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诛心

第256章 诛心

看到周默欣喜万分的样子,冯通也是面露笑容,开口道:“不知周将军对这份礼物还满意否?”

尽管周默此刻已经没有了军职,但私下里称其为将军的人,还是不少。

“满意,当然满意。”周默笑道,“只是不知冯县令为何选在这个时候,将这份贵重的礼物送与在下?”

冯通没有说话,默默地拿起其中一片竹简,在连接处轻轻一撕,连接竹简的一根小皮绳就断掉了。

年代太过久远,皮子都被氧化腐蚀,并不稀罕。

冯通又打开那卷竹简,只见经过了岁月的洗礼,原本漆黑清晰的墨迹,已经变成灰暗的颜色。

而其中有很多地方,更是留下了一片片霉斑的痕迹,需要仔细辨认,甚至结合上下文理解,才能识别出其中的字迹。

很显然,这卷简牍曾放在潮湿的环境中,被霉菌所腐蚀过。即便经过了抢救处理,字迹也不可能恢复到之前那样。

“祖宗一代代传下来,虽然一直都是悉心保存,生怕有失,但到了我的手里,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许多字迹都难以辨认。恐怕再过一两代人,能辨认出十之一二的字迹,就不错了。”

周默问:“为何不趁着还能辨认,誊写一份出来?”

冯通叹了口气道:“这套书影响太大,一经问世,就连累了我司马氏太多人,故而先祖有遗训,不让外传和誊抄,是担心里面的内容再次引起风波,波及族人。”

“到了我这一代,见简牍日益败坏,虽有心复刻之,但不巧却遭遇乱世兵灾,也就断了这个念头。直到前番匈奴人洗劫我县,我差点死掉。而贮藏此书卷的地窖却只有我一人知晓其具体位置。倘若我当时真死了,就成了司马氏的罪人了,实在愧对列祖列宗。”

“待身体恢复之后,我便有心将这批书卷重新誊抄,流传后世。正巧最近长安城中印刷术风靡一时,到处都是书店。我便有了制作纸书的想法。一打听才知道,这城中最大的书店之一,竟是周将军的产业,故而登门拜访,以礼物之名送上先祖手卷,实是怀有些许的私心啊,呵呵。”

周默道:“太史公的着作,不只属于一家一姓,而是天下人的文化财富,冯县令此举才是真正的大公无私,何有私心一说?”

冯通道:“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我只是想更好的保护这份书卷,不至在我手中失传罢了。”

周默道:“没错,只靠你们一家来保存,力量终究是有限的,若想这份书卷永不失传,最好的办法,就是公诸于世。孔夫子的着作若是只靠孔氏一家保存传播,到今天其中有不少都会失传,正是孔门的万千弟子共同努力,才将孔子的着作流传至今,而不至被烧毁在始皇帝的咸阳宫中。”

冯通道:“足下言过了,先祖的作品,岂敢与孔子并称。”

“太史公书自有其伟大的价值,历史会证明这一切的。你放心吧,这书卷若交于我手,无论将来天下如何变化,遇到什么样的阻碍,总会有有识之士,将这份宝贵的书卷设法流传后世,千载之后,人们仍将诵读太史公的着作。”

“周将军能认可先祖的作品,冯通感激万分。只是,我仍有一个担忧,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默道:“冯太守但说无妨。”

“此书若印刻于市,世人一定会趋之若鹜。若是有人向将军问起,一定不要外传是从我这里得来的,只说是从某个荒废的地窖里面偶然挖出来的便可。书籍售卖产生的利益,我也一分不要。只盼将军能送我两套成书便可。”

周默道:“你是半点瓜葛都不想沾挂啊。是害怕书中所述内容,还会祸及族人吗?”

冯通点了点头,道:“没错。书中涉及文、景、武三朝之事,实在与世人普遍的认知大相径庭,若引起经学界乃至朝野上下之震动,也不足为奇。周将军若也心存顾虑,也可以隐去幕后,偷偷刻印,免得万一惹祸上身。”

周默笑了笑道:“我周默惹出的事还不够多么,何须害怕这一件小事。况且,文景武三朝距今已经三、四百年,当年的秘密在当年是秘密,但放在今天不过是历史。冯县令无需太过担忧。”

冯通见周默如此笃定,也只好点头称是。

送走冯通之后,周默马上命人将这箱太史公书誊抄出来,与今本进行逐字对比之后,抛去内容完全一致的篇章,选出其中内容有变动和已经遗失的篇章出来,共得十五篇,交付印刷坊进行加急刻印。

其中尤其以文帝本纪,景帝本纪,武帝本纪,以及记载武帝三个儿子的三王世家四篇,其内容之劲爆,细节之丰富,逻辑之严密,远超之前任何史料的记载。

至于太史公的亲笔手稿,此时也没有一个太好的保存办法。木牍已经残破,终有一天会毁坏,而如今也没有影印技术将之原封不动的复印下来。

此时能想到的保存最长久的办法,就只有临摹。虽然明知是假的,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周默计划将来有时间的时候,找一个书法高手,把这箱子简牍原封不动地临摹一遍。

数日之后,雕版完成,周默将这本书命名为《史记补遗》,由行会简单审阅之后,即刻交付印刷。

即便没有任何额外的宣传,此书一经上市,便引来长安城中士人们的争相购买。内容虽然劲爆地就像地摊伪作一样,但却逻辑严密,细节详实,作假是很难做成这么完美的,人们都不是傻子,心中自然有数,其火爆的销量便是明证。

一时间,长安城中无论是朝堂的达官显贵,还是落魄的寒门士人,都在讨论这新出的《史记补遗》,堪称最热门的话题。

又过了一段时间,长安城各大小书坊也纷纷开始对此书进行复刻,期望能抢占一些市场份额。

唯独有一家书店,却是毫无动静,即便求购这本《史记补遗》的人踏破门槛,他们也全都拒绝不应。

“主人,这每天都有至少二、三十个客人来问,咱们店里是否有《史记补遗》,为何您这么能沉得住气,就是不刻呢?”文华阁二楼,书店仆从向谯周问道。

谯周放下手中已经翻到有些卷边的《史记补遗》,悠悠地道:“有的钱可以赚,有的钱却不能赚。这书中涉及的汉天子家的丑事,讳莫如深几百年,本来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如今却在他周思潜的手中得以重见天日。”

“这书,本就是禁书。周思潜的行为,就是犯禁,而且犯的还是天子之禁!”

“这……这也太过言重了吧?”仆从竟有些害怕。

“一点都不言重。”谯周阴森森地笑了笑,“倘若是其他人,这的确是无凭无据的诛心之论。但周思潜可不一样,他本来就因为目无君上,掌掴天子,所以才被剥夺了官爵,坠入尘埃,只能鼓捣这书肆的生意。这本书正好证明了,周思潜即便受了重罚,竟还是不思悔改。身为臣子,却不为尊者讳,可见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汉室,没有天子!”

“是,主人。”仆从听到谯周激动的话,只好点头称是,不敢再高声言语。

谯周当即在纸上,记录了从这《史记补遗》之中摘录出来的三件秘事。

第一件,是关于汉文帝。

当年吕后去世,周勃陈平发动兵变,诛灭诸吕。事成之后,却不拥立一起政变的齐王刘襄为帝,反而拥立了毫无权势的代王刘恒为帝。

原因也很容易理解,周勃等人想要掌控朝政,就不能允许势力强大的刘襄入主长安,拥立弱小的刘恒,是更好的选择。

但是,刘恒娶了吕家的女子为妻,还生了四个儿子。周勃等人是不可能允许姓吕的再执掌朝政的。

而为了完成这笔“皇位”的交易,刘恒不得不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四个儿子作为筹码。

第二件事,是关于汉景帝。

汉景帝废太子刘荣为临江王,改立刘小猪为太子。没过几年,临江王刘荣就因为侵占宗庙用地,再次惹怒景帝。景帝于是命酷吏郅都前往,召刘荣觐见审问。

事实上,景帝却是暗自给郅都下了命令,明确要他弄死刘荣,以绝后患。

事后,刘荣被自杀,罪责则全都被郅都一力承担,景帝知道郅都忠诚于他,将他远放为雁门太守,意在避难。

但是窦太后一心为孙子报仇,不肯放过郅都。景帝拗不过亲妈,最终还是杀了郅都。

第三件事,是关于汉武帝。

汉武帝晚年,宠臣江充陷害太子刘据,称其谋反。于是刘据被逼造反,与丞相刘屈氂的军队大战于长安城中,血流成河,最终兵败自杀。

武帝后来醒悟,知道太子是被冤枉的,后悔不已,还建了思子宫,怀念太子。

但今上本纪之中,却明确记载,江充陷害太子之事,也并非是江充私自为之,而是出于汉武帝的授意,意在试探太子。

年迈的老皇帝害怕失去权位,难免对正当年的太子疑心重重,这样的戏码在历史上也不知上演了一次。

正所谓:“天地万物,朕赐给伱,才是你的;朕不给,你不能抢!”

这三件事,都是皇帝弑子,且都发生在儿子没有明显过错的情况下。汉朝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最重视忠孝二字,所谓父父子子,就是父亲要有父亲的样子,儿子也要有儿子的样子,也是忠孝伦理的一部分。

这样的事情,有违立国之本,当然不能大大方方的抖落出来。

谯周在文章的最后写下:

臣细察以上三事,再揣摩周默印《史记补遗》之缘由,细思极恐。此人定是对当年犯上一案所受惩罚有所不服,故而心怀不满,借司马氏之名,杜撰文章,污蔑诸位先帝,实则旁敲侧击,蛊惑人心,意在动摇我大汉立国之根本。其居心之叵测,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读之实令人毛骨悚然!

臣一片忠心,冒死上表,愿陛下深察之……

写完这份上书,谯周将之用蜡封死,命亲信送至宫中,交于御史台。

做完这一切之后,谯周坐在案前,指头轻快的敲打着案台,心情似乎颇为不错。

“经历之前的事情之后,陛下对周默一定恨之入骨,我的上表,必然正中陛下的心上,陛下借此事为由头,新仇旧恨一起算,他周默就算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哼!不就是抄书这样的小事,他周默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当面辱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周默倒台之后,这长安印刷行会会长,必然是我的囊中之物。届时,什么书能出,什么书不能出,还不是由我说了算。再经营数年,到时候,哪怕是再有才华的儒者,只要他想出书,首先就得来长安拜会于我。我必将成为继马融,郑玄,蔡邕之后,更加伟大的经学大家,我谯周之大名,必将永垂古今。哈哈哈。”

谯周递到御史台的上书,很快被御史大夫看到,他不敢怠慢,急忙将上书誊写一份,一份送进皇宫,交于天子刘禅,一份送至丞相府,交于丞相诸葛亮。

刘禅上次受伤颇为严重,如今虽然已经恢复,但体重却是大不如从前。过去大约有两百斤,如今只剩下一百四十斤左右。

幸运的是,这场意外,非但没有影响到他的“功能”,反而是有所增强,更加精力旺盛,龙精虎猛了。

若按照后世的科学分析,刘禅的变化,一是因为这段日子休养生息,将之前透支过度的精力恢复正常,二是因为体重下降之后,身体的负担为之一轻,自然变得更加健康而有活力了。

但刘禅显然不会往这些方向考虑。他认为,正是兄长周默用血淋淋的一双手,及时把压迫他身体的石块刨开,才挽救了他的下半身,也挽救了他下半生的幸福。

看完谯周的信,刘禅露出了一个不爽的表情,对身旁宦官道:“你去叫周默速速入宫来觐见,就说我有要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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