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袁珙算卦

次日清晨,沈若寥带着秋风,跟着袁珙、南宫秋一起,告别了还丹真人,离开了武当山。

他们先到襄阳,在襄阳休息游玩了两日,选购马匹。三个人商量好离开襄阳以后,先去武昌,然后顺江一路走到应天都城。这样,南宫秋可以玩个尽兴,而袁珙也正想去应天看看那个刚即位的新天子直隶辖内的情况。他们计划在京城逗留三四天,然后北上,经过泰山和济南的时候,再游玩两天,然后回北平。

计划确定之后,沈若寥已经完全生龙活虎,按捺不住了。他在武当山闲住了三个月,眼看九月已经见底,憋不住想冲回北平,见到燕王,从而可以让自己的人生很快回归正轨。武当山三个月中,他想起燕王就阴郁头痛;此刻他却像变了个人,只要听人提起北平和燕王,他就异常兴奋。他最喜欢听袁珙讲起一些当朝的时政或前朝的历史;一天不听,他便坐不下去,总要想方设法引起话题,再从袁高人口中套出新的故事来。

他们离开襄阳,上了路。沈若寥骑在马背上;南宫秋坐在他前面,看着并行的袁珙,好奇地问道:

“外公,你怎么愁眉不展的啊?”

袁珙微微一愣,敷衍道:

“我有吗?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南宫秋皱起眉头来:“外公你撒谎了。你边说边眨眼睛。”

袁珙着实无奈:“我眼睛进了沙子,能不眨吗?”

沈若寥在一旁笑道:“先生您就认了吧,您是斗不过她的。我早就认输了。”

袁珙苦笑道:“若寥,你不帮我说话,反倒给她撑腰。我之所以愁眉苦脸,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

袁珙点了点头。“你心向燕王,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你未来主运在应天?”

“在应天?”沈若寥微微一愣。他想了一想,自作聪明地笑道:“这有何难;我明白了,一定是我为燕王作京城耳目。所以,自然主运在应天了。”

袁珙摇了摇头,有些忧心忡忡。

“跟你说话总让我觉得没信心,”他说道,“算了,咱们走着看吧。总之,到了应天,你千万小心着点儿;那里是京城,你别不知深浅。”

南宫秋插嘴道:“外公,你不如给若寥算一卦,看看他未来究竟是什么命运。”

袁珙无奈地笑道:“这卦可不是说算就能算的,频频求卦,反而会失算。”

南宫秋道:“我们求得还不算频吧。外公——”

她撒起娇来;袁珙招架不住,只得向沈若寥求助道:

“若寥,你看这怎么办?她现在可是有恃无恐,只有你能治得了她。”

沈若寥同情地笑道:“袁先生,那可是我的姑奶奶,我也惹不起她啊。您就凑合胡诌两句,蒙她过去就行了。”

袁珙叹道:“这个行当,字字句句背后可都是人命关天的责任,如何是蒙人的事啊。”

沈若寥道:“我说句实话您别介意。算命先生说话,我向来是不买账的。至今为止,我唯一遇到过的说话神准的算命先生,便是成都城中的黄狸子,您知道为什么?因为他说的不是预言,而是事先精心策划好的阴谋。您是享誉宇内的相面高手。我的命运如何,您肯定第一眼见我时就已经了然于心。即便如此,您无论对我说什么,我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都一样不会相信。非是我不相信先生您的为人和本事;我只是不信我未来几十年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个定数;不相信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益,不相信我不需要努力,更不相信我没有真正的决定和选择。所以,先生您随便说什么都行,完全不用担心会产生什么后果,担负什么责任。”

袁珙淡淡笑道:“你既不信定数和命运,却为何笃信眉心一道浅浅的疤痕?”

沈若寥微微一愣,哑然无语。

袁珙下了马,望着他黯淡的神色,叹了口气,掏出卦签筒来,有些沉重地摇了摇头,走到江堤上来,面对滔滔汉水,说道:

“若寥,其实该对你说的话,我已经都说过了。你说得不错,人生自有天意,然而天意并非绝对,更非定数,如同这汉水,早晚必汇入大江,然而每一滴水每一个时刻却都有各自不同的归宿,或迷于浅滩,或散入狂风,或陷于涡流。对你这样的人说太过宽泛的命运,毫无意义。要说具体实在的事情,老朽没那么大本事,更不能信口开河,只能问卦。只不知你想要问什么?”

沈若寥想了想:“先生要不就算算我十年之后在什么地方好了。北平,应天,北方大漠,或者随便什么别的地方——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但是从此多了一个悬念和期待,至少还是件有意思的事。”

袁珙席地而坐,闭上眼睛,默念片刻,开始摇动签筒;良久,一支长长的竹签才脱颖而出,清脆落地。他停下手中的签筒,拾起那只签来,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道:

“怎么会这样?”

沈若寥和南宫秋齐声问道:“是什么签?”

袁珙抬起头来,眉头紧锁,凝重地望着沈若寥,思索片刻,然后,将卦签递给他。

沈若寥和南宫秋一起接过来;那只长长的竹卦签上,正反两面,空空如也。两个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同时纳罕地看向袁珙。

袁珙解释道:“袁某这签筒里,一直放着这么一支空白卦签,因为这世上有很多事,很多时候,是没有结果,没有未来,因而也算不出答案的。”

“没有结果?”沈若寥匪夷所思:“可是,十年之后,我总会在一个地方吧?这种事怎么会没结果呢?”

袁珙叹道:“很明显,这一卦是失准了。”

“失准?”南宫秋困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袁珙道:“就是问卦失败。可能有很多方面的原因,天时地气不合适,或是卜问次数太多,心不诚则不灵;或者,就是我的问题,现在一时找不到状态,手感不好。”

“写字弹琴要有手感;算卦也要有手感吗?”南宫秋万分惊奇。

“那当然;每个人其实都在依赖自己的手感做事。唉,全当这一卦给你们看个笑话,以后再算吧。”

袁珙把空签放进签筒,收回自己的行囊。沈若寥和南宫秋只当他果真失算一次,想想高人难免也会出岔,没往心里去,便把这事立刻抛到了脑后,很快忘了个干净。袁珙却放不下心;空空的卦签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作为一个不可能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的答案,摆在他眼前,铁证如山。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还从来不曾失算过;他表面上解释说这一卦算败了,其实心里并不承认。

这件事像一块巨大的乌云,遮盖在他心田上空,从此挥之不去的阴影。

数日之后,他们到达了都城应天。帝京的繁华,对见多识广的袁珙来说不足为奇,却让两个少年大开眼界。沈若寥也算走过不少地方,然而无论古城开封、成都、襄阳和武昌,还是在燕王治理下迅速繁荣起来的北平,都远远不能与六朝古都的金陵、建康,大明王朝的京城应天相提并论。高大的城墙巍峨如山,固若金汤,这是朱元璋打江山时根据名儒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策略而依行的结果,也是大明皇室坐拥天下的屏障依托;秦淮河沿岸,十六座富丽堂皇的大酒楼鳞次栉比,热闹非凡,这是朱元璋为了接纳四方宾客,特别是招待外国使者而特意下旨修建的高级馆驿;俊秀风雅的民舍紧密有致;车水马龙的街巷人声鼎沸;国子监古朴典雅,清高严谨,令人肃然生敬;紧邻夫子庙的江南贡院里,数万号舍齐整密集,多如牛毛,叹为观止;而皇宫更是金碧辉煌,气势恢宏,高不可及,城上城下禁卫林立,旌旆迎风飘展,宫门虽敞,却戒备森严,沈若寥观察到,从宫门里进外出的所有人等都必须佩有腰牌,经过宫门时,需要通过卫士的仔细盘查,才能放行。百姓富足安乐,名胜古迹密集如发,多得数不胜数。

三个人本来计划在此停留三四天便继续北上,现在,沈若寥和南宫秋却不约而同被京城的风貌牢牢攫住,不断地在每一寸地上、每一个角落里反复游玩,不忍离开。城外牛首山有唐代弘觉寺和南唐二陵两处古迹,还有岳飞收复建康的工事故垒。与牛首山齐名的是栖霞山,应天人素有“春牛首,秋栖霞”的说法,因此沈若寥和南宫秋现在游玩栖霞山正是时候。山林茂密葱郁,曲径幽长,满山深秋的红叶绚烂如火,真的好像大片大片的霞云栖落在了山上。山上有金陵名刹栖霞寺,更有古老的南朝石刻千佛岩、隋朝名迹舍利塔。还有北崮山,幕府山,燕子矶……这一切都让两个人应接不暇,恋恋不舍,觉得即便是在应天定居下来,每日游玩,也永无穷尽厌倦之时。

行程便因此拖延下去,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这段金陵之旅,继续北上。这座文化和财富沉积了千年的古都,在他的第一眼,便深深迷住了两个少年人。一个文武全才,怀着无比远大的志向,更被这京城的物华天宝、博大精深和浩然王气强烈地怂恿着,豪情壮志瞬间冲天而起,甚至直越宫禁之巅;另一个,也是一样饱读诗书,更从来没出过门,甚至没见过什么人,眼下见到真实的京城,竟然比书上写的、比想象之中更加壮丽丰饶了不知多少倍。应天府,在两个人心中,立刻血肉生动起来,并且不由分说地融入了更多放肆大胆的想象,从而变成了他们编织梦想的地方,梦想所在的地方,和梦想最终会实现的地方。

西南战事的新进展在此期间传来。九月中,正在麓川平叛的西平侯沐春暴病而亡,卒于军中。新天子下令,以左副将何福为征虏前将军,带领其众,继续讨伐叛贼。

听到消息,袁珙感叹道:

“可惜啊。黔宁王沐英壮龄而归天;现在,其子沐春出师连胜,却和他父亲一样英年早逝,此乃沐家之不幸,更是我大明的不幸。”

沐春镇守云南七年,大力扶持农耕,辟田三十余万亩,开凿运河灌溉良田。云南百姓感恩戴德,集体募资为他立祠求嗣;无奈沐春仍然一生膝下无子。病故之后,西平侯爵位由其二弟沐晟继承。

西平侯沐家便这样,从此一代代在云南留守下去,处理当地政事,安抚各蛮夷少数民族,平定边疆叛乱,是大明帝国西南边陲重臣,为历代天子所倚重。大明王朝世代云南少忧,全仰赖沐家的杰出才干和热血忠心。

沈若寥在姚表家为仆时,特别是在洪家酒店做店小二时,经常能听姚表、听来往客人谈起这些大明王朝功臣宿将的故事。眼下,袁珙每日里给他二人讲解历史时政,沈若寥只觉得心驰神往,百听不厌,不由慨然提笔,在纸上写下:

“丈夫立世,当存奇志。文以修武,武以利文。文当伯温,武胜伯仁。生为中山,死如文山。”

他把这几句话藏了起来,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半个字。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