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寥走到驿馆前面时,心里不禁好一阵窃笑。
想到燕王精心设计的迎接袁廷玉的方式,他就忍不住要笑。
他进了袁珙的客房;袁仙人正躺在床上打盹,那神态悠然自得到了极点。
沈若寥端详了睡仙片刻,伸出秋风,用剑鞘在袁珙脚底心轻轻地捅了下去。
睡仙倏地缩回脚去,压在另一只腿下。沈若寥又去掏他另一只脚,另一只脚也敏捷地缩了回去,两条腿盘了起来,平压在床上,人仍然未醒。
沈若寥想了想,安静片刻,突然大喊一声:“燕王驾到——”
几个驿馆的仆役探头探脑地望进来,彼此窃窃私语。榻上的睡仙仍然毫无反应。
沈若寥无奈,从旁边果盘里拿起一只核桃来,放在袁珙鼻尖上。核桃晃了两下,颤巍巍地站住了,没有掉下来。沈若寥一把拔出秋风,一声呼喝,迅雷不及掩耳地照着核桃直削下去。
袁珙猛地睁开眼睛,冰凉的剑刃正停在他鼻尖上。坚硬的核桃已经十分平均地削成了两半,向两侧摔倒在他脸上,接着滚了下去。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大气不敢喘一口,生怕呼吸引起身体轻微的起伏,会使鼻子在秋风下划破。
沈若寥得意地收回秋风,笑道:“不装睡啦?”
袁珙坐起来,擦了擦头上的汗。
“你成心吓死我?不知道我上了年纪了?”
沈若寥嬉皮笑脸道:“怎么会,您对我就这么点儿信心也没有?”
袁珙埋怨道:“知道你武功盖世,也没你这么个炫耀法的。”
沈若寥笑道:“我水平自是如此,何须炫耀?——还不快起来,这都什么时辰了。王爷要我来带您去见他呢。”
袁珙懒洋洋笑道:“怎么,王爷想起我来了?”
沈若寥道:“快穿衣服!王爷等急了。”
袁珙打了个大呵欠,一头栽回榻上,伸了个懒腰。
“王爷不是身体不适吗,何必这么客气,抱病见我一个江湖算命的——在这驿馆里,可真是享福到家,想吃就吃,想喝便喝,到处有人侍候着,困了就睡,比神仙还快活。老朽年纪大了,不中用,不想折腾,还是躺着舒服,不动弹了。”
沈若寥无奈,伸手一把将他从榻上抄起来,拖了就走。
袁珙挣扎道:“松手松手——你要勒死我,小心王爷剥了你的皮!”
沈若寥并不松手,笑吟吟挖苦道:“这当儿您倒抬出王爷来了?”
袁珙只得求饶:“若寥,放开我,我跟你走便是;你也得让我穿上衣服吧。”
沈若寥这才松开袁珙,让他穿好衣服,然后就像押送钦犯一样,押着他出了驿馆,钻进了闹市区。眼见着离王宫的方向越走越远,袁珙惊异地问道: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见王爷啊,”沈若寥道,“跟着我,别乱跑,要不迷了路可够您受的。”
袁珙对北平细密如牛毛的胡同早有领教,跟着沈若寥绕了几条窄巷之后,已然头晕转向,不得不老老实实跟在他后面,寸步不敢落下。
沈若寥带着他,过了通惠河,走到文明大街上来。一路的酒肆餐馆彩旗飘扬,客人络绎不绝。然而,整条街的酒馆合起来似乎也赶不上其中一家热闹。吵嚷声、划拳声、赛酒声喧腾一片,乱哄哄地交杂在一起,从一家二层的小酒楼里飞出来。沈若寥就在这家酒楼前停下来,回过头,对袁珙狡黠地一笑:
“先生请进吧,且在里面稍候片刻,王爷立刻就到。”
袁珙抬起头来,看看酒楼悬挂的招牌“明升生”。他狐疑地望了一眼沈若寥。沈若寥嘻嘻一笑,耸了耸肩,闪身便跑没了影。
袁珙大惑不解地走进酒楼,在门口停下来。一股热哄哄的酒气扑面而至,和北平街上寒冷的冬天气息不太相称。他静静观察了一番周遭的景象。
酒楼一层的店面并不太大,塞了五六张桌子。每张桌子四周都满满地围着喝酒划拳的客人,看样子都是下流人士出身,衣着鄙陋,面孔污浊,言语粗俗不堪入耳,为了一丁点儿争执吵闹不休,声音大得要将屋顶掀翻,面红耳赤,几乎马上就要大打出手,乱作一团。
燕王怎么会选择在这种地方见他?
袁珙走了两步,走进店中来,困惑地环顾四周,怀疑自己是不是老花眼了。然而耳中同时听得真切,让他没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酒店里杂坐喧闹的客人,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全部关注到自己桌子周围的酒友身上。
靠近楼梯的一张方桌旁边,聚集了十个大汉,都是士兵打扮,扎着护肩绑腿,个个操刀拿剑,背着长弓革彀,已经喝到了极度兴奋的状态,为了逼其中一个人喝酒,拼命地吼叫,都是脸红脖子粗。那个被逼的人也不甘示弱,眼见争不过同伴,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连饮三大碗,不带少歇。一桌人见状,纷纷敲桌击掌,大叫好样的。那人摔下酒碗,一巴掌拍到桌子上,指着另一人便喊:
“该你了!”
对方不干,骂了一句什么,这个人勃然大怒,显然已经喝得上了头,当即扯碎衣衫,露出一副肌肉发达黝黑粗壮的膀子来,就要扑上去揍人。那人显然吓到了,当即求饶,拿起酒碗来喝,却喝得不甚痛快。这人这边见了,破口大骂道:
“他奶奶的,刚才撺掇老子的时候,你也拿这熊劲儿出来啊,龟孙儿子——”
袁珙正绕到楼梯上来;他怀疑自己被沈若寥耍了,正要上楼去看个究竟,却在低头一瞥之间,瞥到了那个骂人的凶汉脸上,顿时心里猛地一震,收住了脚步。他定睛仔细看了看那汉子。
此时,那张桌旁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那汉子污言秽语骂个不停,连门外路过的路人也觉得下流至极,皱起眉头捂着耳朵匆匆跑过。那汉子面容愈加粗鄙凶悍,他的同伴也都已经喝多,此刻一并哄闹起来,个个面目狰狞,互相揪住了别人的衣领前襟,不分是谁,破口便骂,一面抓起酒碗来摔到地上。
眼见一场野蛮的恶战就要爆发。袁珙却大惊失色地从半截楼梯上连滚带爬地滑下来,扑到那带头闹事的汉子面前,跪拜在地,叩头高呼道:
“殿下宜当自爱,何轻身至此!”
那桌旁的十个汉子愣了一愣,见是一个老头,齐声哄堂大笑起来,一面骂道:
“老儿痴呆,发了癫梦了!”
袁珙急得快掉出眼泪来,拉住那汉子的裤腿,苦苦哀求道:
“殿下万金之躯,岂能如此自轻自贱!殿下他日当成大业,为国家鼎石,何至此境地也!放浪自弃,毁身误国,岂是殿下所为啊!”
那汉子突然挣开他的手,一言不发,离开桌子,飞快地蹿上了楼梯。袁珙正惊诧间,一个人突然从楼梯上跳下来,一把抓起袁珙,不由分说将他拖拉上了楼。
袁珙挣扎了两下,发现自己已然被揪到了酒楼二层。他回过头,惊讶地张大了嘴,看到抓着自己的人竟然是沈若寥。
“先生真神人也,”沈若寥一面赞叹,一面扶起他来,掸了掸他身上的土,将他拉到一个包间门口。
“先生请进,进去之后就一切都明白了。”
袁珙惊疑地走进包间,沈若寥跟在他身后进来,关上了门。
正中央的桌后,方才在楼下酗酒闹事的那个汉子正端坐在那里,脸上却完全消失了在楼下时那副凶悍流氓的嘴脸,沉静地望着袁珙微笑,威仪和尊贵油然其中。身后,两个高大英俊的青年侍立在两侧。
“殿下……?!”袁珙不可思议地喃喃念道。
朱棣特有的圆润低浑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来:“袁先生请坐。小王久仰先生大名,今日一会果然名不虚传。先生应该不会责怪我耍了个小小的花招来试探先生吧?”
袁珙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嗨了一声,大大方方地在席前坐下来,欣然笑道:
“当然不会;燕王殿下既不是方才楼下那粗鄙自轻之人,袁某也就再无所求,只为万民苍生而欢欣鼓舞了。”
朱棣微笑道:“先生是如何从十个粗鄙之人当中看出孤的呢?”
袁珙道:“殿下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太平天子也;年四十,须过脐,即登大宝矣。”
沈若寥闻言,心里一怔。朱棣也是微微一顿,便兀自轻笑起来,一面摇头笑道:
“先生谬矣;先生谬矣。”
一旁的道衍也微笑合十道:“阿弥陀佛;袁先生,谬矣,谬矣。”
袁珙早看见道衍和姚表陪坐在席上,也猜到了燕王身后的两人定然就是沈若寥向他描述过的侍卫骆阳和内侍马三保。燕王显然是微服出访,手下的随从都是极为平民的装扮,连道衍大师也脱去了袈裟,在头上裹了一个四方平定巾。
袁珙当下微笑道:“道衍大师,嵩山寺一别,经年已二十有几;大师可还记得袁某当日所说的话吗?”
道衍笑道:“当然记得;先生当日说贫僧,‘公,刘秉忠之俦也,性自爱。’贫僧不敢忘;然而先生谬矣,先生谬矣。”
袁某胸有成竹地微笑道:“袁某相面,尚未曾有过失言之时。刘秉忠与可庵法师同为海云法师高徒,而道衍大师又与海云、可庵二法师同为庆寿寺住持高僧,岂非天意。今日,若袁某所言燕王殿下事不验,则当年嵩山寺中,袁某所言道衍大师事亦不验。袁某岂能失两言乎?所以两言必践。大师如若不信,我们拭目以待。”
朱棣道:“道衍大师向孤举荐先生已有多次,孤一直无缘拜会,所以特意请道衍大师修书与先生,果然道衍大师的佛面分量不轻啊。”
袁珙泰然道:“殿下,说实话,袁某的本事也就仅限于卜个卦相个面,王爷若是起兵的话,袁某恐怕帮不了殿下什么忙。”
朱棣微笑道:“天命所向,知之者赖以成大业。先生不妨在此为我大明卜一卦。”
袁珙笑道:“天命所向,一切皆有可能;何况这一卦未免太大了,且时间太长,殿下真想知道?”
朱棣略一沉思,微笑道:“既如此,先生还是为孤卜一卦吧。”
袁珙道:“所问为何?”
朱棣盯着袁珙看了少顷,向后靠到了座椅背上。
“请先生算一算,孤这一生,命运如何,会不会倒霉到去云南要饭的田地,甚或比要饭还不如。”
袁珙端详了燕王片刻,微笑道:“殿下,您不如直接问,之前老朽为您相面说过的话,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朱棣笑道:“袁先生差异;先生之言,孤岂有不信;然而先生所言,其实只是人生中的一个阶段;我还想知道结局。”
袁珙想了想,点了点头,当即卜起卦来。
人声鼎沸的明升生酒楼,依然喧哗吵嚷。房间里的其他六个人却丝毫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只觉得一片死寂,俱各紧张地等待着结果。只有袁珙本人似乎感觉不到任何压力一般,神情安详而坦然。
少顷之后,他抬起头,目光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十分肃穆。
他开了口,先问道:“殿下,这市井酒楼之上,是否不安全?”
朱棣微笑道:“先生放心;这酒楼上下,都是小王事先安排好了的,并没有外人。”
袁珙望着燕王,道:“殿下,人的命运变化多端,人之一生也不会是好坏一贯而终。甚至一生了结之后,仍然是非善恶难以定论。区区一卦,因其应用变故,也会走向不同结局,所以,我很难下结论。”
朱棣平静地说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卦象否泰,还要取决于时机,特别是卜者的领悟,和问者的笃行。我已经看到了,先生得出的是乾卦;个中明细,还请先生指教。”
袁珙道:“乾:元亨,利贞;此卦为吉兆,所问之事将有好运。然而论其笃行,当辨时机。初九,潜龙勿用。殿下初为藩王之时,犹在太子、秦王、晋王之下,韬光养晦,默默无闻;然而初九之龙,隐而不废,阳气潜藏,以为厚积,终有九二薄发。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殿下治理北平,政绩斐然,广得军民人心;洪武二十三年,高皇帝命晋王与殿下率军出征北元,晋王无果,而殿下小试牛刀,大获全胜,博得高皇欢心,遂于明年再次命殿下率将出塞北征,殿下又一次败敌凯旋,从此日见倚重,北方边塞军队悉听殿下节制;此时殿下才能逐渐崭露头角,九二之龙,出潜离隐,天下闻名,德施周普,居中不偏,善世而不伐,虽非君位,君之德也。”
朱棣冷静地听着,一动不动。
袁珙继续说道:“人生非一马平川,万事有由来劫难。九二之后,九三实为殿下目前所处的阶段。”
朱棣注意地望着袁珙,没有出声。
袁珙道:“九三之位,处下体之极,居上体之下,在不中之位,履重刚之险。殿下现在正是如此,身为实力最强的藩王,位人臣之极,而在天子之下;上不在天,未可以安其尊也,下不在田,未可以宁其居也。纯修下道,则居上之德废;纯修上道,则处下之礼旷。既不能张扬,又舍不得退缩,殿下是进退两难;天子和殿下一样为难,忧心忡忡,所以九三之龙有危也。九三虽危,犹有对策,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殿下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进取,坚持不懈,同时最重要的是注意加强戒备,尤其是收敛克制自己的一言一行,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潜藏以待九四之时。君子乾乾,与时偕行;处事之极,失时则废,懈怠则旷;所以乾乾者,因其时而惕,是故九三之龙,虽危而无咎。”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说得好。往下说。”
“有道是好事多磨;九三之后必有九四。九四,或跃在渊,无咎。殿下经过九三的小心沉默与积淀,功德渐进,精锐足蓄,当跃出深渊,试以一搏。九四之时,去下体之极,居上体之下;近乎尊位,欲进其道,迫乎在下,非跃所及;欲静其居,居非所安,持疑犹豫,未敢决志。九四已非九三之时,殿下此时莫如揭竿起兵,跃出深渊,现龙真身,大功可成;九四之龙,虽跃于渊,其用心存公,进不在私,疑以心虑,不谬于果,故无咎也。殿下起兵顺乎天意,无咎无殃,不必有所顾虑;须知九四之龙,处物化革新去旧之时,或跃在渊,乾道乃革。”
朱棣保持沉默。道衍听着袁珙的释卦,一直在微微颔首。姚表没有动静,神情肃穆,似乎有些深深的忧虑。骆阳和马三保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都是不可思议。沈若寥在边上坐着,已经听傻了眼。
袁珙继续说道:“跃出深渊,现龙真身,无咎;龙行渐上,上至九五,乃有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夫位以德兴,德以位叙。殿下起兵必将成功,登极九鼎至尊;非但如此,殿下君临天下,乃天命所归,才德极用,大明当现盛世。夫云从龙,风从虎,殿下以至德而处盛位,如九五之龙飞翔在天,万物瞩目,天下归心,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
房间里的七个人,除了袁珙,除了朱棣,其余五个都是心惊胆战,惶恐地等待着下文。袁珙却停住了口,不再继续。
良久的死寂之后,朱棣终于打破沉默,低声问道:“九五之后呢?”
袁珙肃穆地说道:“九五之后,乾元用极,殿下熟知《易》、《象》,自然知道会有什么;然而时候未至,虽然并非不能早知,但为了殿下着想,眼下殿下最好不要关注九四之后的变化,以免迷乱心智,毁误大业。”
朱棣思索了一会儿,点头道:“此时不说也好。目前还在九三之时,且操不到九四之后的心。先生一番苦心,孤谢过了。以后,孤就造次请先生日夕伴在左右,多多为我指点江山,摆渡迷津了。”
袁珙道:“不敢当不敢当;殿下若有用得着老朽之时,为我大明江山社稷,造化苍生,袁某定当万死不辞,殿下又何须如此客气。”
朱棣深不可测的眼睛中金光闪烁。他微笑道:
“听道衍大师说,先生膝下有一子,子承父业,现在和先生一样,也是四海闻名的先知之士?”
袁珙笑道:“哪里哪里;犬子袁忠彻资质愚钝,懈怠学业,一无所成,老朽惭愧得很啊。”
朱棣笑道:“袁先生何必过谦。先生可以孤之名请令郎来北平,朝夕侍奉在先生周围,以尽孝道。”
燕王等于明确表示想让袁忠彻也过来效力了;袁珙大喜过望,叩谢道:
“袁珙谢殿下隆恩;日前已修书于犬子,令其携孙同来,想来不出几日便能到北平了。”
朱棣点了点头:“那就委屈袁先生和令郎,暂住于驿馆一段时日,容孤为你们另辟仙居。北平池小,先生和令郎的才华怕要多多浪费了。”
袁珙开怀大笑道:“燕宫池小,北平自然池小;等到殿下的池子大了,袁某自然不愁自己没地方施展。袁某现在,就尽力帮助殿下寻一处大池子就是了。”
朱棣也大笑起来,举起杯来祝袁珙长寿。道衍也加入进来,一直没有说话的姚表和沈若寥当然也得跟着举杯。
宴后,朱棣吩咐骆阳把刚才在楼下和自己一起在袁珙面前表演撒酒疯的九人叫上来,一一介绍给袁珙,张玉、邱福、朱能、谭渊、唐云、张武、陈珪等人都是燕王手下的骁将。袁珙对每个人都不动声色地细细审视了一遍,心里已然有了底。朱棣在旁,把袁高人的眼神变幻滴水不漏地看在眼里。
出了明升生酒楼,夜色已深;朱棣便要亲自送袁高人回驿馆。姚表则和沈若寥一路,各回各的家。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姚表开口问道:
“寥儿,你把我们都轰出去,一个人跟王爷在兴圣宫里,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怎么等我进去的时候,王爷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容光焕发,逡巡了好长时间的事,突然一下子就不再犹豫,必要起兵了。你到底劝他什么了?我不是明明记得,你走之前,还并不赞同王爷起兵的么?”
沈若寥愁眉苦脸道:“老爷冤枉我;我可没劝王爷起兵,我自己都还没想好呢。我只是跟他胡乱分析了一通起兵的利和弊,结果王爷就下了决心,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和我无关。”
姚表道:“算了吧;你要是没说到他心坎里,他能一瞬间就下这么大决心吗。寥儿,你还太年轻了;你知不知道起兵对于王爷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从此之后,他就是千古受人唾骂的乱臣贼子,即便他得了皇位,将国家治理得比唐太宗还好,他也是永远翻不过身来的了。你懂不懂?”
沈若寥懒洋洋道:“老爷,自古胜者王侯败者寇,事情没那么悲观。王爷的本事,您还信不过么。几百年后,这江山早不知道又改姓了谁了。那时候的人们和大明朝毫无感情,只要王爷这皇上当得好,让国富民强,后人才不会在乎什么篡不篡位,兴许还会说王爷这位篡得好,换作朱允炆做皇帝,那大明可遭了殃了。”
姚表叹了口气:“你这是套什么逻辑。以后这种话别再说了;就是王爷听见,也会要你的脑袋。”
沈若寥嬉皮笑脸:“我又不是不长脑子;只要老爷您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姚表又好气又好笑:“你什么意思?只要你不会背着王爷害他,我会告你的密吗?”
沈若寥仍不收敛:“我知道;我就是真有阴谋害王爷,让王爷发现了,您也会拼死救我的。”
“我才不会,”姚表严肃起来,用警告的口吻说道:“你别以为我以前帮过你;那是你没干些什么出格的事。你要是真敢背叛燕王,随便他拿烙铁钩子把你的肉一片片都剐下来,你看看我还会不会搭理你。”
沈若寥一阵毛骨悚然:“烙铁钩子……这不是高皇帝的手段吗,王爷他也使?”
“王爷不使,我也会使。”姚表道,“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你好好想清楚了,别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这可不是小事。”
沈若寥叹道:“老爷,您也对我太没信心了吧。我就是背叛了自己的亲爹老子,也不能背叛王爷啊。”
姚表微微软了下来,说道:“你们年轻人,只凭冲动行事,可是没准;我是怕你出岔子,你懂不懂?”
沈若寥讥讽道:“早学会畏首畏尾,倒是不用担心会被烙铁钩子割肉。”
姚表皱起眉头:“什么叫畏首畏尾?——我问你,香儿姑娘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不畏首畏尾?”
沈若寥心里一愣。“香儿?——她现在怎样?半年都没见了。”
姚表道:“你还记得人家啊。我以为你跟你爹一样,喝了孟婆汤了呢。”
沈若寥冷冷一哼,道:“老爷,我要是真像我爹,香儿现在早就是我的了。”
姚表道:“你以为现在有什么差别?你不要她,全北平不会有第二个人会要她了。你可好,现在又带回一个姑娘来。你还说你不像你爹?”
沈若寥突兀地问道:“老爷,珠少爷想娶香儿,您答应吗?”
姚表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难以回答。
沈若寥眉毛扬了上去,轻蔑地笑道:“怎么,您也为难了?如果真的不幸如此,您一定巴不得珠少爷也和我一样,喝上它一桶孟婆汤才好。”
姚表冷冷道:“早知如此,你何必当初和她走那么近?又不是没有你族妹给你教训。你小子就是个白眼狼,有其父必有其子。”
沈若寥鄙夷地大笑一声,“姚大人,您这句话,等到有朝一日我背叛了燕王,被他拿烙铁钩子千刀万剐时,再说给我听也不迟。”
说完,他拐了个弯,迈开大步,向自己家走去,将姚表一个人撇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