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再见忠臣

次日, 冷静下来的朱厚熜再次将冼如星王琼叫了过来,打算重新商讨。

冼如星倒是一切如常,但目睹了皇帝龙颜大怒的王琼始终心里惴惴不安, 要知道说起贪,他可是整个大明朝的佼佼者。不说收手下孝敬, 光是当年给刘瑾江彬, 一出手便是万金,直到现在费宏等清流都瞧他不顺眼,嘉靖自打上位, 明显是要整顿吏治, 从半年前开始, 许多身上有污点的官员通通停职查办。

王琼知道, 如果说旁人是身上有污点,那么他就是污点上长了个人。想要继续维持现状,只有死死抱住皇帝大腿这一条出路,所以即便晓得皇帝心情注定不妙,也还是硬着头皮把了解的都说了。

不过万幸的是,嘉靖并没有太为难他,而是继续昨天的讨论, 又将洞庭湖水患的问题抛了了出来,重新道:“王尚书,我晚上翻了翻之前的实录,发现从弘治朝起, 许多地方都开始重视水利,当地官员考察也将此算了进去,而且中间的确是有一些比较清明的好官,但为何即使这样的地方, 还依旧水患频发,到底是差在哪儿?”

王琼思索许久,缓缓道:“禀陛下,这点微臣在治理水患的时候也曾思考过,最后以为主要有两点,其一则是地方钱粮不够……”

“你……”嘉靖一听地方财政就想起昨晚的事儿,又忍不住想要发火。

王琼连忙请罪,“陛下,请容臣讲完,昨天的确是说了,地方官员人人盘剥,但实际上,许多地方即使不去贪,预留财政也是不够。”

明朝这种给地方一定财政自由的政策,也算有好有坏。就拿在大明不上不下的湖广来举例,倘若今年湖广风调雨顺,没什么天灾**,那么地方税收顺利,交上钱之后,剩下的大家均分了,你好我好都挺好。但倘若遇到收成不好,农民起义,那么大明中央是很少管这些的,上交的钱一分都不能少,这种时候地方没办法,只能向老百姓摊派。

“近些年宗室人口愈多,贼寇频频作乱,其实很多地方财政已经在崩溃边缘,别说是修河堤,就连官吏俸禄都下不来。”

王琼此时也豁出去了,一针见血地指出大明中央和地方就是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嫌谁脏。皇上你昨天抱怨你的钱,许多官也想哭诉他们的钱去哪儿了呢。

嘉靖面上青一阵红一阵,虽然他也对宗室做出了许多改革,但成效最起码要过个两年才能体现,现在王琼拿这个堵自己,有种明明不是他的锅他也要背的憋屈感。

一边的冼如星连忙打圆场道:“那另外一点呢?”

王琼继续道:“第二点就更是无奈了,负责当地水利的都是些文官,而他们手下的也全是科举考上来的。让他们处理政务,判案写奏章还行,但说到修河底,哪怕是十几年的老匠人都不说完全了解,所以官员们其实很多都是有心无力。”

就是王琼自己,也是累死累活实地考察了一年多,差不多脱了一层皮才勉强将水患解决。

这倒确实,对于官员们死读书不通庶务这件事儿一直是朝廷的心病,听完在场之人一起陷入沉思。

半天,冼如星叹了口气,“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说起来像这种事儿,统筹后勤什么可以找个成熟稳重的,但一线上没有专业人士指挥负责根本不行。但工匠们往往又身份低微,说出来的话也没人听。”

“那还不简单,”朱厚熜大手一挥,“我效仿皇爷爷随便封几个传奉官过去不就好了。”

“万万不可!”冼如星、王琼面色大变,齐齐阻拦。

所谓的传奉官,是指不用经过吏部的铨选和内阁的审核,直接由皇帝任命的官员。最早由英宗朱祁镇开创,后来在成化手中发扬光大。

成化虽然是不少人眼中的“鹰派皇帝”,将文官集团压制得死死的,但其手中皇权也不免过于膨胀,尤其是设立西厂,进一步加深了宦官专政的隐患。

像传奉官这种不伦不类的产物,正经读书人自然是不屑于当的,于是成化奉上的往往都是些工匠艺人等三教九流,本质上还是笼络人才为皇室服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逐渐变成卖官鬻爵的工具。

由于成化日常挥霍无度,晚期只要有人透过司礼监向皇帝献上奇珍异宝,便可以当上传奉官,有些传奉官甚至手里掌握权力。后来弘治上位,虽然很少封传奉官,但也并未将其废除。等到了正德,那就更不必说,杨廷和革除的那些人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传奉官。

嘉靖上位后倒是一直没提,结果现在想把传奉官搬出来,吓得王琼连忙道:“陛下,成化年间后宫物穷极僭,宪宗本想着用传奉官来增加些私库,结果确是破坏吏治,后来因为冗官现象频发,导致国家负担加剧。而那些传奉官更是为祸乡里,闹得民怨沸腾,实属百害无一利。”

而冼如星更是直白,开口就是:“您又不缺钱,何苦因为这点事儿跟朝臣再打一架。”

朱厚熜想想也是,毫不夸张的说,他如今可能是大明开国以来私库最丰厚的皇帝,冼如星搞得那些生意,如白糖油印这些大宗他都有入股,银子如流水般涌来,就连上次在宫里修道观都是他自己掏的腰包,成功堵上了大臣们的嘴。

既然此路走不通,于是便又来一计。大明其实目前有专门管理匠人的机构,名叫营缮所,所正为正七品,里面都是从全国各地来京城服役的工匠。

明初刚立国的时候学习元朝,将全天下的匠人编辑成册,采取“住坐”“轮班”的工匠服役制度,大明对工匠的徭役摊派得非常重,而且代代都要服役,所以即使现在不阻拦匠人当官考科举,许多人也都十分想脱离匠籍。

朱厚熜想将整改营缮所扩建,给匠人们正经官职,然后从其中挑选出技艺经验出众者,由他们去各地进行专业的工程指导。

“这倒是可以,”冼如星想了想,接着补充道:“另外其实现在匠人的服役制度也可以改一改。工匠们如果缴纳足够的征银可以免除当年徭役,这样不光能给朝廷增加税收,真有事儿了还能留着钱去雇佣些好人,现在的官匠们水准太差劲了!”

她因为经厂,也跟许多大明官匠们打过教导,深刻意识到像明朝这种徭役制度已经远远落后于当今的市场化运作。曾经有个印刷匠与她算过一笔账,表示像自己这种成熟的印刷匠,在江南地区的书局一个月大概能挣上三两银子,但是在京城服役期间,朝廷一年只给他们十几两,到手可能还不到十两。路途遥远,背井离乡,钱少还要受人欺凌,于是匠人们纷纷使用各种手段逃避徭役,实在躲不过的也不愿意工作,生产出的东西质量非常底下。

随着如今商品经济的高速发展,莫不如朝廷培养一批专家遇到大事儿监督指导,其余的直接花钱雇佣民间手工艺人。

嘉靖一听有道理,于是跟冼如星开始不断细化这个决定。事实上,两人商量的这些已经有了点历史上“一条鞭法”的影子,假如真推行下去,朝廷确实能够短时间内积攒一笔财富。

不过即便如此朱厚熜依旧不满意,经过这段时间的当政,他已经意识到大明的税收系统存在巨大隐患,先不说太|祖规定的只能征收定额田税,光光是商税几乎等同于无这点,就足以让朱厚熜痛心疾首。因为自己也参与大买卖,他非常清楚商业的利润有多少,所以便又打起了此处的注意。

“太急了,”冼如星摇头,“陛下才刚刚动了宗室,朝廷中正是人心浮动的时候,倘若此时再去碰税收,那士大夫们也不会站在您这边,万一双方勾结起来,那国家很容易就此乱了。况且这东西牵一发动全身,改完也不知道效果怎样,最好是找个试点。陛下明日可以找人试着在朝堂上提出这个建议,巧妙一点,可以配合着演一出戏。”

朱厚熜连连点头,“对,我正有此意,不过找谁配合好呢?”

说着说着,两人的目光不禁飘向一旁好久都没出声,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王尚书。

王琼:“……”

……

第二天早朝,嘉靖先是提出了扩充营缮所和“班匠征银”的计划。

对于后者大家倒是没说什么,毕竟如今官匠拉胯已经是有目共睹之事,就连朝廷给官员派下来的赏赐都破烂不堪。但于是营缮所,朝臣们便不同意了。

本身官场上对于出身匠籍的官员就十分歧视,现在竟然还有给他们设立专门的晋升渠道,甚至夺取文官手里的权力,自然是不可忍!于是当即就有人跳出来道:“陛下,您如今赏官既滥,则俸禄不得不增,朝廷国库当不起这无涯用度,恳请为天地生民收回成命。”

这顶大帽子砸下来,正常人也要懵上一懵,但朱厚熜早就跟冼如星商议好了说辞,气定神闲道:“日后营缮所为朝廷兼顾研发利民之物的责任,所取俸禄自行承担,不走国家财政。”

此时又有人表示,他们这些文官尚要科举获取功名,武官则用军功性命去换,如此凭什么匠人就能直接当官,又以什么来对他们进行考核。

对此朱厚熜开口道:“朕自然会委派朝廷命官坐镇,而且也会有专门的评选标准,此事不过是个预想,真要彻底实施怕是要有个几年准备,今日先拿出来讨论一二。”

官员们一听这话放松了许多,只要匠人们的升迁还掌握在自己手里就好,反正还有时间,等真到那时候再说吧,于是便没再反对。

朱厚熜点头,接着突然丢出一道惊雷。

“朕常闻天子七庙,昭穆,而今兴献帝崩于安陆,朕父子二人相隔千里,不免日夜思慕,遂欲总领旧地,供兴献帝于太庙。按亲尽则祧,改太宗为成祖,奉仁宗于祠外,众卿家意下如何啊?”

按照明朝规定,在皇室太庙里一共可以供奉九位天子,现在传到嘉靖是第十一代,其中建文帝被朱棣踢出去,景泰帝不被朱祁镇承认,所以算上朱元璋的老爸德祖朱百六,排在他前面的刚好九人。

但随着皇帝的增多,太庙里人数又不能增加,如此想要挤进去就得按照“亲尽则祧”这条规矩来。说的便是哪个皇帝想要进太庙,那就将一个离你最远的皇帝踢出去。但是踢“宗”不踢“祖”,所以前两任皇帝不能动,现在朱厚熜想要抬自己亲爹进太庙,按道理就要将太宗朱棣赶出去。

可太宗功绩又高,还是他们这一支的祖宗,赶出去总不是道理,所以嘉靖就表示要把太宗的庙号换为成祖,然而把下一任的明仁宗朱高炽踢走。

听到此言满朝文武群情激愤,如果说之前拦着皇帝认爹可能在伦理上有点说不过去,但嘉靖此举就完全半点道理都没有。

在众人开口前,王琼先站了出来,怒斥道:“陛下,兴献王又没当过皇帝,怎么能进太庙呢!而且历朝历代,开国为太、祖,继任为太宗,您这样改,不是说太宗他、他……”

是篡位的吗……

众人心中将他的话补齐,虽然也确实没错,但你个当孙辈的,怎么能如此直白!?

嘉靖看了百官们一眼,果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进太庙,没人对他说的“总领旧地”发表意见。这也确实是他先前商量好的,总之就是提出个十分过分的决议,然后再跟朝臣们各退一步。

但是吧,话已经到这儿了,嘉靖自己的小心思有起来了,把父亲抬进太庙,这该是多么荣誉的一件事儿,就算是他死了在地下见到爹爹,也可以昂首挺胸。

于是逐渐上头,开始与朝臣争辩。

他上头不要紧,一边的王琼急了。

这咋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如今百官们都知道自己和皇帝来往甚密,最后要真是成功了好像他俩演戏给众人看一样!

虽然也确实是演戏,但王琼为官这么些年,很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这种事儿要是真站在皇帝一边,那就是彻底背叛读书人,没看连张璁这种铁杆儿都不吱声了。

想到这里,他一咬牙,直接脱掉管帽,怒而触柱。虽然控制了力道,但鲜血还是飙了出去。

他王琼就是舍得一身剐,今天也要全身而退!

果然,毫无经验的朱厚熜被彻底震住了,连忙叫太医。

虽然最后没出什么事儿,但群臣们看着对方死谏的那个架势也惊到了。

王尚书,大清流!大忠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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