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寥在皇宫里呆了四天,戴思恭每日都来给他治伤。天子的病情似乎比他的伤情要轻得多,两天之后,朱允炆便亲自到羽林卫来探望他。第四天上,他实在觉得再也呆不下去了;自己在宫里一住这么久,恐怕是祸不是福,所以终于拗过了建文天子,回到家里来。
南宫秋却还没有回家。沈若寥在戴思恭每日派来的一个御医的强行监督之下,在床上继续又趴了两天,伤口才好得差不多了。只有车夫虎生在家里照顾他。
周身已经完全灵活自如。他便更加无法忍耐,迫不及待地轰走了御医,吩咐虎生把家里收拾收拾,一个人跨上二流子赶到柳府来。
敲开大门,说明来意;柳府的门人面带职业性的微笑把他让进门,请到堂屋里坐等。
等了良久,却不见有人来,只有一个丫鬟一直在边上站着,时不时给他添茶。沈若寥问了三次,丫鬟去问了主人回来,只说请沈大人再等等。
干等了一个时辰,沈若寥再也耐不住性子,对那丫鬟说道:
“我说小姐,你家夫人到底知不知道我来了?还是她想让我直接去后院里自己找人啊?”
“谁这么火上三竿啊?”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一个女人便跨进堂屋里来。沈若寥不禁微微一愣。那是一个娇小纤瘦的女子,削肩不足盈握,一身淡雅的藕荷色丝衣,走到他面前便站住了,笑吟吟地望着他,下巴尖小,薄唇细目,相貌并不出众;倒是一双眼睛,虽然不大,却在一丈之外就透射出光芒笃定的亮彩来。
沈若寥愣了一愣,不由自主开口道:“柳夫人可真是一表人才啊。”
那女人正是柳家大少奶奶万衡心,听了沈若寥的话,咯咯一笑:“沈大人一上来就猜中我是谁了?只是这话听上去好像应该是别人用来奉承您的吧?”
沈若寥道:“您一个女子把柳家治理得跟大明一样繁荣兴旺,用巾帼不让须眉来奉承您未免落俗套。只怕是您太过须眉了,迷得我家秋儿都爱上您了,一连好几天不回家,压根把我忘个干净。”
“这还得怪您自己,”万衡心道,“她天天在家挑灯等你到半夜,你都不体谅体谅她的苦心,守着你的皇帝看不够;就算回了家,也不和她温存温存,吹灯就打呼噜,起床就上朝。她来我家住了这么好多天,你连问也不来问一声,你的心里还有她吗?今天总算想起来管我要人了。”
沈若寥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大少奶奶,您别告诉我她是因为跟我赌气自作主张跑过来的?恐怕只是您心里这么想,秋儿才不会这么不懂事。”
万衡心和气地笑道:“你担心我插手你家事,在尊夫人面前搬弄是非了?你真是不懂女人心啊。我叫她出来见你,劝了半天,她就是不肯,说你既然忘了她,何必还装模作样来接她。”
沈若寥微微一愣:“真的?”
万衡心眉毛高高一挑:“我留她下来对我有什么好处?”
沈若寥想了想,道:“请您把她请过来,我要当面问问她。”
“我要是早能说服她,还用得着劳您大人在这里等上一个时辰吗?”
沈若寥冷冰冰道:“那就失礼了,柳夫人。我自己去找她。”
话没说完,他就向外走去;万衡心立刻追上去。沈若寥两步就迈出了门槛,南宫秋猛吃一惊,撒丫子就向后跑去,如何还能跑得掉?沈若寥伸手抓住了她,一把将她拉回自己面前。
万衡心追出堂屋来,见到南宫秋,反倒吃了一惊。
“沈夫人,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早知道,我就让你进去见他了。”
南宫秋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拼命往后抽着自己的手。她的努力只是枉然;沈若寥的手指钢钳一样死死咬在她的手腕上。
“你从一开始就在外面偷听,对吧?还以为我不知道。”他轻声说道,“你告诉我,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家?”
南宫秋仍然低着头,说道:“我不用你管。”
沈若寥沉默片刻,回头看了一眼万衡心。
“柳夫人,我想和她单独说几句。”他彬彬有礼、极其冷淡地说道。
万衡心笑吟吟道:“进去说吧。外面这么冷。我去给你们弄些茶点。”
说完,她就很快地走开了。
沈若寥拉着南宫秋走回堂屋里面,把她按到椅子上坐好,在她面前蹲下来,望着她的眼睛,柔声说道:
“秋儿,你已经不是小孩儿了,能不能试着体会一下我的苦心?我愿意不回家吗?我每时每刻都想你想得发疯。可是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如果你还把我当成是个男人的话,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也并非所有男人都和你一样吧?”南宫秋瞟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声音很低很低。“如果我嫁了洪江哥,他就会不分昼夜陪在我身边,寸步不离。难道他不是男人吗?说到底,你根本就是心里没我。你心里只有你的那个皇帝,你的高官厚禄。”
“嘘!——”沈若寥声音很轻,警告一般对她说道:“秋儿,你糊涂了?我在乎的是那高官厚禄吗?你问问你自己我的俸禄都给谁花了?我和洪江自然不一样,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人。他是那样的他,我是这样的我。如果你觉得后悔选错了人,你也应该回家跟我说,我不会抓着你不放。可是你不能把问题带到和咱们毫不相干的柳家来。”
“我是后悔自己选错了人。我就不愿意回家,我要洪江哥到柳家来接我,可以吗。”南宫秋乖戾地说道。
沈若寥怔住了。他的秋儿还是头一次说这样的话。他后悔自己提到洪江。
他站起身来,冷冰冰说道:“他果真跑到你心里去了?那我告诉你,我刚才只是试探试探你,你以为我真能放你走么?你今天必须跟我回家,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从今以后,也不许你再跟我耍性子,你是我媳妇,我可不能一直纵容你这么不懂事。”
他和她成亲以来,这也是他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南宫秋抬起头来;她已经受了太久的委屈了。
“我凭什么非得跟你走?不是你说过决不会强迫我留在你身边吗?你说的话从来都不算数的是不是?难怪你会背叛燕王。我看不起你啊!”
“你再胡闹,别怪我不客气。”沈若寥道:“我和燕王之间的事,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懂的么?你到底回不回家?”
“你倒问起我来了?”南宫秋终于忍不住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你自己想过回家吗?我天天等你到半夜,后来你索性彻夜不归了,一连几天见不着人影,也不见你想起我来。你自己数过吗?你出去打仗一走两个多月,刚回来只过了一夜,又要去上朝,第二天根本连回来也不回来了,我在柳府住了八天,你到今天才想起我来。你说过的甜言蜜语全是骗我,你只爱你的皇帝,你去娶他好了!我不能给你生孩子,他也一样不能,我才不回家去给你守活寡!”
沈若寥只觉得身后吃过军杖的伤口一阵阵刺痛。他受了什么罪,她知道吗?八天没见面,她却问也不问他过得如何,一上来就指责他忘了自己。他那伶俐可爱善解人意的秋儿上哪儿去了?
“你到底回不回家?”他冷若冰霜,不再说别的。
“不回不回不回,你要听我说几遍?”她愤怒地一面哭一面喊。“我根本没有家!你把我从北平骗出来,我连外公都不要了。我还有什么亲人在这世上?我已经无家可回了!”
“所以你宁可住在柳府,白吃白喝柳家的?”他讥讽道,“人家是生意人,和你非亲非故,会白白养着你么?等到什么时候,把你送到御春楼去,赚回你的伙食费来,你就踏实了。”
“总比被你卖了强!”南宫秋哭道,“你以为我还蒙在鼓里?我看透了,你早就腻味了我,你天天不回家在宫里围着那群宫女转,不知道看上几个了,就等着休了我把她们娶回家。我不是你的使唤丫头,我是你妻子,干什么还要老老实实在家里给你洗衣做饭,眼睁睁看着饭菜都凉透,蜡烛都烧完了,你也不回来,心里早没我了,每个月拿一大把钱回来就算是打发我了,我是你包养的婊子,不是御春楼也差不多了!”
“你有完没有?”他不耐烦地问道。
“没有!你以为我忍了这么久,就只有这几句话吗?我天天憋在家里有谁理我?”
“我还嫌自己娶了个泼妇在家呢,你看看你现在和个市井女人有什么区别?根本就没有一点儿读过书的样子!”
“那也是让你逼的!你要是像洪江哥一样随时随地都能在我身边,陪我说话陪我弹琴看书,我会变成这样吗?我早就该听他的话,有其父必有其子,全天下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唯独我天真又眼瞎,明知你的族妹已经被你逼死——”
“够了!”沈若寥突然暴喝一声,南宫秋立刻住了口,坐在那里噤若寒蝉,浑身哆嗦。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她最害怕的并不是他的冷落,而是他这个眼神——曾经,二十二年前的武当山上,秋风饮血的残忍和冷酷,都在这个眼神里失控。在它面前,任何有罪无罪的生命都瞬间孱弱,瞬间绝望,瞬间破碎凋零。
沈若寥浑身发抖;他想打她——有生以来,他头一次有如此念头。强烈的震怒和伤害疯狂地撞击在他的胸腔各处,他无法自抑。他想打她,想要劈头给她一个耳光;他惊骇而清醒地意识到,他想拔出秋风,一剑刺穿面前这个他最心爱的人儿。秋儿,秋儿……你其实并不爱我。你其实,内心深处,从来没有真正看得起我。一切原来如此;一切从来如此;我为什么今天才发现?是我如此迟钝,还是我有意一直在自欺欺人?到头来我只是你的一个玩具,和其他所有玩具一样,都曾被你崇拜过,宠爱过,可是终于你发现我并不如你的意,你改变不了我,不如将我踏在脚下,丢弃在泥里。
我宁可逍遥谷中,你不曾说你爱我,说你不在乎我父亲,说你支持我。全天下人的讨伐和唾弃,都不至于让我如此失控。
沈若寥无言地背过身去,失落地望向门外。纵是柳府的华贵庭院,也逃脱不了冬日天然的力量,满目的萧然。他已经在皇宫里呆过很久,不止一次地发现,越是繁茂富丽的花园,到了躲不过的严寒隆冬时节,越是萧索荒芜得厉害,凄凉得让人心慌。
许久,他开了口,没有回头看她,仍是背对着,低声问道: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跟不跟我回家?”
南宫秋在椅子上蜷着,犹豫了好久,战战兢兢地嗫嚅道:
“不回。除非,你答应我,从此以后,再也不去做官了。”
“这是你的条件?”他冷冷道。“你倒不如更直白点儿,除非我变成一个女人,除非冬天的睡莲能开花,除非正月初一月亮是圆的。”
他回过头,瞥了她一眼。那目光中的无情好像两把利剑一下子把南宫秋捅了个透心冰凉。
他矜持地说道:“需要钱的话,可以让柳夫人直接管我要。家里还有你的衣服,随时可以回来拿。什么时候跟洪江走,提前告诉我一声,我把休书给你准备好,别耽误了你的名分。”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大步迈出了堂屋,径直向柳府的大门走去。
走过回廊时,他却突然看到假山后面,一对男女迅速地分开,男人飞快地蹿没了影。只剩下那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子站在那里,羞答答低着头,轻声唤道:
“老爷……”
原来是豆儿,满脸已经成了蔷薇色。沈若寥奇怪地望着她。
“豆儿?——你不去陪夫人,在这儿——”
他刚想问她在这儿干什么,突然住了口;这问题还用得着问吗?他本来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他只是很意外。
他说道:“豆儿,跟我回家。”
豆儿慌慌张张地应道:“好——啊,那个……夫人呢,她好像还想再多留两天……”
“我刚刚问过她了。她愿意就让她继续住吧。你得跟我回家。”
豆儿嗫嚅道:“嗯,可是……我得伺候夫人啊……”
“你刚才在伺候夫人么?”沈若寥冷冰冰道,“柳府这么多人,不怕没人照顾她。你赶快收拾好东西,跟我回家。快去。”
豆儿不情愿地抬头瞟了他一眼,嘴噘得老高。
“你不愿意?”沈若寥道,“别磨蹭,你要是再不去收拾东西,我直接就把你抱走了,以后再也不许你来柳府。”
“我去!”豆儿慌了神,立刻就转身跑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万衡心笑吟吟地从拱门后面绕出来,走到他面前。
“带不走夫人,就硬要带走丫头。这是做给夫人看的。只不过,让她难过的同时,你心里更难过,又是何必呢。”
沈若寥彬彬有礼道:“沈某教妻不严,给府上添麻烦了。回头我会差人把贱内在这儿的花销费用都送过来。还请夫人继续多多关照她。”
“那却大可不必,沈夫人整日茶饭不思,也花不了几个钱。我柳家虽是生意人,总没那么小气。沈大人千万别计较这些没意思的小钱。我只是担心,你们两个误会闹得这么深,互相赌气不是个办法。”
“柳夫人,我家里的事,就不劳烦您多心了。”沈若寥冷冰冰道。
万衡心不为所动,仍然和气地笑道:“大人放心好了,夫人在我家既是客,也是友。她很愿意和我说话,和小妹也是无话不谈。我们都会好好照顾她的,决不会让她受了半点儿委屈。”
“那就多谢夫人了。”
“其实,您真不该把豆儿带走的。她喜欢留在这儿。”
沈若寥叹道:“这八天发生了很多事啊。就连豆儿也开起花来。真是让我怎么收拾才好呢。”
万衡心微笑道:“有很多事都是日积月累的,并非一朝一夕。就看大人您平日是不是留心了。”
“这豆儿怎么收拾不回来了?”
万衡心笑道:“大人您也不想想,她突然就要走了,您总得给她点儿时间让她和她的朋友们告个别吧?”
“对了,”沈若寥这才想起来,“庭冰少爷这两天怎么样?我在府上可也有自己的朋友的。”
从他踏进柳府到现在,万衡心头一次脸上消失了笑容,有些愁云起来。
“他啊?也算是巧了,自打夫人来了,他就开始不回家了,整日整日地在外面乱跑,说是有什么重要的朋友丢了,满京城地找。又不肯详细说,家里也帮不上他的忙。他也真是,没一点正事。”
沈若寥心里明白,轻描淡写道:
“庭冰少爷就喜欢无拘无束,我倒羡慕他这样。”
豆儿终于慌里慌张跑了回来,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他带着豆儿往外走,豆儿一路在后面磨蹭,不停恋恋不舍地回头。有一次,沈若寥在她回头的瞬间,瞥到一个人影在廊柱后面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