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西坊, 王皮胡同。
此处靠近皇城,往前走没多远便是正阳门,所以虽然名字不好听, 但住在这里的也都是些达官贵人。
谷大用倚靠在床边,身上裹着小袄,袄子下系着两条帽带, 此种打扮有个花名, 叫“一把莲”, 往往是司礼监大宦官才这么穿。他们时常服侍在皇帝身边,夜间御前有事,如此可迅速穿戴好衣冠,立刻陪伴圣驾。
谷大用入宫三十几年, 颇得圣眷,早就习惯了这般,所以即使是在私宅中,也维持原样。
不过嘛,宫里那位是用不着自己了就是。伸了个懒腰,谷大用缓缓坐直。
侄子见他起了, 连忙殷勤地凑过去伺候。
“滚一边儿去,老子又没真病!”谷大用用力将人推开, 眉宇间散不去的阴鸷。
知他心情不好,侄子又没办法放任不管,只能小声安慰道:“叔叔, 那陆松不过是个痴傻轻狂人, 现在靠着万岁吃了他家口奶混到左都督佥事,在营里您老人家随便挥挥手就能糊弄过去,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懂个屁!”谷大用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就在三日前, 嘉靖突然提拔锦衣卫副千户陆松进五军都督府当佥事,不仅给了从三品官位让他坐镇京营,还同意他继续在锦衣卫那边挂着职。如此这位陆大人一下子从边缘人物变得炙手可热,京中人人都恨不得与其攀上关系。
而这其中,唯有谷大用闷闷不乐。无他,自打钱宁江彬伏诛、张永隐退后,京营里能说上话的便只有谷大用。别看他是个阉人,但在正德的支持下,也是领过兵的,甚至说现在京营的组建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劳。
而陆松空降,明摆着就是从他口中夺食!
谷大用不甘心,他舍不得自己这些年的经营,所以当时张永邀其一道隐退,他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拒绝了。
他还想再赌一把!
太监完全就是皇权的延续,眼看皇帝与朝臣势如水火,嘉靖不敢用他们,自然是要如正德一样重用宦官。和人品道德皆不错的张永不同,谷大用得势后没少为非作歹,政敌多得数不清,只要一致仕,即使当时无事,过上一段时间也会被不断参本。
所以,他不能退,他死也要死在任上!
为了让皇帝继续重用自己,京营是他最后的底牌,然而陆松一个痴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爬到自己头上,谷大用怎能甘心。
“都是那个贱人!”谷大用双目赤红,狠狠地将帽子摔到地上,然后愤怒地上去踩了几脚,假装是在踩奉先殿里的冼如星。
“之前要不是她劝,张永就不会走,张永不走老子还能在背后藏一段时间!现在又是她!她与皇上说完话后,陆松就进京营了!她就是诚心跟老子过不去!!”
谷大用本身就瞧不起女的,虽然他是个不完整的男人,但在其心中,自己比养在后院里的女人强百倍,可冼如星的出现却颠覆了他的认知。想到自己还要对着个娘们儿卑躬屈膝,谷大用就觉得一阵屈辱。
侄子看着装若癫狂的叔父,不敢出声,等他发泄完毕,方才小声道:“陛下现在整日都要见那女道士,正是得意的时候,叔父不如等她失了势再动手……”
话没说完,就被谷大用一脚踹翻在地,“还等?再等我他娘的都要被收拾了!滚!没用的东西,什么忙也帮不上!”
好不容易得令,侄子哎呦两声便从地上爬起,然后迅速向外走去,结果才刚推开门又被叫住。
“等等,”谷大用捡起官帽,阴狠道:“去通知司礼监那边,说我想要求见张太后。”
女人的事儿还是让女人去解决,而他只需要坐收渔翁之利。
……
董小乙拎着几尾从鱼摊出顺来的死鱼,不慌不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小乙哥,又去发财了。”
“小乙哥,什么时候带着俺一起啊!”
“小乙哥,我帮你把柴火劈了,都放在门口了。”
……
遇到的街坊邻居都热情地冲他打招呼,完全看不出在半年前还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模样。
董小乙笑眯眯地回应,直到快到家门口,才嗤笑一声。
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小乙哥才不屑搭理你们。
他家住在京郊,父母死前留下的屋子,虽然独门独院,但因为位置不好也不值几个钱,董小乙光棍儿一个,家徒四壁的有时候甚至连门都不锁。最近手头宽裕些,好歹找木匠做了个门栓。
荒腔走板地哼着歌,手搭在门上,门“吱呀——”一声地被推开了。董小乙一愣,他记得走之前关了啊。
然而还没等仔细研究,就见自家院子内蹲了个身材纤细的女子,正用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笼子里的猫。
“你谁啊……”董小乙疑惑问道。
女子转身,露出一张清丽秀美的脸蛋,眉心的朱砂痣在阳光下红得像火,“老板,还记得我吗?我……”
董小乙怎么可能忘了,他也是个机灵的,还没搞懂怎么回事儿便直觉不好,然后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女子,也就是冼如星叹了口气,好歹让她把话说完啊……
果然,不过一刻功夫,两个壮汉就带着鼻青脸肿的董小乙重返小院。
“怎么打成这样?”冼如星挑眉。
壮汉赔笑道:“这小子跟个泥鳅似的滑不留手,不教训好了担心惹您生气。”
另一个连忙进屋搬了把脏兮兮的椅子,用袖子擦了擦恭敬地请冼如星落座。
“无妨,我站着说吧。”冼如星摇头,接着看向蔫头耷脑的董小乙,开口问道:“董郎君知道在下找你所为何事吗?”
“可是上次美食节卖客官的那两只猫崽子出了什么事儿?不要紧,小人这儿还有,您要不再挑两只?”董小乙勉强笑道。
冼如星盯着他,半天,云淡风轻道:“你这样装傻就没意思了。”
壮汉狠狠拎起董小乙,刚要动手,就听其一声惨叫,连连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大哥饶了我吧!”
紧接着转头,对冼如星道:“小人确实认识住在四夷馆里的一个红毛夷,但就只是认识,绝对没有太深的交往,小姐您明鉴啊!”
“哦?仔细说说吧。”冼如星命人将他放下,十分耐心地等董小乙开口。
董小乙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道:“其实就是有一次小人去帮着送菜,结果不小心跟那红毛夷撞见,红毛夷养的猫生病了,我用乡下的土方子治好后就送了我一只串串,然后一来二去的,就这么搭上了话。”
冼如星皱眉,四夷馆隶属鸿胪寺,最早是明朝培养翻译人才的机构,后来也接收各国使者,按理说应该是戒备森严的地方,结果就这么让外人进去,还和使者搭上话,只能说是太松懈了。
董小乙一见对方皱眉,心跳差点停止。眼前这女的长得跟天仙一样,手段却比恶鬼都凶狠,看人挨揍受折磨眼皮都不抬一下,早知道那日卖猫察觉不对劲儿就该早点开溜!
为了能保住性命,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开始主动交代事情的始末,“那红毛夷好像是大食和弗朗机人的混血,才来京城没多久。平日里总找我问话,大多是老百姓吃什么穿什么,有没有什么流行的,多少钱?”
“哦?你都说了?”冼如星似笑非笑。
“哪儿能啊!小的卑贱,但也知道弗朗机刚跟咱们打了一仗,那红毛夷肯定没按好心,卖国的事儿谁干谁是杂碎!”董小乙回答得大义凛然。
就在前几年,一支葡萄牙船队在珠海口某海滩上登陆,并且像以往那样竖了一块刻有葡萄牙国旗的石碑,表示此地已经成为他们的地界,假如西班牙荷兰人想要占领要先问过自己的意思。
如此将主人当成空气一般的举动自然惹怒了大明,在两次交火后,葡萄牙人被打得屁滚尿流只能收拾东西跑路。此番动手发生在正德十六年末,彼时嘉靖刚登基,尚忙于内政,等收到地方打赢的消息已经是半年后了。
为此冼如星捶胸顿足,只恨自己没抓住机会。
要知道如今想要在北京城内找一个弗朗机人可是太难太难了。和唐宋时期万国来朝,外商纷纷来做生意不同。朱元璋对于外国商人,一直持警惕怀疑态度,不光不允许外国人在大明多做停留,很多外国人即使拿到了通行证,想来北京也非常困难。
现在四夷馆住的,绝大多数都是些朝鲜缅甸等周边国家的使臣,偶尔有几个阿拉伯人都是很少见的,更别说远在天边的弗朗机了。所以听到那人是混血,冼如星顿时想到什么,让董小乙将其长相名字一一说出来后便要离去。
董小乙送了一大口气,想着自己总算是渡过难关了,谁知那女人才走两步又回头道:“对了,为了防止万一先把他关着,好吃好喝照顾,我过两天也许还有用……啊,把猫也带着。”
董小乙欲哭无泪,最后只能乖乖跟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