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怀最终还是饶过了楚原。
在郭怀看来父母指定子女婚事乃天经地义,楚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出逃,他那解释还是合情合理的。而且抛开与楚名棠的恩怨不谈,郭怀亦觉得这女婿还是蛮合自己心意的,他执掌兵部,不仅对军中高级将领了如指掌,对年轻一辈也甚为关注,楚原可说是其中佼佼者,南线大营副统领楚洛水虽说亦是楚氏族人,但领兵从不徇私,楚原能在他麾下黑骑军中立足,年年考评为优,已足以说明一切。
何况楚名棠早已公开宣称,三子楚原非郭家小姐不娶,朝中还有哪个官员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来提亲?郭怀对此虽极为不忿,可自己夫人终日以泪洗面,太长公主又时常施压,何况颖儿已经快二十了,再不出嫁真要误了终生了。郭怀思来想去,对楚原私逃这事也不愿再深究下去了。
当晚酒宴后,郭怀下了他到北疆后第一道军令,将楚铮调到自己帐前任参将。楚铮无所谓,反正他连窝都不用挪,倒是孟德起早已将统领大账腾了出来,自己搬到别处去了。
第二天,程浩然早早的就抵达北疆大营,估计他天未亮便已起程。楚铮看了直摇头,看来沙钵略和程氏一族真急了,否则就算突厥再危急至少在表面上应装做从容不迫,如此一来明眼人一看便知东突厥有求于大赵。自陷于不利之地。果然,程浩然与郭怀密谈了三四个时辰也没谈出什么结果来,只好先在北疆大营住下。而郭怀对他并无多少好感,也不设宴款待,想想大营中只有楚铮与程浩然熟悉些,便直接叫楚铮将他带走了事。
楚铮将程浩然带回自己帐中。采芸已奉命领着程秀已在此等候多时了。父女二人一见,程秀泪水夺眶而出,上前跪倒于地:“阿秀不肖,见过父亲。”
程浩然原本还想先训斥女儿一顿,可见她神色憔悴,较先前瘦了许多,显然此番亦是吃了不少苦,不由心一软,叹道:“起来吧。”
楚铮知这父女二人定有话要说,寻个借口便离开了。
不想在帐外迎面正好碰到楚原。楚铮见他手中居然还拎着行李,奇道:“三哥,你这是做什么?”
楚原拍拍包袱,道:“哥哥我在京城几月可给憋坏了,如今一听到操练声就浑身发痒。想想索性就搬到文锦那边去住算了。”
楚原逃脱此劫,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他本是个闲不住地人,既然已接到兵部调令,今日一早便去巡营了。他离开南线大营时就已是偏将,在黑骑军中与周寒安夏漠平起平坐。洪文锦虽隶属周寒安麾下,但楚原曾任过周寒安副将,说来洪文锦也可算他的旧部。至于邓世方许唯义等人就更不用说了,这禁卫十一营还是他和楚轩一手组建的。
楚铮想想觉得也好,自己这段时日忙得团团转,根本没心思再顾及军中。而禁卫军这帮子大都是些欠揍的主,没人管教浑身不舒服,洪文锦和邓世方在威望上终究欠缺了些,无法真正压制这些人,三哥在军中多年,在带兵方面更胜自己一筹。将黑骑军和禁卫军交给他再合适不过了。
楚铮心里如此想,嘴上却仍开玩笑道:“三哥这般着急要走,莫不是嫌小弟招待不周?”
楚原瞪了他一眼:“你把哥哥我囚禁了五六天,还有脸谈什么招待?不过小五你还真行啊,已经有了两个丫环伺候,刚刚又领来一个。奇怪了,那女子无论相貌气质都属上上之选,用来当丫环太可惜了,你从哪找来的?”
楚铮故作叹息状:“说来此女亦是个苦命痴情人,与三哥同病相怜哪。”
“什么意思?”楚原有些糊涂了。楚铮在他耳边低声将程秀的来历说了一遍,楚原脸色忽红忽白,干笑道:“原来如此,这个文锦还在那边等着,哥哥我先走了。”
楚铮将他拉住,低笑道:“此女虽与家将私自出逃,但仍是处子之身,三哥若有意,小弟可代为撮合。”
“放屁!”楚原挣扎了几下,只觉楚铮那手如铁钳一般怎么都无法甩开,咬牙道,“这话可是你说地,哥哥我稍后便转告郭大帅,看他如何整治你。”
楚铮口中啧啧有声:“这么快便抬岳丈出来唬人了,早知如此,小弟就不绞尽脑汁想法替你开脱了。”
“滚!”楚原恼羞成怒,一脚踹了过去,楚铮松手侧身闪开。楚原见机不可失,转身落荒而逃。
“楚铮敬程先生一杯。”楚铮向坐在对面的程浩然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程浩然却先是抿了口,细细品了一番,神情似有些伤感:“好酒,没想到程某有生之年还能喝到中原的美酒。”随之一饮而尽。
楚铮笑道:“程先生若是喜欢,在下命人准备两坛,让先生带回突厥大营慢慢享用。”
“那就多谢楚将军了。”程浩然拱手道。
“程先生客气了。”楚铮呵呵笑道,“别的在下或许不知,但论到繁华富庶,突厥定不如中原远矣。”
程浩然心中一凛:“楚将军说的是。”
楚铮又举杯向坐在程浩然身旁的程秀道:“楚铮敬阿秀姑娘一怀,先前多有得罪之处,还请阿秀姑娘见谅。”
程秀欠身轻施一礼:“阿秀应多谢楚将军才是。若非楚将军搭救,阿秀身陷胡蛮之手,定是惨不堪言。”
程浩然也举杯道:“不错。小女承蒙楚将军相救,程某在此亦多谢楚将军。”
楚铮笑道:“二位客气了,同为汉人,此乃在下应尽之本分。在下这两丫头手艺还算不错,二位请先吃菜。”
今日地菜肴是楚铮亲自指点采芸和映雪做的,程氏父女久居蛮荒之地。几曾吃过这等美味,顿时赞不绝口。
但程浩然终究心有旁骛,想将话题引到赵国与东突厥上来。楚铮总是避而不答,只说着一些趣事,把程秀逗得咯咯直笑,程浩然见此状心中一动,也就不再在插话。
可宴席终有结束时,程浩然见两个丫头已将残席撤下,楚铮似有送客之意,忍不住道:“不知楚将军对今日郭大帅与程某商议之事如何看待?”
楚铮笑了笑。对采芸映雪道:“你二人先下去吧。”
采芸映雪应了一声是,退出帐外。
“那程先生以为如何?”楚铮反问道。
程浩然沉声道:“恕程某直言,郭大帅对大赵与东突厥结盟之事毫无诚意,只答应赵秦联军分别牵制西突厥两侧大军,却要东突厥倾巢而出与西突厥决一死战。在程某看来此举不过是想让东西突厥火并,而后赵秦联军再来收拾残局罢了。”
楚铮微微笑道:“若程先生亦是我方将领,想必也会觉得唯有如此才最合我大赵之意吧。”
程浩然没想楚铮竟然坦承此事,不由一愣:“那楚将军呢?”
楚铮悠悠说道:“在下亦甚是赞同郭大帅。”
程浩然腾地站了起来:“既是如此,程某留在此还有何用。告辞了。”说完,便径直向帐外走去。
“程先生!”楚铮在背后说道,“方才楚铮所说完全是我北疆大营众将真正想法。以程先生的才智根本无需讳言,难道非要在下虚言诳之,程先生才能听得下去么?”
程浩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看来楚将军另有深意?程某愿洗耳恭听。”
楚铮却答非所问:“郭大帅初至北疆,楚铮有幸,在大帅帐前任参将一职,日后大帅所有军令,及东突厥和程氏一族与我北疆大营联络之事,皆由在下经手。”
程浩然觉得与这少年打交道实在很累。苦笑着拱手道:“那我程氏一族就拜托楚将军了。”
楚铮却又沉默了下来,五指轻弹着桌面,心中犹豫不决。自从得知突厥内讧,而郭怀出任北疆兵马大元帅之后,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始终在他脑海挥之不去,如今终于要到了决断地时刻了。只是这一步迈了出去,若有任何差错自己都将身败名裂,但如果成功了
楚铮突然坐直了,道:“程先生可知在下何许人也?”
程浩然不明其意,但仍答道:“将军乃赵国太尉之子,程某虽未曾到过赵国,但出使西秦时也听人道,令尊楚大人虽为太尉,但执掌朝中大权,乃当朝第一重臣。”
楚铮点点头:“不错,但有一事程先生尚未知晓,在下虽是家父幼子,但已内定为楚家下代宗主。”
程氏父女耸然动容,程氏一族现任族长虽为程浩然之父程思非,但程浩然已是下任族长不二之选,当然明白世家门阀的宗主与其兄弟之间权势相差以千里计也不为过,而楚家为赵国第一大家,其宗主较赵国皇帝亦是相差无几。
程浩然不禁有些怀疑:“家族继承历来长幼有序,为何”
楚铮淡淡说道:“其中详情不便外人能道,不过在下若要欺瞒程先生,何必用这等稍加打听便可轻易拆穿之事。”
程浩然吸了口气:“如此说来,程某先前失敬了。”
“程先生不必客气。”楚铮道,“在下有一事需请教程先生。”
“楚公子请讲。”
“在下听闻沙钵略可汗与达头可汗皆有资格接任突厥大汗之位,而程氏一族之所以拥沙钵略为汗,是因与达头可汗有旧怨,若此人继承大汗,程家则不被突厥所容。唯有再度逃亡一路可走。”楚铮看着程浩然,“此事不知是真是假?”
程浩然怒视了程秀一眼,这等内情不是她就是那童毅所说,否则楚铮从何知晓。程秀亦是惴惴不安,她来到北疆大营后,楚铮没事便逛到她那边与她说说话。有时还带着童毅来让他二人一诉相思之苦。程秀心中感激,而且楚铮毕竟可算救了她一命,渐渐便没了提防之意,心中地话全给他套去了。
楚铮视若无睹,继续说道:“倘若是真,程氏一族便与那沙钵略可汗一样,败则毫无生机,若是降,达头可汗迫于当前局势或许暂且安抚你等,但日子久了。终究难逃一死,程先生久居突厥,但我中原史书想必也定是读过不少,其中原因不必在下多费口舌。”
程浩然冷哼一声道:“楚将军究竟何意,何不一并说了。这般吞吞吐吐作甚?”
楚铮从怀中取出一张绢纸,道:“明日程先生再与大帅会谈,就以东突厥名义提出纸上所写三点请求。”说完,楚铮手一扬,那张绢纸平平飞向程浩然。
程浩然下意识地接住。不由一呆,那纸如楚铮递到他手里一般。待看完纸上所写,程浩然苦笑道:“别的且不说。仅这条请大赵派遣三万大军与东突厥并肩作战,依程某与郭大帅今日所谈来看,定无可能。”
楚铮道:“大帅若是不肯,则酌情略减,但定要坚持纸上提三点,不可退让,请程先生放心,大帅最终定会同意。”
程浩然拿着绢纸又细细看了遍,不由冷笑一声。从腰间拔出弯刀在地上画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张简单的四方对峙图便告完成。程浩然抬头说道:“这纸上所写看似对我突厥有利,但赵军若暗藏祸心,这三万人只是佯攻,且处在左翼随时都可撤出战场。而北疆大营在此位置,稍加变阵便可绕至我东突厥后方,若是如此,我东突厥一旦出击便退无可退,唯有死战到底,除非西突厥主动退却,但西突厥身后还有西秦十六万大军,处境如我东突厥一般尴尬。楚将军真是好计谋啊,难道不怕东西突厥各自为战,与赵秦两国决一生死么?”
“若真出现这等情形,我赵秦两国大军索性后撤,大不了秦军退回原地,任由西突厥回阿尔泰山罢了。”楚铮笑了笑,走过来将西突厥那块擦掉,“届时仍是我赵秦三十余万联军对你二十万东突厥,胜券在握。”
程浩然冷笑道:“倘若如此简单郭大帅为何还要见程某,我东突厥亦有二十万大军,岂会轻易束手就擒,你等还不是担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到头来便宜了西突厥。”
楚铮忽然在东突厥东北方踩出个深深地足印:“若此地再有七八万大军呢?”
程浩然哼了一声:“赵秦联军尽在此,从何多出来这七八万兵马?”
楚铮看着程浩然:“程先生难道忘了世代居于北疆地胡蛮了吗?”
程浩然顿时大震,冷汗湿透全身,只听楚铮悠悠说道:“自古汉胡不两立,在下怎会从赤勒族中救下阿秀姑娘,程先生难道没想过么?”
程浩然强定心情,道:“程某自然想过此节,可秦赵两国若真已经与胡蛮联盟,东突厥必败无疑,郭大帅与楚将军为何还要敷衍程某?”
“无可奉告。”
程浩然气得眼前发黑,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程秀忙过来扶住他,对着楚铮怒目而视:“楚将军,你若真是楚家下代宗主,就请自重身份,我程家虽已没落,但绝不容你这般戏弄。”
楚铮正色道:“在下并无此意,只是想告诉程先生,程氏一族已穷途末路,仅凭东突厥已无法再庇护程家,程家若还想自救,一则请程先生明日按在下所写与郭大帅商谈,其次,日后在下手谕程氏一族必须遵从,不得有任何异议。”
程浩然挣脱女儿扶持:“楚将军,你不过是一参将,郭大帅及北疆大营统领等人职位均在你之上,我程氏一族为何要听命于你?”
楚铮道:“放眼整个北疆大营,只有我楚铮愿意助你程氏一族。而程家毕竟是我大赵罪臣,其后果亦只有在下方能承担。当然,在下自然也另有用意,此时此刻虽不便挑明,不过请程先生放心,程氏一族听命于我楚铮,仅限于北疆战事时期。”
楚铮神情突转肃穆:“只要程氏一族在此期间听从我楚铮之命,我楚铮愿以先祖先行公之名和我楚家两百年基业在此立誓,全力助程氏一族逃脱此难,决无加害之意,若违此誓,我楚铮定受千刀万剐之刑而死,永世不得超生。”
程氏父女惊异之情溢于言表。这时代的人比后世纯朴得多,大都相信世间自有神灵在,不会轻易许诺,象楚铮这般以先祖和楚家声誉来起誓,一诺重于泰山,若有违背,非但他身败名裂,而且楚名棠亦会声名扫地,连带楚家在世人面前也难以抬头。
程浩然忽长揖及地:“楚将军好意,程某替我程氏一族在此多谢了。不过家父和程某曾在沙钵略大汗面前同样立下过重誓,此生只为东突厥效命,大丈夫一言既出决无反悔之余地,请楚将军见谅。”
楚铮道:“程先生之意,大概以为在下是想策反程氏一族,借此大功助程家重返我大赵?”
程浩然奇道:“难道不是么?”
“在下既是要相助程家,自然不会陷程氏一族于不仁不义之地。不过事分轻重缓急,明日大帅若应下这纸上所写条款,我大赵有何要求也请程先生不可拒绝。”
“今日言尽于此。”楚铮起身道:“天色已晚,程先生与程姑娘先去歇息吧。”
程浩然拱手道:“楚将军”
楚铮打断道:“程先生受沙钵略可汗之托来我北疆大营,无非是想我大赵与之结盟共对西突厥,我家大帅若应下此事,程先生已是不辱使命。而我北疆大营亦会派使节随程先生一同前往突厥大营拜会沙钵略汗,届时在下向大帅请缨,程先生若有不解之处待到途中你我再详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