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府上摆上宴席,满人的铜锅子里热汤翻腾着,散发出一阵阵的香气,让人垂涎欲滴。
酒席上酒肉管够。
萨兀里找来了几家没有出征的邻里,坐在一处共同庆祝图里真安生返家,这绝对是个大喜事。
当然了,没有请那些出征的家里,大多数都有伤亡,没那个心情,甚至让人嫉恨。
孙海和滕老六是没有那个福缘的。
萨兀里一向对尼堪十分厌恶,哪怕自己的第一个孙女也因为是尼堪女人生的,也从来不屑一顾。
所以孙海、滕老六两个奴才想要在家里吃上酒肉,没那个可能。
两人走向窝棚区。
“如果少爷是家主就好了,”
孙海不甘心的看了眼身后的院落,酒肉香气依旧吸引着他。
‘别想了,家主壮实的很呢,’
滕老六闷声道。
他们这次入关,图里真还算照应他们。
比很多女真老爷算是强多了。
不过,他们也知道,图里真当家主,那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了。
虽然很多人三四十岁就病死,这是寻常事,五六十岁算是长寿的。
但是四十岁的萨兀里身体很壮实。
孙海,滕老六走近窝棚区,两人都感到不对劲。
数百座的窝棚中有些窝棚已经倒塌,毫无人迹,像是荒废了。
先到了孙海的窝棚前,只见门前杂乱,孙海就是一个人,他不在,窝棚前面已经堆了杂物了,孙海骂了一声,推开门进去了。
隔了两家就是滕老六的窝棚。
滕老六盯着门口的杂物。
这是怎么回事,家里有女人和女娃在啊,怎么也这样呢。
滕老六推开门,里面昏暗的很,一股子霉味。
滕老六进到不大的屋里,外间是个不大的厨房,里面就一个低矮的房间,就是这么简陋,要不怎么叫窝棚。
都是泥土和柴枝堆砌的。
问题是这么狭小的房子里一个人没有。
滕老六惊恐的发现,房间被翻的乱七八糟的,厨房也是,唯一一口铁锅也不见了踪影。
滕老六浑身战栗,他知道出事了。
他立即出门拍响了隔壁的门。
隔壁李冬麦裹着破败不堪的皮袄走出来,
‘哟,老六回来了,好啊,安生回来就好,’
毕竟是邻居,有些交情,大败后看到活生生的滕老六,李冬麦还是挺高兴的。
‘麦子,你说我家女人呢,’
滕老六急道,他顾不得别的了。
“额,她冻死了,”
‘怎么可能,我给她留下钱了,饿不死的啊,’
滕老六一把抓住李冬麦的衣襟。
‘咳咳,老六,你给她留下的钱被偷了,所以粮食没了,娃儿最后饿死了,然后她就疯了,刚入冬,一天早上村里有人发现她冻死在娃儿的坟上了,’
李冬麦也吼着,他看出说不清楚,大约滕老六放不过他。
‘不可能,怎么可能,就是钱被人偷了,她还可以向主家求救的啊,还有萨兀里老爷,’
滕老六还是吼着。他眼睛都红了。
‘呵呵,萨兀里,你觉得他可能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粮食吗,如果你还成,毕竟是个壮劳力,女人就是个累赘,你觉得他可能接济一个穷女人,’
李冬麦嗤笑着,
“不只是他,很多女真老爷都没有拿出米粮接济汉奴,告诉你没啥,辽南粮仓毁了,粮食腾贵,现下米粮二两多银子一石,黑豆都已经一两多银子一石了,这镇子里今年饿死了五十多汉奴,”
李冬麦拉开衣服,只见里面的裸衣也是破碎不堪,李冬麦黑黢黢的身子瘦骨嶙峋,
“就是俺,也是一个劳力,我的主家接济了些,也差点饿死,”
滕老六看着李冬麦麻杆般的四肢,还有一根根的外露的肋条,他转身离开了这里。
滕老六返回了自己的家中。
他坐在了马扎上,眼睛空空的看着门口。
渐渐室内寒气逼人,光线晦暗。
滕老六肚子传来咕咕的声音,一天没吃饭的滕老六肚子瘪瘪的。
周围有人家做饭,有些香气飘来。
滕老六如同一个死尸般枯坐那里。
萨兀里家大堂里,炉火烧起来,里面火热。
萨兀里喝酒后,满脸的热汗,这一晚他一直喝着说着,很兴奋。
对面坐着的图里真一脸潮红,也是喝的不少。
‘图里真,你这次是救了家里了,不说旁的,如今米粮腾升,咱们镇子里就是女真人家也有挨饿的,汉奴饿死了几十个,孙海还行,家里没人,滕老六的女人也死了,’
萨兀里大着舌头道。
图里真一皱眉,
“怎么会,家里没接济点吗,”
“怎么接济,知道现在粮米多少钱,快三两银子一石了,滕老六的家里是个女人,有什么用,我为什么接济一个尼堪女人,”
萨兀里一瞪眼。
“阿玛,滕老六回来后,接济他家里,会感恩戴德的,”
图里真急道。
‘我怎么知道他能回来,你们那是出征大明,汉奴死的多少,’
萨兀里吼道。
图里真气极,
‘阿玛,你要知道,滕老六不同别人,他是个壮劳力,’
“壮劳力,尼堪罢了,粮荒后,汉奴不值钱,几两银子就能买个强壮的尼堪,”
萨兀里撇嘴,在他眼里,尼堪等同于牲口,随意大骂买卖。
“阿玛,滕老六可以上马发箭,可以下马拼杀,足以当得起一个甲兵,这样的尼堪你看看用三十两银子能不能买来,”
图里真有时候真是看不上萨兀里这点,过于抠唆。
滕老六这样的尼堪,就是五十两银子也未必能买来,凡是出征的女真人家都愿意戴上这样的家奴,关键时候能保命。
萨兀里大喘着气,指着图里真,
“这家里谁是家主,谁是你阿玛,你怎么说话呢,我还没死呢,”
图里真这个无语,他这个老爹看到没理,这就利用老爹的身份胡搅蛮缠了。
‘好了,今天才团聚,吵什么,’
乌里珠急忙劝架。
图里真低着头不满的回了后院。
前面响起萨兀里的咆哮。
天光放亮,孙海推开了滕老六家的破门。
滕老六依旧呆坐在那里,两眼通红,如同一个厉鬼。
孙海叹口气,拿出一个黑面饼子,放在滕老六手上,
“老六,你看我的婆娘死了,我就不想着再找一个,养不活啊,”
滕老六拿起黑面饼子木然的啃着,牙齿咬着里面的细沙咔咔的响着,他的身子都冻木了。
他很快吃完,喝了几口冰凉的水。
出门找了李冬麦,问了下。
午后,滕老六提着几样菜,坐在了一大一小两个坟头前。
三样都是肉菜,猪羊牛肉都有。
滕老六给两个坟头好好清了一遍荒草。
他忽然跪在坟头嚎啕大哭。
哭了半晌,快冻僵的滕老六起身往回走,路上几个塌陷的坟头里露出了枯骨,还有被野狗啃食的痕迹。
这里面很多都是镇子里的人家,昔日都是有自己的田产,过的还成,直到建奴到来夺取了所有田亩,他们自己沦为汉奴,而现在像条野狗般扔在乱坟岗子里。
以往滕老六没觉得什么,这都是命,打不过人家得认。
今天滕老六感觉有股火在心中烧灼着。
...
李进忠起床,室内有些热气,不是很冷,外间的厨房里他二哥李进祥忙碌着。
李进忠出来到了厨房,一个小丫头扑过来,三岁的小娃胖嘟嘟的可爱。
手里拿着一个黑面饼子递给李进忠,
“三爷爷,给你吃呢,”
李进忠大笑着一把捞起了女娃。
这是他大哥的外孙女。
哥三唯一的后人。
由不得李进忠不喜爱。
实在是翠儿也是太招人喜欢。
‘翠儿,你先吃,’
“三爷爷先吃,麻麻说了,让长辈先吃,”
翠儿奶声奶气的,三岁的小女娃还带着奶香气。
李进忠大笑着狠狠咬了口饼子,翠儿这才自己吃着。
虽然是黑面饼子,但是不算很硬,有些松软,里面不掺沙子,略略有些麸皮罢了。
对于平民家里就是好吃食。
“老三,来喝粥吃饭,”
李进祥笑着给李进祥盛了一碗粥。
李进忠喝着热乎乎的粥,吃着咸菜,逗弄着翠儿,心里这个舒坦。
颠簸了十多年,总算有个家了。
现在他就住在自己买的房子里,虽然不在城内,毕竟是在京师,这样体面的生活以往是不敢想的。
现在他在军中,二哥打些零工,侄女就在大营食堂。
侄女婿在军中工地建造屋舍,都有营生,没啥不满意的。
“老三,前些日子,有个旧军的游击带着人找上门来,说是可以租赁咱们的田亩,跟来的人有你们营中留守的张海,他说他也租了,劝我租出去,我也就同意了,没什么吧。”
李进祥道。
‘租出去也行,不过十亩地,自己种不合适,租出去算了,’
李进忠没在意。
军田真是不多,想想这可是京畿的田亩,十多多亩不少,但是养活不了全家人。
也没法看顾,不如租出去。
他不认为事情办差了。
‘老三,这次你回来,升了百总,饷银也多了,我跟你说,正经有几个媒人上门了,给你提亲的,’
“二哥,不能吧,我做什么的,说不定哪天死在外边,谁家的女子不怕成寡妇,”
李进忠很惊讶。
“怕什么,死了的有抚恤银子拿,家眷京营也管了,子女都送去书院,她们怕什么,甚至有些人家送来十八岁的闺女呢,”
李进祥撇撇嘴。
如今京营军卒想婚配可是不难,不比去年。
京营军卒伤亡抚恤极好,这不这次伤亡的这么多人,没有拖欠,都发下来了,家眷也安置了。
这下人心就定了。
谁还管是不是阵亡,死了也有个靠不是。
“二哥,我要是阵亡,留下孤儿寡母的,心里不舒坦,我看还是你结亲吧,”
李进忠推了。
‘不行,’
李进祥一瞪眼,这两年,李进忠成了军爷,后来又是什长,这次是百总。
李进祥再也没有摆出二哥的身份,这是第一次瞪眼睛,
“我今年四十了,左臂受过大伤,不大利落,这辈子就这样了,你才三十六,不结亲,怎么给咱李家留个后,”
“不是有翠儿吗,”
李进忠笑道。
“我在呢,”
翠儿听到她的名字,急忙抬头答应,脸上沾着糊糊。
李进祥大笑着给她擦干净,然后继续瞪着李进忠,
‘她姓严,不姓李,’
李进忠挠头,很是不情愿。
‘这事由不得你,我答应了三家,你下次沐休,一道见了吧,选一个,’
李进祥不容置疑。
李进忠直叹气。
拗不过啊,尤其是说起留后,哥三个没有个正经的后人,李进忠不答应,他这个二哥就是一个哭,李进忠也受不了。
李进忠大口吃完。
回去室内,穿戴了盔甲,配上腰刀。
从铜镜中大约看了看上半身,很满意。
李进忠推开家门。
门两侧站着两名亲卫。
作为百总可以有四名军卒随扈。
在两名军卒随扈下,李进忠挺胸叠肚的走着。
一些邻里敬畏的施礼。
李进忠还礼。
虽然住在这里的都是军卒和家眷,不过,可不是每个人都是百总的。
百总好像职位不高,但也统辖百余人,差一线就迈入中阶军将。
因此,看到百总经过,这些军卒和家眷理所当然的施礼见过。
李进忠大步走着,这条长街很长,还在建造屋舍。
后续招兵不少,需要的屋舍远远不足。
李进忠直到走出了街道,望见了军营,他回首一看,不禁感慨,多半年不见,回到京营,这里已经汇集成了一个不小的小镇。
军卒和家眷有近十万人在这里生活。
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
真有恍然如梦的感觉。
校场上,李进忠负手而立,看着面前八十九名军卒。
其中老卒二十六,余者都是新卒。
赞画司的要求是三月时间练成新的铁军。
李进忠感觉有些压力。
他严肃的从一个个军卒面前走过。
眸子一一看过军卒的眼睛。
军卒都是挺胸抬头的回视着。
李进忠很满意,都是精壮的小伙子。
他不知道的是,新卒们颇为紧张的看着长官,李进忠脸色晒的黝黑,身体健壮,经历了数次生死大战历练,格外沉稳。
军卒们都晓得自家长官的荣耀战绩,此时很是崇拜的注视着李进忠。
‘听我号令,’
所有军卒立定。
“向左转,齐步走,”
李进忠喝道。
军卒齐整的向左转,迈开步伐,哗哗齐整的脚步声响起,兵甲的撞击声不断。
宽广的大校场上到处是操练的军卒。
点阅台上,刘之虞捻须观看着。
兵甲的闪光不时让其闭眼。
下面逐渐成型的军伍,让刘之虞很是欣喜。
这是他两月辛苦劳作的结果。
殿下,孙相,都御史不在军营了,现在一切都是他刘之虞挑大梁,现在看来,他做的不错。
刘之虞捻须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