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说你,回来就回来嘛,还整这一出。”
没去成花园,外边风大;就在阳光房里聊天,留一面窗户看外边树影摇曳似那皮影的戏。
初吾打开冰柜子取出两瓶气泡饮料,“凑合一下,没看到酒。”
初肆接过粉红色罐子,自顾自坐到窗边的鸟笼似的摇篮椅上,晃晃悠悠一圈,才懒散回答初吾说:“影片又不是我找出来的,老爷子自己想看,看完生气还赖我。”
初吾把自己手上的蓝罐子拧开,蓝莓味,闻着挺香,喝起来味道挺奇怪,不晓得安予上哪儿买来的。
“生气你就让他叨叨两句得了,干嘛还跟他吵起来?”初吾无奈反问道。
“可能是我没有尊老爱幼的美德。”初肆稍稍从鸟笼的软垫子里坐直身体,“刺啦”拧开拉环,“而且老爷子对整个影视圈都有偏见,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
“你都选择回来了,还为他这点偏见置气?”初吾反问。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了?”初肆笑笑,“全程只有老爷子在气罢了,我跟他争,只是为了纠正一些他的错误观点。例如演员不是每拍一部戏就得换个男朋友或者女朋友,我私生活一向检点,连圈里最能狗的狗仔都刨不出什么花活儿。”
“哦,对,我还请那货吃了顿饭,让他好好改造重新做人。目前是不晓得他狗去哪儿了,但那家馆子味道不错,待会儿我把那公众号推你,有空你可以带弟夫去打卡。”
“我的好姐姐啊,你既然这会儿心情不错了,那待会儿吃饭可别又跟老爷子吵。想想你弟夫,想想三叔以及可怜的安予。”初吾把罐子搁玻璃的小几上,双手合十求着这位姑奶奶。
“我心里有数。”初肆抿了口气泡水,淡淡道,“不过小五,你结婚这么大事儿都没跟我说,是不是有点不太像话啊?”
“是吧......”初吾心虚地别开眼,下意识便往后退了两步。
他怎么可能告诉老姐,如果之前说了,老姐会以极为恐怖的逻辑推断力推出他和周伊是合约结婚的事实。
自打懂事儿后,初吾就没敢在初肆面前撒过慌,一般都是隐瞒不说,让初肆抓不住把柄。
“看弟夫这模样,是很讨老爷子喜欢的那种,乖巧懂事,又显得不太聪明。”初肆重新靠回鸟笼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嘬着气泡水,“第二性别是Beta,职业还是教师;大学读的是免一定学杂费的师范专业,貌似家庭条件不算好。”
“完完全全戳中了老爷子对你择偶定下的标准,即职业普通且稳定,社会地位最好高一点;第二性别为Beta,家世清白,穷一点也没关系;模样周正,看得顺眼就行。”
“虽说这标准不算难找,但要完全符合也不太容易;更重要的一点是,你们必须对彼此很熟悉,否则过不了老爷子那所谓的真爱测试。可偏偏......所有条件都满足,基本上是闪婚领证直接见家长,让我不得不怀疑你是特意找到的这个人,专门为了老爷子三千万的安家费。”
“毕竟小五你之前喜欢的和弟夫完全不是一个类型,这一点我清楚得很。不至于到能结婚的年纪就忽然改变喜好,找一个完美符合家长期望的伴侣度过余生,那么就只一种可能,你缺钱缺到打起那三千万的主意,与你朋友合约结婚,到法律规定的三年期满,再协商离婚。”
“呀,喝完了,这樱桃味的不错。”
初肆随手将罐子一扔,径直投入了垃圾箱里,满分。
初吾重新捞起自己那份气泡水,坐到矮沙发上愣了会儿,笑了。
“怎么,我推测的不对?”初肆问。
“我之前确实是和周伊合约结婚,这一点你没猜错。”初吾捻了捻手心的水珠,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但现在不是,而且就算我跟他合约结婚,我也没想过要利用他拿到那三千万。”
“虽说家里确实不会给我投资,但我又不是不能向别人借,只要我想,钱不是问题。”
“哦,也对,我差点忘记你有这本事。”初肆拨了拨头发,“那就是合约结婚来气你父亲?他似乎对你和你哥哥们的配偶要求还挺高。”
“我就不能是单纯想和周伊结婚吗?”初吾被气笑了。
“但你也承认,你之前是合约结婚啊。”初肆无辜道,“再说,你初恋就完全不是弟夫那类型,让人怎么敢相信你单纯就是奔着结婚去?”
好的,初吾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这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初吾愤愤地喝了两口气泡水消气,“你只用知道我和你弟夫是真爱就行了。”
初肆默默地盯着他:不是很相信的样子呢。
行吧,服这姑奶奶了。
初吾把剩下的气泡水一口闷完,再将罐子扔进垃圾箱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掰扯清楚,先开始我跟他结婚的时候,我和他确实是好朋友好同学的关系,而且我也确实用了三千万这一价码说服他和我合约。但我本意不是为了利用他......”
我利用谁我都不可能利用周伊!
那是为了什么......
“伊伊,你要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可以和我一起住啊。”
“不了,阿吾,都已经毕业了......我可以自己找。”
说好的别因为毕业而生分,结果依旧口是心非。
如果那天他没一时兴起给周伊打电话,要约着一块吃午饭,周伊会不会真的在那间窄屋子里闷出事儿?
初吾当然知晓所谓人情世故,再好的朋友间也会有一定界限,周伊不愿意麻烦他也是界限的表现。
很合理,很得当,甚至可以说是很贴心。
但初吾只在那界限里看见了失去,只预见了如果再这么“客气”下去,他会和周伊渐行渐远。
有什么方法可以将周伊留在身边?哪怕以后会失去也至少让他留久一点......
于是初吾搬出了合约结婚幌子,漏洞百出但也能圆得合情合理。
现在想来明明有更简单的法子,即直接和周伊谈恋爱就好了,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子。
可他到底不算多聪明的人,绕过正确路线走一步看一步,也还好走到了终点,还好周伊一直在终点等着他。
“我那时候太蠢,不知道该怎么爱他。”初吾给自己下了结论,有点挫败。
但挫败过后,有种失而复得的甜蜜。
“行吧,主要是我太久没见你,还以为你和以前一样呢。”初肆慢慢悠悠地说,“外面好像下雨了。”
他们一起看向树影摇曳的窗外,雨点拍过来,在玻璃窗上溅出不规则的印子。
“姐,那你还是打算保持原样么?”初吾问。
“保持原样不好吗?”初肆反问他。
“可人家已经嫁人了,目前应该在准备生孩子。”初吾说,直白得一针见血。
“你这么说我会很伤心的,就不能委婉点儿?”初肆却有心里跟他玩笑道。
“好吧,我委婉点儿。”初吾从善如流地清清嗓子,“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那一枝花。”
“你还是给我闭嘴吧。”初肆嫌弃道。
“我主要看你一步步实现梦想了,想你过得更好一些嘛。”初吾说,由衷地。
初肆的眉头蹙得厉害,“噫,你假不假?”
“我真得很,真心的。”初吾按着心口,信誓旦旦道。
“切。”初肆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后半晌没说话。
“如果不是她做导演,我拿再多奖项也没用。”好一会儿,初肆喃喃开了口。
“怎么会没用呢?你演戏的初衷又不单是为了她。”初吾说。
“因为初衷都实现了,但我也没有她了。”初肆说,“你很走运,小五。”
“你要真放下了,也能这么走运。”初吾说。
“你今儿就跟我过不去了?”初肆哭笑不得道。
“我是恨铁不成钢。”初吾冷哼道,“再说,你竟然怀疑我利用伊伊......”
“许久没见,你还是那么记仇。”初肆摇摇头,晃悠了一会会猛然想到,“话说,你什么时候还钱!”
“啊,这个嘛......”先前还理直气壮的初吾顿时认怂,“姐,你看投资我们‘第五’工作室怎么样?现在重磅IP《牧风少年》上映,广告周边应有尽有,年底保管有分红!”
初肆:“所以你现在赚钱了,赶紧还钱。”
周伊颤颤巍巍地酝酿了好些能跟爷爷聊的话题,但爷爷的注意力全在那部影片上,便只好自觉闭嘴,安静陪爷爷看剧。
不知前情如何,看得也迷迷糊糊,只觉得那穿白旗袍撑伞走在雨巷里的姑娘,背影像极了初吾。
刚刚安予哥好像说,这部剧是四姐和初吾共同出演的。
似乎察觉到他心有所想,那姑娘回眸过来,异色双瞳盈着雨季蒙蒙的水汽,哀婉而忧愁。
周伊顿时感到心跳漏了一拍,爷爷重重地咳嗽起来:“简直胡闹!”
暂时也不管心脏跳不跳了,周伊忙凑过去给爷爷拍背顺气,手忙脚乱地添茶倒水。
“爷爷,您别生气......”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之劝别着急上火就对了。
爷爷摆摆手,“帮我喊安予过来。”
“哦哦,安,安予哥!”周伊左顾右盼,终于找到厨房方向,听话而颤抖地喊着。
这一嗓子不光招来安予,还招来了闲散人士初陆和三叔。
结果就变成,安予送爷爷去楼上的房间休息,周伊被初陆和三叔左右包围。
“哥夫,要从头开始看么?”初陆捞了遥控器,按住返回键。
周伊思忖片刻,轻声说:“把声音调小一点吧,别吵着爷爷。”
初陆比了个OK。
“这部片子叫《双骄》,骄傲的骄,我取的片名。”初陆放下遥控器,低声跟周伊解释着。
三叔则抓了个方枕头抱怀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光影闪烁。
周伊不好跟三叔搭话,只得点头示好后,侧耳听初陆娓娓道来。
“是我四姐的毕业作品,由她曾经的心上人执导,她和五哥在其中饰演一对姐妹。所以从头至尾,你就只能在片子里看五哥穿旗袍,他反串挺有天赋,成片后连我都恍惚这到底是五哥还是五姐。”
“剧情也简单,就讲民国期间一对歌女姐妹的故事,不是很长,就半个小时;最后结局拍得很模糊,他们那几个主创都不肯告诉我到底是he还是be。”
开篇一幕是江南水乡的雨季,背景音是徐徐如水的古筝,姐姐拎着秀气精致的手提包,撑着花边繁复的洋伞,高跟鞋“哒哒”踩在积水的青石板上,回眸不知凝望着哪一处,目光迷惘,霎那似有人看过来,她莞尔一笑,黑眸子里酝酿了入骨的缱绻与娇媚。
镜头拉远,她撑着洋伞继续往小巷深处走;拉远,再拉远,只剩天地雨幕茫茫,打湿青瓦与白墙。
下一幕便是妹妹静卧在昏暗狭窄床榻,左眼被纱布蒙着,右眼涣散地微微睁开,闪烁着冰蓝色的光芒。
门外传来老大夫沙哑的嗓音,镜头追着声音从门缝处探去,便只见一只枯瘦的手急急书写着什么,停下毛笔的那一刻古筝声也停滞。染了凤仙花指甲的纤纤手按住泛黄的纸张,女声婉婉,模糊又清脆:
“这些药,我会带来的。”
妹妹闭上眼。
镜头又转,古筝声起,是来到夜幕中的十里洋场,穿过大厅的金箔碎雨,所有灯光斗聚焦于那红裙烈焰的女子身上。
唱着“天涯涯”,咿咿又呀呀;包厢里的某先生一下一下拍着椅子扶手,问身旁人,这歌女姓甚名谁。
于是,烈烈如火的红蝴蝶收敛翅膀,成为某先生的金丝雀鸟。
雨夜里伴随着悠扬的钢琴曲跳起双人华尔兹,光线黯淡只能看清歌女妩媚而明亮的侧脸。
也是,某先生就只被称作先生,连个姓名都没有。
枪声起,血色漫出夜幕里。
歌女杀死那为洋人卖命位高权重的某先生,得了赏金,也伤了身体。
钢琴曲被雨声湮灭,久未出现的古筝徐徐响起;歌女又变为姐姐,跌跌撞撞钻进小巷。
她向那枯瘦的老大夫请求,挖去她的尚还完好的左眼。
妹妹被雨夜的梦魇惊醒,翻过身轻轻为自己唱着那首“天涯涯”。
咿咿又呀呀。
雨季过后,妹妹换上了新的左眼,老大夫说到下个雨季她就可以拆开纱布。
妹妹说,其实她一只眼睛也能看见。
老大夫摇摇头,不多言语。
蝴蝶停在野蔷薇的花朵上,花朵娇艳如姐姐的裙摆。
“她还回来吗?”妹妹问。
“谁知道呢。”老大夫答。
妹妹想起年纪小一点的时候,她去舞厅接唱歌回来的姐姐,结果被姐姐难缠的追求者打伤了左眼。
许久得不到治疗左眼便这般废掉,而身体也渐渐因伤口发炎而虚弱下去。
她没法再去舞厅接姐姐回家了。
而如今,姐姐也没有回来的意思。
她猜到些什么,等到看清自己左眼时更加确信。
姐姐留给她一部分钱,供她调理好身体,供她买来旗袍胭脂细细打扮。
这一个雨季,她进入姐姐曾经歌唱的舞厅,纸伞亭亭,背影袅袅;回眸时眸光清冷又惆怅。
“本来片名叫《双娇》,娇艳的娇;我觉得不好,给改了一改。”初陆轻声继续补充道,无聊打了个哈欠后,发觉身旁两人都一抽一抽地掉眼泪。
“唉哟,三叔,您都快看过八十遍了,怎么还掉眼泪呢?”初陆急急忙忙起身抽纸巾,给俩入戏太深的观众一一递过去。
周伊不好意思地吸吸鼻子,边抹眼泪边说:“抱歉,是剧情很好看。”
“不懂你们怎么喜欢这种不明不白的剧情。”初陆把放映机关掉,往沙发背上懒散一倒。
“如果真不懂,你也不会改了那个‘娇’字。”周伊轻声说。
初陆“啧”了声,“反正是乱改的。”
好一会儿,周伊听见初陆这般说:“我其实蛮烦他们俩,各种意义上。”
“老是觉得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然后他俩打哑谜说话只说一半,都能互相听得懂。”
周伊忍不住笑,差点把鼻涕泡吹出来,赶忙起身抽纸,三叔把自己的纸巾慷慨地分给他一半。
嗯,好像三叔没有像之前那样厌恶他了,是个不小的进步。
“我是说认真的。”初陆不服气地强调,“之前初吾带他几个朋友来家里,初肆一眼就看出谁是他初恋。看出来了还不跟我说,初吾也不跟我说,就合伙来气我。”
周伊擦鼻涕的手顿了一顿,“初恋......吗?”
初陆反应过来,赶紧解释道:“哥夫,我,我不是故意要提这茬的!我只是想向你证明他们俩很气人!”
“我知道,你别紧张。”周伊好脾气地笑笑,心里悄悄说,我也没那么小气。
“但再怎么说,我们仨也算是一块长大,就算再讨厌我也没法不认他们作哥哥姐姐。”初陆抓一抓头发,烦躁道,“你知不知道那种感觉,就很烦,特别特别烦!”
周伊顺着他点头,说:“知道,知道。”
“所以我想出来一招分别治他们俩。”初陆打了个响指,狡黠笑容勾上嘴角,“现在初吾已经在被整的边缘了,但初肆还没有。”
“你想的什么招啊?”周伊尽职尽责地当捧哏。
“那就是,在他俩照着人生伴侣后,疯狂在他们另一半面前说坏话!”初陆兴奋握拳。
周伊点头如捣蒜:“真是个不错的计划。”
三叔笑出了声,初陆机械地扭头过来:“那个,我是不是不应该把计划透露给你......”
“没事儿,我不会跟你五哥说的。”周伊和蔼地安慰孩子。
“不是,你跟不跟他说,我也不能跟你说......这样你不就知道我在说他坏话了吗?”哪怕灯光很暗,也能明显看出初陆的桃花眼里失去高光。
“我可以装作不知道。”周伊贴心说道。
三叔笑得愈发放肆,初陆面如死灰:“我去厨房拿个勺,现在就挖条地缝钻出去。”
安予从楼上下来,按开客厅里的吸顶灯:“先生说他晚上不吃了,你们几位收拾收拾去吃晚饭吧。”
“嗯,五少爷和四小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