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这天下午出了点儿太阳,这对于S城的冬天来说实属不易。
是等着周伊结束课程,二人悠悠闲闲吃完一顿午饭后,才拎着小推车钻进一辆出租。
他俩也都不怕冷,经过司机师傅同意大开车窗,让风进来,阳光也进来。
但司机师傅也说:“你俩要到目的地,肯定会被冻透。”
“不要紧,我们挤挤就暖和。”初吾笑得没心没肺,鬓角的卷毛在风里飘。
周伊抬手去抓,拨弄好几下都没能将它整理好,只能任由着它飘啊飘,去捕捉涌进来的阳光。
司机师傅自是从后视镜里看但他二人挨挨蹭蹭,在等红灯的功夫把车窗关了一半。
好嘛好嘛,不吹风了。
初吾正打算窝周伊怀里眯一会儿,却听人在耳边嘀咕:“怎么办啊,你头发被吹乱了。”
“那你给我弄弄?”初吾安心地合上眼。
“算啦,越弄越乱。”周伊蹭了蹭他额头。
司机师傅把另外一半车窗也给关上了。
总而言之,天蓝蓝云白白,初吾一直心情愉悦地到达老宅门前,便是面对神情淡漠的安予也能平和地报以微笑。
“请吧,五少爷,下午茶备好了。”安予接过小推车,垂眸瞟了眼,“哦,这还带轮子呢,挺不错。”
“你要喜欢就送你了。”初吾很大方。siwu.org 猫头鹰小说网
安予没搭理他,转眼对周伊说:“周先生就在厅里坐会儿吧,正好四小姐也在。”
“嗯?四姐不是去外地了吗?”初吾惊讶。
“她回来住两天。”安予简单地回答了句,将小推车一拎,轻而迅速地抬腿进了门。
看来初吾就只能自己挨训,周伊还没法帮忙求情。
“加油。”周伊悄悄捏了把初吾胳膊。
初吾则故作虚弱地往周伊身上靠一靠,结果被安予扭头瞅了眼。
俩人便老老实实分出安全距离,跟着管家进了门。
和厅里茶几前正在摆游戏棋盘的四姐三叔打了声招呼,初吾便拿出一去不复返的决然跟随安予拐进走廊。
那里通向别墅的阳光房,这样的冬日下午,待在房里看书小憩是再好不过的消遣。
而周伊则被四姐招呼着坐上矮沙发,占据了茶几的一边。
三叔把装了蔓越莓曲奇的瓷碟子推过来,“你吃。”
又勾来了一篮子清香四溢的砂糖橘。
“三叔,您还记得我啊?”周伊推辞不过,只好拿了只橘子握手心里。
“记得,你是伊伊。”三叔点点头,“看电影还哭鼻子。”
周伊:您不是也跟着哭了吗?
但奈何人家辈分在那儿,周伊没法大不敬。
倒是四姐在一边笑:“果然跟三叔搞好关系只需一部电影,你要看电影不掉眼泪,他可能都不会再搭理你。”
“这样啊。”周伊之前的疑惑被解开,就说怎么忽然三叔对他的态度那么友善。
他注意到四姐是在茶几上铺绒布质感的飞行棋盘,再把木盒子里的棋子骰子抖落出来。
周伊忙把饼干和水果都推远了棋盘,初肆问:“伊伊,你挑一个颜色。”
红黄蓝绿,周伊不假思索选了蓝色。
外边的天儿是这颜色,初吾说这可能代表好运。
“我要黄色。”三叔说。
“那我就挑红色了。”初肆麻利地将各色棋子分发到位,“他们估计要聊一会儿,我们先下两盘吧。”
“姐,你是不是也不放心?”周伊问。
初肆抛了抛骰子,“我就是回来住两天,谁想到你俩今天来。”
“小六给你打电话说过。”三叔幽幽地说,“你别抛,我们要石头剪刀布定先后。”
“好吧好吧,石头剪刀布。”初肆选择性忽略三叔前一句话。
周伊配合地伸手出了布,“谢谢四姐。”
初肆啧了声:“好啦,三叔第一个,我第二,伊伊你第三。”
三叔欢呼雀跃,果然不与她计较;结果抬手一扔,骰子显示“一”,棋子起飞不了。
周伊见状便道:“您可以再抛一次。”
三叔委屈屈地瞥一眼侄女,初肆漫不经心道:“您拋吧,到六了在轮到我们。”
这下便欢喜了,骰子滴溜溜在绒布棋盘上跳滚圈舞。
初肆说:“小时候我们经常玩这游戏,特别是放长假不想写作业的下午。”
“不过小五一般不参与,他更喜欢待在他房间里,小时候我们的关系不算太好。”
“后来关系和缓了,哄着骗着拉他一块玩,结果他总是赢,又怪没意思。”
周伊笑笑,他是乐意听初吾以前的事儿;但想到初吾小小一只躲在房间里,就有免不了心疼。
为转移情绪,周伊掰开砂糖橘,给四姐和三叔一人分了一半。
可惜三叔专注于骰子,把橘子瓣推回,周伊只好自己吃掉。
“想去小五房间看看么?就在三楼。”初肆扔掉橘子皮,不经意问了句,“虽然他和我一样不在家里常住,但安予总归是把房间打理得规整。”
“还是要征得阿吾同意吧。”周伊说。
“是你的话就不用。”初肆说,“大概五六年前,他说他未来的合法伴侣可以随便进出。”
估计这话是给贺飏的承诺,五六年前周伊还不认识初吾呢。
“那时候他还没认识贺飏。”初肆忽然说。
“啊?哦。”周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点心虚。
初肆却笑:“不管他认不认识,现在你才是他合法伴侣,不是么?”
周伊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三叔仍然在跟丢不出“六”的骰子斗智斗勇。 m..coma
“那我还是想去三楼看看。”周伊说。
“行,三叔,您先自己玩一会儿?”初肆新扒了只橘子,放到三叔手边。
三叔这才接了,望一望侄女,又望一望侄儿婿,“我一定能扔出六的!”
初肆点点头,周伊轻声说了句:“加油。”
忽然有种时光倒流回几个月前的错觉。
那时候正是夏天的尾巴,阳光明媚透过浅色窗帘,将整个屋子染成暖色,初吾念完一段《围城》,将书本递于周伊。
指尖相触的某个瞬间,初吾回忆起那个吻的触感。
很轻,像周伊侧脸摇曳的绒毛毛;阳光太好。
以至于现在阳光爬上指尖,都忍不住微微拢了掌心,红茶袅袅散发着果木的香气。
安予把窗帘拉到两边系成结,落地窗透亮如冰晶,连蓝天都高远得明净。
初吾和爷爷相对坐在窗边的小圆桌前,桌面摆了中式的板栗酥花生糯米糍,西式的红丝绒蛋糕巧克力慕斯。
可爷爷只抿了口红茶,初吾便也没好意思动茶点。
嗯......得找个理由开口。
窗外枯枝摇晃,红茶杯子里都落了影。
“快半年了吧。”爷爷放下茶杯,可算拈了块板栗酥,“你和伊伊结婚。”
“嗯,四个月了。”初吾点点头,不动声色。
又很快转入沉默,爷爷咬了口点心,转眼看向旁边站着的安予:“有桂花的味道。”
“是包了些今年收的丹桂。”安予回答。
安予厨艺了得,这些年若没来客人,家里的吃食都是他一手操办。
仔细想想,还真没有什么是安予不会的,他就像动漫里那种身怀绝技相貌不俗的全能管家。
好吧,他也真是管家。
“这段日子,给您添麻烦了。”初吾也终于放下茶杯,他没心思去拿点心,开门见山道。
“嗯,添麻烦了,然后呢?”爷爷漫不经心地重复了他的话。
没生气,没恼怒,就是漫不经心。
毕竟他不是初肆,也不是初陆。
初氏这一辈第五个孩子,是一个从外面领回来的私生子。
表现得好不会有奖励,表现平平是在意料之中,而表现得坏甚至出乎意料,连得个白眼都不配。
这就是初氏家主对于初吾这个不光彩的私生子,最为体面最为慷慨的要求。
“全因为我向警方揭发,初家才遭此劫难。”初吾一字一句道,哪怕被爷爷苍老的眸光刺得心口发疼,眼珠也一错不错,“您打我骂我,我全都认下。”
“我打你骂你,能有什么用?”爷爷用安予递来的湿手绢擦了擦手,平静反问。
“让您消消气。”初吾说出口时自己都忍不住苦笑。
是,没有任何作用;他的父亲他的哥哥们,都不会因此而从牢狱里出来。
“我没什么好生气的。”爷爷说,“初延识瞒着我谋划这些事情起,咱们家就注定会有这一难。”
“说到底,还是我的过错,没能教导好儿孙。在这里,我得向你道歉。”
初吾一时不知接什么话好,情急之中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稳住心神还没来得及开口,爷爷又说:“你该早些告诉我的。”
“没告诉我,是因为信不过我么?”
初吾摇摇头,最终咬牙点了头,“您会包庇父亲,他是您最得意的儿子。”
但我是您最不喜欢的孙子。
“你很聪明,小五。”爷爷说,“像你父亲。不,你父亲没有你聪明。”
“他太贪心,也不太擅长安放他那些多余的情感。”
所以他被我扳倒了,初吾把冷笑遏制在喉咙。
“坦率来讲,我很后悔当初收留你;基本每年后悔一次吧,特别在你强烈要求进公司的那年。然后,是现在。”爷爷说,是带尖刺的句子,但以一种极为平和的语气说出口,犹如窗外冷风过耳。
除却冷和噪声,留不下别的什么东西。
“很抱歉给您带来这样的困扰。”初吾说,再掉点眼泪会显得更真情实感。
不过他的眼泪已经流干,在易感期里,在周伊的眼里和心里。
“困扰算不上......我的意思是,就我个人而言,于情于理我都没法公正地看待你,哪怕这件事情你没有任何能够指摘的地方。”爷爷缓声说,“所以我不愿意见你,但考虑了一段时间,还是将你和伊伊叫来。”
“我不跟你道歉了,你也别请罪。叫你来只是想告诉你,从今以后,你自由了。”
大约有只灰色的鸟,扑楞楞飞过明澄的晴空。
初吾回到五岁那年冬天,他从黑色的老爷车上下来,映入眼帘的是铁门乌青的栏杆,以及栏杆下悠闲漫步的不知名的鸟。
红褐色的拐杖敲击着柏油路面,顺带将那鸟都惊飞。
初吾的目光没敢追着那鸟,只能够怯怯地向上,望见灰白格子的羊绒围巾,和缀有零星胡茬的瘦削下巴。
“从今以后,你就住这里了。”
声音在他发顶漫开,如风过耳。
他大概是说了句谢谢,亦或者什么都没说。
于是跟着那拐杖亦步亦趋,进入他将要生活十来年的房子。
也许是囚笼。
但今天,那位将他领进笼子里的人说,你自由了。
从此以后,你不用再想你父亲,你哥哥,不用再为证明什么而徒劳努力。
“初吾。”
难得老人连名带姓地唤他,第一次是为给他个身份。
这一次是给予他释然和自由。
“谢谢。”初吾说,掷地有声。
“哦,这里也有个飘窗。”周伊一眼就看见那明亮的窗台,铺了蓝白格子的软垫,跟只猫窝似的。
“嗯,以前小五在这里演过Youjump,Ijump。”初肆悠悠道,“我还拍过小视频,结果换手机的时候被那小子动手脚删除了。”
周伊忍不住笑,“我想过去看看。”
“你在床上躺躺都可以。”初肆说,“不用跟我报备,我就是个毫无感情的导游。”
三楼,便高过宅子四周所有的树,半跪在上边往外望,视野很开阔;也难得老宅旁边没别的房子。
周伊很快站起来,免得将四姐在旁边晾太久。
顺便这才来细细打量房间的格局,很素很明亮的装修风格,墙面干净,屋子里摆设也简单;就衣柜书架,桌椅软凳和一张单人床。
但书架上没书,初肆拉开的衣柜里面也没东西;桌子也是,仿佛摆一点东西都破坏眼前的简洁明快。
“小五大概是你们大三的时候彻底搬出老宅的,我当时不在家,小六帮他搬的,可以说是收拾得一干二净,连点儿念想都不给家里留。”
“我虽说离家出走多年,但很多东西好歹都还在。”
“他可能就是......”周伊努力想帮初吾找补,但说什么都好像不大对。
初肆摆摆手,了然道:“当然他不愿意在这地方留下什么,也是理所应当的。”
“毕竟说到底,他和我、和小六,在这家里终究是不同的;哪怕爷爷从来没有正面说过这问题。”
周伊轻轻地叹口气:“四姐,我们下楼去吧,三叔应该抛出‘六’了。”
便依旧是初肆在前引路,在走下最后一节台阶时,初肆回眸看向楼梯上的周伊:
“谢谢你能喜欢他,也谢谢你那么喜欢他。”
三叔果然抛出了六,已经起飞了三架飞机。
周伊和初肆给三叔呱唧鼓掌,二人轮流抛骰子。
初肆转出了个“六”,起飞一架。
周伊双手合十,认真将骰子抛到绒面上。
骨骨碌碌,骰子站定:
“五”。
周伊回过头,和初吾对上视线。
“聊完啦?”周伊问。
“聊完了。”初吾走过来,轻轻搂了下他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