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玉尺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终南别业》

跳动的火焰没有丝毫的变化,它只是一个默默的旁观者,在这个罪龙山的山顶看了无数次的云起星落。

“就只有这个了吗?”自称龙池先生的老者神色起伏不定。

小刀还没有从老者的沉思中缓过神来,有些茫然的啊了一声,想了想道:“对,婆婆只给我了这个东西。”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龙池先生的眼睛中消失了,他的嘴角慢慢咧开,一个干枯的笑容让他脸上的皱纹愈加明显。而当笑容凝固时,龙池先生忽然站了起来,面对火盆,跳动的火焰在他的脸上留下阴晴不定的变化。

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他随手将两枚曼陀罗花竹刻扔进了火盆中。站在一旁的四个人没想到他会这么做,而小刀更是大惊失色,但已经补救不及。就在众人以为竹刻不保的时候,两枚竹刻却在距离火焰还有不到寸许的地方,悬停在了那里,龙池先生微微颤抖的左手平伸着,一股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黑色术力在指尖流动,火光将已经是深黑色的竹刻照的明亮无比,曼陀罗花上的竹子纹路已经变得隐隐约约,只剩下那深深的曼陀罗花刻痕触目惊心。竹刻在空中开始慢慢后退,又回到了龙池先生的手里,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从他口中发出。

收好了两枚竹刻,沉默不语的龙池先生转身回到了石桌旁边,合上他刚刚还在看的那卷书,放入了书架上,然后在石椅上坐了下来,如同在重复一个做了无数次的动作,随心而动,一丝不苟。

“你叫什么名字?”回复正常的龙池先生神色更加内敛,那张毫无特点的脸上慢慢的浮现了一丝淡漠的神情,有些疲倦的问道。

“我叫小刀。”

“你姓什么?”

“婆婆说我姓云。”

从他们见到这位龙池先生起他脸上神态的最大变化忽然在此时出现,他瞬间眯起了本就不大的眼睛,旋即顺势闭上了眼睛,但他眼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光芒没有逃过白寒冰的眼睛。如果不是看到他刚才瞬间悬停住了竹刻,白寒冰对他倒是毫无戒心,但就在龙池先生眼中的光芒消失的时候,白寒冰的心跳似乎漏掉了一拍。

“你的那位婆婆没有让你带什么话给我吗?”龙池先生的气息又恢复了白寒冰初见他的样子,若无其事的继续问道。

小刀犹豫了一下道:“她让我告诉您,如果您还活着的话,让您还她一个人情。”

“哦?”龙池先生的脸上浮现了一个真正的笑容,意味深长的眼光越过小刀在其他三个人身上仔细的巡视,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最后停在了白寒冰的身上,“这些都是你的朋友吧?”

“算是吧。”小刀稍微考虑了一下道。

“看来断梦还真是不惜血本!”龙池先生摇头叹息,近乎自言自语的道:“算了,那是她们姐妹间的事情,与我无关。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是要去月狼戈壁的无夜谷吧?”

“您怎么知道?”小刀一脸惊讶。白寒冰恨不得把小刀的嘴给缝上,怎么这么不经问,一下子就泄了自己的底。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龙池先生自言自语道,起身从书架的最底部拿出了一个黑色皮箱,八个角上是精雕细琢的银饰,这些银饰已经有些发黑了,看来是有些时间了,但是皮箱却历久弥新,丝毫没有陈旧的感觉。打开后,他从里面取出了两个青色的布囊后,又将皮箱放回了原位。

“既然你的那位婆婆已经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是几件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的东西了,就送给你吧。虽然还不足以让我还她的人情,但我想我也没有机会问一问她到底该怎么还,所以我只不过是顺着她的意思帮她一把罢了。如果说这样的话还不够的话,那就看天意让不让我补救一二。”

龙池先生就像换了一个人,身上涌起一股莫名的气势,完全不是他们最初看见的那个瘦弱不堪的老人,黄色的脸上隐隐浮现一层黑晕。白寒冰心中的那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忽然清晰起来,他咬咬牙道:“多谢前辈赐教,我们还要赶路,就不叨扰了。”

还没等到他的脚步挪动,龙池先生盯着他道:“你站住。”

一直坐着的他慢慢的站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白寒冰的错觉,随着站起来的龙池先生那一直很明亮的平台上竟然变得有些昏暗。

“你叫什么名字……算了,这已经不重要了。如果你能活着从无夜谷回来的话,你告诉你的那位婆婆,她想和自己的姐姐一争高低,那也是你们姊妹间的破事了。我之前太蠢,被人愚弄尚不自知,现在我不想管,也不敢管了。如果她要逆天改命的话,我还是那句话,让她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但她要是一意孤行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不过请她想清楚,我跟她不一样,我不是一个人,我姓龙,我绝不会让我们当年在六星窥天中看到的事情上演的。我不管你们姊妹对在另一层看到的那个狗屁封印到底要争论到什么时候,我只知道我们看到的那个人必须死,末日之梦绝对不能出现。而且青夜国的千年大局已经启动,谁都不得更改,这是我们当年六个人定下来的事情,如果她准备挑战我的底限的话,我虽然奈何不了她,但是弄死她的几枚棋子倒是绰绰有余。”

龙池先生的神色愈加不善,盯着白寒冰的眼睛里最初的疲惫一扫而空,黑色的瞳仁似乎在慢慢变大,“她既然不惜血本用一只羽狮的术海造出了你这么个怪物,看来她企图不小,但她有没有想过,这么布置棋子,那么谁来制衡你的这枚棋子呢?在他野性失控的时候,谁敢保证他不是扰乱天机的人……”

龙池先生变成自言自语的语速越来越快,等到他说到人字的时候声音已经有些尖利。而白寒冰惊恐的发现,老者的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那是一种可以吞噬万物的黑色。

龙池先生直起身子,清瘦的身体竟然有一种顶天立地的错觉,尖利的声音稍微有些刺耳——

“你必须杀了他们,要不然他们会让你的心血付之东流!”

“不行,绝对不可以,如果这么做了,那样你和自己扰乱天机有什么区别!”

“你还不死心吗?她骗了你这么多年,你敢保证她这一次不是骗你吗?骗你达成她的心愿,然后再将你抛开!”

“你闭嘴,当年是我对不起她,我必须自己承担这个后果!”

“真的吗?你真的这么觉得吗?既然早知道要承担这个后果,也许当初就不该参加那个该死的六星窥天,也就不会有这些事情。都是因为这所谓的天机才让你抱憾终生,那我们不如就打破这个闷葫芦,岂不爽快!”

“不行,我姓龙……”

“看看你自己,这些都是你想要的吗?这些都是你真的想要的吗?你连问你自己的勇气都没有!既然是这样,那还不如趁早扔掉你那可笑的束缚!”

“……”

龙池先生已然一分为二,忽急忽慢的自言自语。身上惊心动魄的涌起了一层有如实质的黑雾,翻卷的平台上忽明忽暗。已经不需要自己的戒指示警了,白寒冰心头狂跳,他尽量让自己冷静。慢慢伸出手来,抓住已经完全呆住的小刀的肩膀,将小刀拉往自己的身后。不过他身边的大刀却好像承受不住龙池先生身上急遽膨胀的压力,突然单膝跪在了地上。虽然只是很轻微的一声,但在此时却与惊雷无异!

龙池先生蓦然回过头来,身上的气势急遽膨胀,深不见底的眼睛中空无一物,“你们走不了了!”

突然一个无形的撞击袭击了白寒冰的耳朵,他痛苦的闷哼一声。小刀耳朵上的那枚耳钉再度亮起,但仍旧面色苍白的倒在了白寒冰的怀里,白寒冰术力运转,小刀才没有晕过去。而碧空虹和大刀则要好得多,但痛苦的脸色也显示出他们并不好受。此时白寒冰才发现,平台上那层看不见的护罩好像消失了,从进入到平台就消失不见的山风蓦然涌入了这个平台,凛冽的山风让白寒冰发丝飞扬,但精神也为之一振。但是在这劲风中不动的就是石盆中的火焰,依旧不紧不慢的跳动着,诡异无比。

而龙池先生的长袍在风中飞舞,身体上的那层黑雾更加浓烈,整个人似乎都要融入到无边的黑夜中去,石盆中火焰的光明也被他通身的气势压得越来越暗。然后他的双手轻轻挥动,四条凝结而成的黑蛇翻腾着袭来。

早已和体内的术海融为一体的白寒冰双手间瞬间爆出刺眼的蓝芒,将自己和小刀护在身后,而碧空虹和大刀分别亮起了同样刺眼的紫色和淡金色。但让白寒冰心胆俱寒的是,那袭来的两道黑蛇瞬间击破了身前的蓝芒,他只觉得胸前如遭重击,术力的运转戛然而止,巨大的冲击让蓝芒消失的时候嘴角也渗出了一丝鲜血。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小刀的身躯飞了起来。

白寒冰忽然心如死灰,他无来由的想起了沙丘,想起了那雪山上沙丘临死前自己的绝望。小刀的身体在黑蛇的缠绕下在空中不停地翻滚,一个不足二尺的扁长物体从小刀的腰间被甩到了地上,一直滑到了龙池先生的脚下才堪堪停住,圆润如新的平台竟然被这个小小的东西划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异常刺眼。

就如同那刺破黑暗的第一丝光明,虽然柔弱不堪,但却有无穷的希望。龙池先生看见掉落的东西后,如遭雷击,身上无穷的气势飞速的消退,而那层黑雾也在急遽减弱,最终消失,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白寒冰接住从空中掉下来的小刀,强行运转术力,发现小刀的伤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严重,几乎可以说没有伤,白寒冰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而此时平台上的那层无形护罩又回来了,山风又被隔离。龙池先生有些愣愣的坐到了石椅上,石盆中的火焰仍在不紧不慢的燃烧。如果不是小刀身上掉落的那个东西和平台上的那道划痕以及他们身上的伤,他宁可相信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个梦。

没人敢动,也没人敢说话,就连呼吸也在小心克制。龙池先生似乎累了,坐在石椅上良久不语,视线牢牢地被地上的东西吸引。那是一把不足二尺的淡青色玉尺,尺身上是一层繁复到无以复加的浮雕,不过这是一把断尺,因为其中一端是一个齐齐的斜断面。

“你从哪里得到这个东西的?”回复正常的老者平静的问道。

小刀咳嗽了一下,道:“我说不上来,就在这群山里的某一个地方。这里的山都太像了,我根本就不知道是哪里!”

龙池先生自嘲似得轻笑了一声,“天机终究还是天机,看来我还真是被她说中了,六个人中我是最难看破的。算了,跟你们说这些干什么。你们去无夜谷,是为了万岁兰吧。既然她对那场胜负如此的念念不忘,那我就帮她一把吧。你们想不想听故事。”

看着众人疑虑重重的眼神,龙池先生道:“又没死,干嘛那么小气。如果你们想活着从无夜谷回来,那就给我听仔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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