘土。所谓‘剑招反势’也不过是妄图倒转乾坤,颠倒前尘的小把戏,师妹若是不喜,很不必一门心思钻入其中。”

容诀此言似乎是宽慰,然而他越是如此,桑宁宁越是偏要习得。

“我想要学。”

定定地看了容诀三秒,桑宁宁忽得拔剑相对。

她直接道:“大师兄,陪我过几招。”

容诀看了她一会儿L,恍然一笑,同样抽出了腰间的那把木剑。

“师妹,请。”

因容诀不愿换这把“宁宁剑”,流光仙长无奈之下,只好想法子用上了许多东西,外加真火淬炼,硬是将一块木头练出了寒铁似的坚硬。

桑宁宁瞥了这把剑一眼,抿住唇。

她出剑依旧极快,不过这次她牢记容诀曾经“欲速则不达”的教导,没有一昧向前进攻,而是选择变换招式,跃起后手腕翻转,先是虚晃一剑,而后剑势一遍,企图从右侧方落下一剑。

“师妹果然大有进益。”

容诀唇边含笑,却是身体后仰,巧妙地躲过这一招,随后抬剑裆下,而后出剑转慢,逆风行之,落在了桑宁宁的身后。

桑宁宁一惊,急忙转身想要用出那一招“风啸无晴”,以快攻之,但却完全来不及!

电光火石之间,桑宁宁心头飞快划过容诀方才的话。

【所谓‘剑招反势’也不过是妄图倒转乾坤,颠倒前尘的小把戏。】

倒转乾坤?

那岂不是……

桑宁宁脑中灵光乍现!

她当即不再试图循规蹈矩地使用招数,而是剑走偏锋,放缓了剑势,用一种好似裹挟着春风似的柔意劈下了一剑!

这一剑看似柔如春风,其中却蕴含傲骨不屈,再难抵挡!

桑宁宁挥出这一剑时全神贯注,却在剑落下时,对上了容诀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眸。

仍旧从容淡然,好似剑锋所指的根本不是他。

……等等!他是大师兄!

桑宁宁急急收回手,但那剑势奔腾而去,还是将容诀的鹤氅划得四分五裂。

“师兄!”

“无妨。”

容诀抬手落在了桑宁宁的头顶,却终是没有像以往那样摸一摸,转而落在了她的肩上,轻轻拭去了她肩上的雪,最后动作自然地向后退开了几步。

他又咳了几声,却还是笑道:“恭喜师妹领悟‘剑招反势’。有了初始,接下来的路,便容易多了。”

桑宁宁原本欣喜的心情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顷刻冷了下来。

大师兄还是如以往一样。

神情淡雅,姿态从容,眉宇间自含三分不曾褪去的笑意。

好似无论是方才的对剑,还是差点伤到他的那一招反势,都没有在他心里留下半点痕迹。

桑宁宁好不容易因比剑而消下去的火,蓦然烧的更大。

“是啊。”桑宁宁收起剑,也硬生生停下了转向容诀的身体,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冷冷道,“当初在教我‘风啸无晴’时,师兄曾说过这一招的名字,却不知道师兄可知晓这一招反势又是何名?”

容诀跟在她身后,似乎笑了一下。

“未曾取名。”

桑宁宁稍稍一愣,狐疑地侧过脸,道:“没有名字?”

这人连《无名剑谱》都写出来了,还有这样厉害的‘剑招反势’,竟然没有为他独创的“风花雪月”四套招数的反势取名么?

“是啊。”容诀像是知道了她心中的疑惑,弯起眼,轻描淡写道,“大抵是死的太早,没机会再写了吧。”

明明说的那《无名剑谱》的主人,但桑宁宁却有些不舒服。

“师兄别这么说。”桑宁宁皱起眉头。

两人本事并肩而行,此刻桑宁宁却停下了脚步,转过脸看向容诀,“我有幸得了这本剑谱,无论这剑谱是何人所写,也能算得上是我的半个师父了,于情于理,我都该对他尊重些。”

尊重么?

可他想要的,似乎又不是尊重。

容诀看了她一会儿L,又咳嗽了几声,方垂下眼,神情染上了几分疲惫与恹恹。

“方才师妹为何最后一剑没有落下?”

只是,他还是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白雪纷纷扬扬,桑宁宁心头的火却很大了。

“是啊,我就该落下那一剑。”桑宁宁霍地转过身,硬邦邦道,“最好落在师兄身上,再将师兄

砍出个好歹来,索性玉容花也不用寻了,直接给师兄寻口棺材来算了!”

身侧的青年微微颔首,面容从容道:“如此甚好。”

桑宁宁睁大了眼睛。

她被容诀这四个字气得心头怒火翻涌,几欲涌上唇齿。

她难得如此生气,甚至觉得狂咬糖葫芦都哄不好她了,更何况面前还没有糖葫芦。

感受到了桑宁宁的滔天怒火,容诀偏过头,似乎有些不解,但还是迟疑着伸出手:“小师妹——”

冰凉的手蓦然被抓住,桑宁宁在他的虎口上狠狠一咬!

口中泛起铁锈味儿L,还隐约弥漫着一股熟悉的花香。

感受到身前人许久没有动静,桑宁宁忽然觉得无趣极了,甩开容诀的手就想走,却突然被人摁住了脑袋。

青年平静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你若生气,可以再咬上几口。”

“不气了。”桑宁宁听他如此平静,心头更加烦躁,一把挥下他的手,冷冷道,“大师兄自己都不气,我又生什么气?”

她说完这话甩手就走,容诀看着少女的背影,反而克制地笑了起来。

来了司命峰后,脾气倒是愈发大了。

但是,这样很好。

会生气,会高兴,有什么情绪都敢表达出来。

这样活在世上,才算是有滋有味。

“抱歉,师妹,我并非不在意。”容诀快步跟到了桑宁宁身边,“我自知师妹这些时日为我劳费心力,方才所言只是玩笑。”

玩笑?

桑宁宁生生止住脚步:“那先前呢?”

容诀顿了一秒:“先前?”

“你问我为何不落下那一剑。”

桑宁宁没有回头,只垂下了眼睛看着地上厚厚的那一层积雪,语气也如同被积雪掩埋似的发闷。

“师兄不仅要与我疏远,甚至已经不信我了么。”

容诀微微一怔,才明白了桑宁宁的意思。

他轻轻一叹:“我从未不信小师妹,方才所言更并非此意。我只是想……倘若以后对敌之时,小师妹可千万不能如方才一样手下留情。”

桑宁宁悄悄抬起眼,恰好对上了面前青年温柔平静的目光。

他启唇,轻声开口。

“桑宁宁,你要记得,除恶务尽。”

除恶务尽。

桑宁宁记下了这话,又抬起头,生硬的语气放软了些:“可大师兄又不是‘恶’。”

话音刚落,眼前人的胸腔震动,一阵轻笑从喉咙中溢出。

桑宁宁不明所以地看向容诀,容诀却没再多言,轻巧地换了个话题。

“流光说了,等年后寻个日子,你心性稳固些,便会为你择道。至于那桑云惜,你若想要静待她自食恶果也好,想要亲自去见她,当面做一番了结也好,都可依你决断。”

然而这一次桑宁宁却没有被糊弄过去,她直接抓住了容诀的手,感受到

对方的轻微的挣扎,她抓的更紧。

“师兄还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

容诀抬眸望向她:“师妹指的是?”

“师兄这些时日,何故躲我?与我也不像是以往那样亲近了,……还是,师兄也厌恶我了?”

面前的少女硬邦邦地开口,语气冷得像是结了冰,可一双飞扬的猫眼中却写尽了委屈与不平,睫上也落了雪,轻轻颤着,恍若要落下泪来。

这样的桑宁宁让浑身如剑出鞘似的气质一变,显得可怜极了。

像是一只大雪天被遗弃在路边的青鸟,找不到巢穴,只能茫然地一遍又一遍于空中盘旋。

容诀叹了口气,终是抬手在她头上摸了摸:“我怎么会厌恶你。”

听了这话,桑宁宁眼睫一抖,雪花飘落,掉到了脸上。

清凌凌的几片雪花在肌肤上化开,成了几滴水痕。

分明知道是假的,但容诀心中还是蓦地一空。

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这世间再也不要下雪。

他用伪装成灵力的怨气化成了一把伞,遮在了桑宁宁的头顶。

“只是宁宁,总有一日,我们会分开的。”

桑宁宁:“一定么?”

“一定。”容诀轻声道,“或早或晚。”

桑宁宁拧起眉毛,语气似有些不满道:“师兄凭什么如此笃定?”

容诀莞尔一笑,没有立即接口。

两人一道向前走去,谁都没有再用灵力,也没有人御剑而行,只是如凡人一样在雪中并肩而行。

每一步都踏在雪上,留下了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你看,就像是来司命峰前,你也想不到你会交上这么多的好友,有一个符合你心意的师父,还学会了御剑飞行,学会了《无名剑谱》中的招式,甚至还和沈家小友学了一些医道之术。”

“而往后,你会变得更厉害,也会结交更多的朋友,他们许是来自天南地北,各个宗派,你们会相处的极好,这其中,或许……”容诀顿了顿,安静了几息,才又勾着唇角,温柔道,“或许还有你未来的道侣。”

桑宁宁疑惑地抬起头:“道侣?”

“嗯,就是要与你相伴道途,长长久久之人。”

长长久久?

桑宁宁倏地停下脚步,在一条石阶的尽头站定,平静地反问:“大师兄不可以么?”

白雪仍在落下,两人之间谁都未开口,时光仿佛凝结在此刻。

容诀先是一怔,藏在衣袖之下的手倏地紧握,腕上一阵叮当作响。

但他面上却是柔和地笑了,恍若未曾有丝毫动容:“自然不可——”

“可是我想要长长久久地和大师兄在一起。”

清脆的嗓音直白极了,越过层层叠叠的雪,如同穿过岁岁年年,就这样到了他的耳边。

心脏处久违地传来了擂鼓似的欢欣,好像有一朵花要盛放而出,有那么一瞬,容诀确实弯起了嘴角,但也

只是一瞬。

他知道,说出这话的桑宁宁没有其他意思。

而他自己也该没有。

于是容诀笑了笑,抬手为桑宁宁拢了下衣服,柔声道:“所谓道侣,应是你同道之人,更是你心仪之人。”

桑宁宁抿唇,直白道:“我不明白。”

“就像方才走的那一路一样,路终会有尽头,你也终会到达终点。”容诀挣开了桑宁宁的手,温声道,“宁宁,勿要再为这些琐事烦忧,我也只是有幸陪你一路而已。”

一个即将消逝的白骨怨魂,已不能再有心赴红尘。

见桑宁宁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什么,容诀却没再多言。

他的目光向一旁偏了偏,语气温柔:“不是说今日要下山清缴怨魂么?快去吧,你的朋友已经在等你了。”

钱芝兰尴尬地从一旁钻出来,轻咳一声:“大师兄、桑师妹,是符师兄让我来接人的。”

容诀自无不可,他登高远望,看着桑宁宁的身影消失在雪中。

步伐轻盈,还有几分雀跃,应当是和身边人在说什么高兴的事情。

容诀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很平静。

“看得这么专注,可是舍不得了?”

流光仙长不知从哪儿L窜了出来,没个正行地凑到了容诀身边,脸上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容诀收回目光:“勿要胡言乱语。”

这一句话,却是又有些像是容清珩了。

流光仙长咂摸了一下,也不在意容诀的态度,自顾自地跟在他身后。

“你先前说是身有束缚,如今可是解开了?我最近听说某些人可是被一个神秘来客折腾的不轻……啧,你打算何时对容家下手?”

容诀:“待离恨天境重开之日,天地间自有怨气清算,届时动手,也算符合伦常。”

流光仙长应了一声,没在多言,反而挑起了眉梢,对方才之事重提。

“说好了要拉开距离,怎么又牵着我小徒弟的手?”

容诀道:“一时不察,未来得及挣脱。”

一时不察?

也不知这话说与那些被他折腾的不成人样的东西们听,人家信是不信。

流光仙长嗤笑了一声,闲闲的问道:“上次你说你来找,现在找的如何呢?”

流光仙长并未点明,容诀却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桑宁宁的……道侣。

腕上有些痒,容诀垂下眼:“没找到合适的。”

就知道会这样。

流光仙长嗤笑了一声,转移了话题:“这次去勾陈洲清缴怨魂,还有其他门派一起,想来这几个小家伙又能交到不少朋友。”

“嗯。”

“衡元宗的人大抵也会去。”流光仙长觑了容诀一眼,故意道,“说起来,上次衡元宗那小子就很不错,模样俊俏,家世也好,人也有天赋。宁宁那小丫头对他态度也算得上亲和。”

容诀眉头微不可查地皱起:

“宁宁不喜欢他。”

听到他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回答,流光仙长嘴角没忍住抽了一下,抬眸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那她喜欢谁?——不是我说,就这丫头的性格,恐怕八百年都说不出一句‘喜欢’。”

那倒也不是。

容诀抬手摩挲着腰间宁宁剑的剑柄,手腕上的金玉珠串合着飘雪之声叮当作响。

他轻声,又似乎含着些许笑。

“她说过,喜欢我。”

这话一出,流光仙长的神情终于变了。

“容诀。”

流光仙长快步站定在容诀身前,无比严肃地望向他。

“你该不会对我的小徒弟动心了吧?”

他先前一直不敢问,但此刻却再也不得不挑明。

容诀不置可否地抬起头,眸中一片明明灭灭:“你当如何?”

流光仙长深吸一口气:“倘若是以前,容诀……倘若是你还是容清珩的时候,我一定会为你感到高兴。但现在不同,无论是作为你的好友,还是她的师父,我都不会赞同这件事。”

“你有你要做的事情,她有她要走的道途。你到底几世轮回,长她许多年岁,即便她有什么动心之举,你也该拦下,也该……控制。”

说到这里,饶是流光仙长活了八百余年,也觉得这话对容诀实在过于残忍。

他忍不住转过脸,却见他以为会面无表情的人正看着他,笑容和煦温柔,胜过春风几度,不见半点愁云。

“流光。”容诀问,“什么是动心呢?”

流光仙长怔忪了一会儿L,才慢慢道:“动心,就是当你看见那个人的时候,世上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什么怨恨嗔痴,什么家族重任,在你看到她的那一瞬,都是想不起来的。”

正如他看洛秋水一样。

也正因此,才被人抓到可乘之机,以洛秋水的性命威胁他,他慌乱之下未曾堪破谎言,才耽误了和容诀的约定。

想到这里,流光仙长又难受起来:“抱歉,我……”

“无碍。”

容诀反倒拍了拍流光仙长的肩膀,轻松一笑:“我只是想说,你很不必担心这些。”

流光仙长一怔。

“怨魂无心,我一个怨魂,又谈何动心呢?”

流光仙长看着容诀。

他曾经的忘年交,那个惊才绝艳的后辈,那个被寄予厚望、立誓要剿除天下怨魂的容家子。

白雪落在地上激起了尘雾,模糊着像是要将人包裹。

眼前的青年鹤氅蓝衫,恰似春日好光景。

姿态清雅,光风霁月。

容诀看起来还是那个如皓月似清风的仙君,但流光仙长清晰的意识到,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他叹了口气:“但是容诀,你既已是怨魂,那‘占有’与‘动心’,你还分得清么?”

起码从容诀这大半年的行径来看,流光仙长并不认为,他能完全分清。

容诀扬起的唇角往下压了些许:“占有?”他轻声道,似乎自己都有些疑惑。“我应当已经控制的很好。”

流光仙长摇了摇头。

好什么好?

无非是他们两个一个控制欲强盛,一个又恰好在对方控制欲强盛的方面毫不在意罢了。

流光仙长回忆起自己这大半年来的观察,都快气笑了。

若非……倒还真是绝配!

“收回你那些青鸟吧。”流光仙长再次叹了口气,“正如你说的,她总要有自己的道途。容诀,这次清缴怨魂,我想,你还是不要跟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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