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的体温隔着厚厚的羽绒服, 其实并没有那么烫。但是瘦长鬼影仍然非常不自在,僵硬成了一座石雕。
想要逃跑,想要飞走, 变成一只受惊的猫。
可是郁箐小声说:“宁宁, 再抱我一会儿好不好?”
她很喜欢拥抱的感觉,尤其是瘦长鬼影可以把她嵌进怀里, 就好像是躲进了大大的树洞里, 外面风雪大作, 身后密不透风的安全。
这句话就像是有什么神奇的魔力, 瘦长鬼影不动了。
郁箐打开了电视机,小心翼翼地窝在他的怀里, 一直屏着呼吸,生怕他突然把她丢出去。但是并没有,他一直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 虚虚地抱着她。
因为他也感受到了拥抱的魔力。
她小小一只, 像是本就应在他怀里一样严丝合缝。他最喜欢她的时候,会想要是可以把她吞下去就好了。
所以他总是偷偷吃她的影子。
但拥抱好像是比吞掉她还要有满足感。
一场拥抱, 一人一鬼都很紧张。
他没有呼吸, 神情也透着一股神经质的紧张。仿佛在偷偷吃她的脑袋。
哦,没人发现吧。
——那死神宁宁就要多抱她一会儿了。
圣诞节目的片单就这样一遍遍地重播了下去。
窗外是静谧的大雪。
似乎,变化发生了。
他端详着自己身上的变化, 但是似乎仅仅只是好奇。他不再抵抗了。guhu.org 完美小说网
任由命运的洪流卷过来。
那个浪头气势汹汹地打过来。
退潮了, 留下了闪闪发光的贝壳和珍珠。
哦, 那大概是郁箐脑袋上的发卡。
……
瘦长鬼影从来不在意自己的外形。他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是因为人形比较好走路也不容被踩到, 才一直维持着人形。要是永远待在密林里, 他更愿意在树底下变成一片黑色的黏稠雾气。
他也没有什么审美, 眼里最漂亮的就是小野花箐箐。
要是他哪一天想打扮自己,肯定是往脑袋上插一朵白色小花花;
或者贴一张郁箐的照片。
郁箐也不在意他的样子是不是惊悚,看久了瘦长人形也是怪好看的。她照着牙膏上的小黑人画了一个书签,有种诡异的萌感;郁箐有一次偷拍他,按下快门的时候他就消失了,手机里只留下了一个凑过来看镜头的模糊黑色人形。
那张诡异的图片变成了她全平台通用的骑手头像。
人家说瘆得慌,郁箐说像黑猫探头,萌萌的。
——可见在一起生活久了,审美也会变得畸形的。
审美逐渐离奇的郁箐和瘦长鬼影住在一起,双方都不觉得有问题。
要是永远待在这座怪谈里,随便长长就行了。
然而郁箐是活人,他们是经常要去活人世界的。
瘦长鬼影习惯了在郁箐身后充当大厦的影子。
直到有一天,郁箐说:“宁宁,如果哪一天日食,全世界都天黑了,我就可以和你手拉手走在大街上了。”
鬼影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广场上许多男男女女路过,他们肩并肩走在一起,十指相扣,手里还牵着他们养的小狗小猫。
郁箐补充:“日食那天,我们也可以牵着我们家的鸡坚强出来。”
郁箐说这个叫citywalk啦,很洋气的。
——也许是需要一张脸的。
这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
在怪谈里随便长长也很好,来活人世界的确有点不方便。
伴随着冬天的到来,森林里的食材越来越少。幸好谨慎的瘦长鬼影囤积了一地窖的食材。不过,总是不够新鲜,也只有白菜和土豆这种蔬菜。
鬼影在电视上看见活人的世界里有一种名叫菜市场的东西。
古时候菜市场可以砍头。
现代食物不够了也可以去菜市场买回来。
但是瘦长鬼影如果去菜市场的话,可能会随机吓死几个老太太。
——好像真的需要一张脸了。
这个想法冒出来,就好像是郁箐需要一件羽绒服一样自然。
……
圣诞节结束后那天早上,瘦长鬼影被郁箐拉到了镜子前。
郁箐分享她的新发现:“宁宁,你是不是快长出脸了?”
两只就这样凑在镜子前。
郁箐对着镜子伸出手比划:“你看,这里是眉毛吧?这里好像是鼻子。”
有么?
瘦长鬼影什么都没看出来——
只看见郁箐在镜子上画了一只乌龟。
……
圣诞后就开始下大雪,密林里皑皑白雪很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远处连绵的山脉也穿上了银色衣服。
怪谈在郊区,唯一的一条公路也是通往大山里的,并不是国道。所以在清理路面积雪的时候,这里就经常就会被遗忘。
郁箐送了两天的外卖,路越来越不好走了,小电瓶陷进了雪地里。她不得不下车围好兔毛围巾,艰难地推着车回家。
不过,不管大雪再深,瘦长鬼影都会提前走很远很远,把抛锚在路上的郁箐和小电瓶一起拎回家。
天气预报说气温即将降到零下十度。宁宁每天都要冒雪走很远去捡她,走着走着就从鬼影变成了移动的雪人。
实在不方便,郁箐打算在雪停前不再送外卖了。她已经攒下一些钱了,地窖里还有足够的食物。她去了一趟超市买回来了许多的必需品回家,第二天就不出怪谈了。
——这样她和宁宁都不用变成雪人了。
郁箐打算找一些图片,给正在长脸的宁宁做参照物。什么高鼻深目大帅哥、维纳斯的眼睛啦,她打算集各家所长,让宁宁长出一张惊天地泣鬼神的帅脸。
但是她选来选去,都想象不出宁宁长一张别人的脸。
她想:宁宁应该有一张独一无二,属于自己的脸才是。
其实,瘦长鬼影凑过来看过——
他一直以为她在画小人进行血缘诅咒。
……
大雪封路,郁箐有了大把的时间。
她喜欢跟在他的身边,就算是在下雪的时候,也要跟着他跑去密林里。哪怕脸和鼻子都冻得红红的也不肯回去。
瘦长鬼影渐渐长出的五官可以表达出更加复杂一点的情绪了,低下头看人的时候就更加有压迫感了,他凶巴巴地说:“回家去!”
她就可怜兮兮地朝着他笑:“宁宁,躲在你后面我就不冷啦。”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凶巴巴的宁宁只能在积雪的密林里给她搭一座可以躲避风雪的小木屋了。
郁箐问:“宁宁,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呢?”
瘦长鬼影一边拖着树,一边指了指密林深处的那片墓地。
18栋附近的怨灵都快被吃光了,瘦长鬼影换到了密林的边缘,那片墓地里会源源不断地爬出来怨灵。
可是在郁箐刚刚住进来的时候,她记得18栋附近还有很多的怨灵来着。
郁箐问他:“是不是要长出脸来的缘故?要吃更多的怨灵?”
瘦长鬼影把她拎开,塞进了那个大篮子,挂在了树上。
于是,继《某一年长蘑菇》的故事后,郁箐又听到了关于瘦长鬼影的另外一个名叫《冬眠》的故事。
……
这座怪谈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从前每隔几年,瘦长鬼影都会吃大量的怨灵,在冬天陷入一次冬眠;等到醒过来他就会变得更加恐怖、高大一些。渐渐的,从一只普通的人形鬼变得比电线杆还要高。
通过冬眠,他就这样成为了这座怪谈里最强大的恐怖鬼影。
可如果不吃掉其他怨灵,这座怪谈里还会孕育出新的强大鬼怪,而瘦长鬼影也可能会被新的鬼怪吃掉。
然而,一年又一年地在怪谈里游荡,有清醒自我认知的死亡太漫长了。
瘦长鬼影待在密林里,时常十天半个月想起来才去吃一口怨灵;有时候心情不好,在密林里的大树下他会待上一整年,才慢吞吞地去吃一次怨灵。
只有盂兰节才会在鬼月的影响下,无比饥饿时才会出来大吃特吃。
——他并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被吃掉,所以很久没有试着冬眠变强了。
游荡的鬼影想:被吃掉就被吃掉好了。
死亡是一床棉被。
他想陷入棉被的更深处,陷入永远不会清醒的沉寂中去了。
……
“那今年又为什么要冬眠了呢?”
——当然是因为养了一只活人。
地基打得很深,因为怕她被吹跑;斜顶的屋顶可以让雪滑下来,不会压垮她。他足够高大有力气,搭建小木屋就像是搭积木一样,一个下午就能够搭好。
就这样,郁箐趴在了避风的篮子里,看着他搭建起来了一座小木屋。
雪悄悄地落下,她的心也变得很宁静。
小木屋搭好了,他就把她塞进了那座密林的小木屋里。
美中不足的是,小木屋没法安玻璃,窗户很窄小,漏风的时候还是冷的。郁箐用一块剩下的厚兔毛当窗帘就不冷了,还带回来了一只保暖的小炉子。
密林里到处都是柴火,宁宁在木屋边放了很多。
只是要小心不要一氧化碳中毒。
郁箐就窝在了小木屋里,探出个脑袋陪着瘦长鬼影。
……
要准备冬眠了,不能变成消失的鬼影,要变成强大的死神宁宁!
嘎吱嘎吱吃吃吃!
因为很忙,死神宁宁变得很暴躁。
不仅要疯狂吃怨灵,还要抽出时间准备了一些饭团和便当塞进了郁箐的篮子里。这样热一热就能吃了;但他知道郁箐不会那么听话,所以他从自己的身上取出了一部分的雾气,让雾气锁在了她的脖子上。
死神宁宁做了一个杀头的姿势:“不听话,死!”
然而他前脚踏出去准备冬眠,后脚郁箐就跑出来了。
果然,脖子上的索命雾气不仅没有让她窒息,反而驱赶了身边的所有怨灵。
她打着手电筒,抱着厚厚的被子,悄悄追在了他身后。
死神宁宁当然料事如神。
只是停了一下脚步就继续往前走。
不然为什么要在密林里建一座麻烦的小木屋呢?
冬眠其实就是找一棵怨气浓郁的大树,在底下消化那些吃下去的怨灵。
郁箐等到那个高大的鬼影在大树底下坐下了。这才悄悄钻进了小木屋里,关上了手电筒和小屋的门。
吁,宁宁说冬眠醒过来他就有脸了。
宁宁到底长成什么样呢?
冬夜的雪花飘落。
鬼怪和他的小野花一起陷入了沉睡当中。
……
这座小木屋里有厚实的兔毛,一整夜都睡得舒服又踏实。只是早上的时候炭火熄灭了,还开了窗户换气,会隐约感觉有点冷。第二天一大早,郁箐起来给小炉子换炭火。
然而一推门,就看见了大树下被雪埋着的巨大人形。
他只是冬眠了,不是死了。
——郁箐一边捡柴火,一边安慰自己。
她知道他不会觉得冷,睡着后什么知觉也没有。
但是郁箐看了看远处厚厚的积雪,最后还是穿上了靴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到膝盖的积雪离开了这座怪谈。
她穿过密林和积雪的公路,回到了临川市,来到了相熟的水果店,找老板买了一把大大的伞。因为是去年换下来的伞,价格还很优惠呢!
她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搓了搓发红的脸。
看了看外面呼啸的寒风,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寒风中的勇士。
勇士围好了兔毛围巾,冲进了大雪里。
跨越城市。
呼哧呼哧跋涉过积雪的公路!
郁箐从前觉得自己像是一片随时会跟着风飘走的小雪花。
可是现在,她的存在增加了一只宁宁的重量。她对于死神宁宁而言那样重要,足以让他重新冬眠、不再愿意消亡。宁宁太沉了,把轻飘飘的她压得从空中坠落,终于结结实实地踩在了大地上。
哪怕此时的大地上是今年皑皑的白雪。
她还是从雪地里奔跑起来。
后面拖着大大的伞。
终于,那座熟悉的密林出现在了眼前。
沉睡的巨大鬼怪身上,已经覆盖了厚厚的积雪。
她撑开了伞,伞呼啦地打开——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
全都被伞盖接住!
宁宁的头顶,再也不会落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