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今日是我万辟疆学艺不精,他日龙泉司正使到来,希望你还有今日的嚣张!走!”

万辟疆丢了大脸,自然不会在此处多待,他语罢带着队伍翻身上马,沉闷的马蹄声飞速远去,在雪路留下一片泥泞的痕迹。

等龙泉司的人走了,众人这才如蒙大赦,他们纷纷看向场中的少年,各式各样的目光交织成网,将对方笼得密不透风,而其中最多的则是狐疑了。

无他,这少年实在脸生的很,以前好像从来没在府里见过。

最后还是柳阙丹率先走出,对着陈婴齐施了一礼:“多谢兄台出手相助,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公孙无忧也像只雀鸟似地跑上前问道:“你叫陈婴齐?乌月国的么?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不过你的剑术可真厉害,居然赢了万辟疆!”

陈婴齐却拍了怕手上的灰,笑着道:“我不是什么乌月国质子,我是被派来看管质子府大门的,看不惯万辟疆欺负人,就进来和他玩玩罢了,你们不必在意。”

这些质子虽然困于四方墙内,不得外出,但外面巡视的侍卫也都见过,陈婴齐实在脸生。

公孙无忧挠了挠头:“你功夫这么好,居然只过来看大门么?我没在侍卫队里见过你呀。”

陈婴齐解释道:“我今日第一天上值,你自然不曾见过我,至于功夫嘛,马马虎虎过得去,你们都是皇子,功夫肯定比我强多了,多的是高手。”

此言一出,院内有不少人的目光都下意识落在了走廊暗处,只见那里站着一名肩披玄色外袍的男子。他生得一副绝妙姿容,狐狸眼阴郁淡漠,周身气势不俗,却好似生了病,面色苍白失血,透着一股子病态。

公孙无忧自言自语嘀咕道:“我们中间是有个高手来着……”

可惜被穿了琵琶骨,肩伤未愈,连能不能拿剑都是问题。

商君年见那些人都看着自己,面无表情收回视线,直接转身回屋了,看起来独来独往,孤僻的很。

陈婴齐故意问道:“他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不大高兴。”

公孙无忧解释道:“君年哥不怎么爱说话的。”

陈婴齐这个生面孔给一向沉寂的质子府注入了一丝活力,因为据他所说,负责管饭食的那个小兵和他是拜把子兄弟,以后虽然不能保证让他们吃的多好,但热乎饭肯定是有的。

天寒地冻,连吃了几个月冷硬馒头,谁也受不了,今天却是一筐子热乎乎的糖三角,另外还有黏稠软糯的红米粥,众人都是一番哄抢,生怕晚了就拿不到了。

只有商君年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烤火,他的面前放着炭盆,里面满是潮湿的枯柴,火是升起来了,但实在熏人的很。

赵玉嶂端着托盘走进来,见状在对面落座,拿起一个三角形的糖包子递给他道:“吃点吧,今天倒是难得,包子热乎乎的还放了糖,冷了就不好吃了,这段时日吃冷馒头太委屈你了。”

商君年不接,兀自烤着火。他摊开骨节分明的双手,掌心还有练剑留下的厚茧,火苗跳跃间将侧脸染成了一片带着暖意的橘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听不出情绪的反问道:

“我昔年带兵打仗,最困苦的时候后方断粮,连观音泥和树皮都吃过,馒头有什么不好的么?”

他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又可能只是随口一说。

赵玉嶂不知想起什么,恨恨叹了口气:“都说皇家无情,可我没想到他们竟能无情到这个地步,为了讨好仙灵帝君,连你都能送过来!”

商君年垂眸,睫毛撒下一片暗沉的阴翳:“你是太子都被送了过来,我又算什么东西。”

赵玉嶂自嘲一笑:“我是太子又怎么样,巫云的皇子太多,我压根不值钱。”

就在他们说话间,只听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赫然是刚才的陈婴齐。他手里拿着一个布包,也不知是什么,走上前好奇问道:“咦,你们两个怎么不去吃饭,反而躲在这里烤火?”

赵玉嶂对他印象不错,语气尚可:“哦,我们有些冷,便在里面待着了,你不是要看守质子府么,怎么也不见你穿着甲胄,和他们一样在外面守着?”

陈婴齐蹲下身道:“我才第一天来呢,先熟悉熟悉再说,而且侍卫统领陈忠是我大哥,没人敢管我。”

赵玉嶂心道怪不得此人如此随性散漫:“可惜你今日得罪了龙泉司,将来万一他们找上门来,只怕你大哥也护不住你。”

陈婴齐摆摆手:“以后的事以后再愁吧,对了,我这儿有只烤鸡,你们吃不吃?”

他语罢解开手里的布包,只见里面居然是只色泽澄黄的叫花鸡,用荷叶包着香气扑鼻,赵玉嶂太久没见过荤腥,已经快连鸡长什么样子都认不出来了。

赵玉嶂愣了一瞬,艰难把视线从烤鸡身上移开:“不必,你还是自己吃吧。”

商君年也淡淡道:“不用。”

陈婴齐道:“我来的时候吃过了,刚好这里有火堆,你们烤着吃多好,千万别让人发现了,不然可不够分。”

他语罢撕下一个鸡腿塞到赵玉嶂手中,又撕下一个鸡腿递给商君年,却没想到后者并不领情,反而用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冷冷睨着他,薄唇轻启,吐出的话带着与那张漂亮脸格外不符的难听:

“我说不用,你听不懂人话吗?”

商君年自从被穿了琵琶骨后就性情大变,连一丝用来伪装的和气都没了。在他眼里,陈婴齐这个人无缘无故冒出来,又无缘无故对他们示好,身份存疑,武功存疑,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危险”二字,在弄明白一切之前,绝对不可深交。

“当啷——”

商君年语罢直接起身,一脚踢开刚才落座的凳子离开了,只余在炭火盆旁面面相觑的两个人。

赵玉嶂有些过意不去,毕竟陈婴齐是好意,他尴尬接过鸡腿道:“他就是这个性子,熟了就好了,你不用在意,他不吃我吃。”

陈婴齐也笑了笑:“这位国相大人倒真是性情中人。”

说话的语气细听有些意味深长,并且格外熟悉,可惜商君年已经走远了。

陈婴齐语罢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手:“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日后我轮值的时候你们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说便是。”

赵玉嶂更不好意思了,起身施了一礼,只是手中拿着鸡腿,看起来难免有些滑稽:“那便多谢你了。”

“举手之劳罢了。”

陈婴齐离开屋子,朝着府外走去,结果刚走没两步,忽然发现身后有所异样,下意识回头,却见是柳阙丹。

陈婴齐疑惑挑眉:“阙丹太子,你可有要事?”

柳阙丹看着陈婴齐,心情难免复杂,他犹犹豫豫开口:“今日之事,多谢你出手相助。”

陈婴齐笑了笑,目光明朗,全无阴霾的模样与府内众人截然不同:“道谢的话阙丹太子已经说过了,不必又谢一遍,再则我负责看管质子府,万辟疆过来闹事我总不能坐视不理,做的不过是分内事罢了。”

柳阙丹轻扯嘴角:“只怕旁人未必如你所想,府外看守的侍卫如此之多,唯你肯出手相助罢了。”

陈婴齐假装没听见他话里的嘲讽:“我每隔五日轮值一次,阙丹太子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便是。”

柳阙丹点点头:“你不必称我太子,唤我的名字就是了,都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难道还分什么高低贵贱么。”

陈婴齐只道:“礼不可废。”

他眼见天色擦黑,终于转身离开了质子府,门口的侍卫眼见他大摇大摆离去,都像没看见似的,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他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出了质子府,又拐了一条街,只见那里静静停着一辆双驾马车,边角垂着珠玉,旁边跟着奴仆,一看就贵不可言,自称是质子府守卫的陈婴齐却直接掀起帘子进去了。

里面燃着灯罩,烛光融融。

陈婴齐躺在里面的软榻上舒服喘了口气,不知想起什么,抬手在脸颊边缘摸索片刻,片刻后竟是撕下了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来。

马车微动,被人驾驶着朝前驶去,鹤公公苍老的声音从帘子外间传了进来:“殿下,您今日太冒险了。”

陈婴齐赫然是易容伪装后的陆延。

他今天不过心血来潮想去看看商君年在质子府做些什么,没想到刚好遇上万辟疆寻衅滋事,顺手就帮了一把。

“无碍,本王有把握对付万辟疆,再说有你暗中保护,出不了什么事。”

陆延懒洋洋倒在软榻上,不知想起什么,又忽然睁开了眼:

“对了,等会儿回府之后,劳烦公公往质子府走一趟。”

鹤公公驾驶着马车在半暗的天色中前行,马蹄落在雪地里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清脆声,他扬了一下马鞭,幽蓝色的天空洁净如洗,却也暮色将至:“殿下有何吩咐?”

陆延声音玩味:“自然是去将本王的大美人儿带过来。”

之前在府里的时候,商君年虽然有些不驯,却也还算乖顺,没想到在质子府里像刺猬似的逮谁扎谁,陆延刚才无缘无故吃了他一个大冷脸,自然是要想办法把场子找回来的。

第62章 刺客

晚上就寝的时候,赵玉嶂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商君年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觉得他今日不该对陈婴齐那么无礼,毕竟对方也是好心。

这么想着,商君年心中忽然有些想笑:是了,他们都是好人、大善人,只有他一个是恶人。

从院子里打了冰凉的井水洗漱,本来人就冻得睡不着,这下更是睡不着了。商君年靠坐在通铺一角,并不似旁人那样在地上来回走动,跺脚取暖,而是闭目隔着衣衫抚摸肩头那处狰狞的贯穿伤,神情若有所思。

原来哪怕伤口长出了新的血肉,依旧会留下凹凸不平的疤。

商君年时常会觉得孤寂,从前身处高位时便罢,权力浮华总归会填补一些东西,现如今一夕跌落尘泥,那种感觉便愈发强烈,在深夜里悄然蚕食心脏,哪怕他身旁还有赵玉嶂这个至交好友相陪,但他们终归是不一样的。

赵玉嶂从前就是冷宫不受宠的庶子,哪怕被千里迢迢送到仙灵为质,他其实也并未失去什么,总不过是从一个比较冷的地方换到了另一个更冷的地方而已,三年后回去,他还是太子。

他不懂商君年失去了什么。

也不懂并非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可以回到从前。

不仅仅是贯穿肩膀留下的伤,不仅仅是多年苦练的武功,不仅仅是曾经用性命守护的家国,也不仅仅是……本该风光无限的人生……

彼时商君年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对陈婴齐如此敌对,直到很多年后他才意识到,那不是警惕,而是嫉妒。

没错,嫉妒。

那人在雪中比试,手中无剑更胜有剑,年少轻狂,意气风发,那样夺目的风采时时刻刻都在刺着商君年的眼睛和心,提醒着他再也不能如昔年一样握剑。

本就不是好人,经此一遭,今后更是再也当不了好人了。

赵玉嶂今天吃了一只鸡,脸上明显有血气了不少,他爬到大通铺上,在商君年耳畔悄悄说话:“我给你留了半只鸡,在院角埋着,你明天吃吧。”

从前锦衣玉食的太子与国相,现在居然要为了半只鸡而藏藏掖掖,说出去难免让人笑话。

商君年睁开眼,只见赵玉嶂担忧地看着自己,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叹:“时辰不早了,睡吧。”

赵玉嶂心思纯良,他是早就知道的,否则当初也不会在那么多皇子中独独选择扶持他做太子。他不懂商君年的恨,不懂商君年的心思,也好,若真懂了那才可怕。

就在屋子里的众人都陆陆续续准备睡去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队金乌卫直接闯进了院内,为首的老者一身宫廷内侍服,臂弯里搭着拂尘,面白无须,赫然是名太监。

鹤公公步入这间堪称寒酸的屋子,在里面环视四周一圈,略过那些惊恐不安的面庞,最后将视线落在了角落里的商君年身上:

“国相大人,且与咱家走一趟吧。”

他苍老的声音略显阴柔,莫名让人毛骨悚然。

赵玉嶂倏地暴起:“风陵王又想做什么!他已经将我们折辱到如此境地,难道还不够吗?!”

商君年下意识摸向自己肩头痊愈的伤,心知这次怕是没有那么幸运能躲过去了,他穿好衣服起身,反倒是这些人里面最平静的一个:“有劳公公带路。”

赵玉嶂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脸色难看:“你疯了!明知道那个淫贼不安好心,你若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鹤公公听见他骂风陵王是淫贼,重重咳嗽了一声:“玉嶂太子慎言,此处虽人烟稀少,却也是仙灵之境,天子脚下,万一不小心传出去……”

赵玉嶂冷笑连连:“传出去又怎么样,你有本事让他再关我一回,左不过是个死罢了!”

商君年担心赵玉嶂再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从来,皱眉攥住了他的肩膀:“噤声!”

鹤公公甩了一下拂尘:“瞧瞧,还是国相大人识分寸,快随咱家走吧,莫让殿下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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