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 赤伶

场上慢慢暗下去,程蝶衣也和几个老伙伴一起来到台前坐下,她也没看过孙女准备的表演究竟是什么,伶之一词,代表了乐官,乐师,引申为表演歌舞的艺人,又为戏子之意,在如今就是演员的意思,不过在以前,这可不算个好词,在古时,伶是优伶,属于下九流的,所以现在戏剧里,这个词已经很少了。

寂静无声中,一丝轻响,一点火光亮起,一根蜡烛被轻轻点燃,灯光打下,夜萝身穿一袭白色款型水袖衣,脸上是花旦妆容,头带一朵珠花,一抹古装头饰,从来不化妆的夜萝,第一次化妆就美的动人心魄!

化妆师似乎也认为夜萝的素颜极其完美,虽然化了花旦装,但都稍微薄了点,更加凸显她本身的魅力,这个妆容一出现,所有人瞬间似乎心跳都慢了一秒!

眉眼抬起,仿佛撩人心神的细挑,万种风情,百般生动,看那台上夜萝,粉面如花,红唇如血,蛾眉如柳,凤眼如水,云鬓如霞,山河妙曼,妩媚动人,每一处细微都如同极致的诗语,未读先醉人。

双手抬起,水袖翻涌,夜萝挥舞双臂,一个收袖动作,就表现出了绝对的舞台戏剧功底,莲步轻移,步至舞台中间,随后,歌曲的前奏慢慢想起,伴随她提前录制低声的吟唱,带着二胡、水笛的音色,渲染出了这首歌曲的前奏。

一个老艺术家轻轻问道程蝶衣“听着前奏,有点古风,带着一丝京剧味,你孙女是要表演碧玉簪这种的吗?”

“不知道,小家伙神神秘秘的,我也没听她唱过。”程蝶衣也忙的排练,但夜萝之前忙梦想感谢祭,后面是翅膀的推广,参加排练都和她错开的,而且也很神秘兮兮。

双错臂,挥袖,花姿,旋转,碎步,单脚抬,旋腿,双臂回环,十二秒内,她的动作悄无声息,轻点涟漪一般的舒展,却又行云流水,刚柔并济,展现出了惊人的戏剧功底!

“好!”身边一声轻喝,但马上反应过来,这位也是戏剧大家,程蝶衣老伙计,舞台功底顶尖,就连她都称呼一声好,可想而知,夜萝表演的那一幕有多精彩。

双手高举,水袖翻动,看向台上,她露出一丝凄美绝伦的微笑,不愧是影后,仅仅这一个表情,就带动起所有人的情绪,这个悲伤心碎的眼神,演绎的是人生喜怒哀乐,爱恨交融的历程,一颦一笑皆是万般神采,让人瞠目结舌,这神态,这意感,让看的人骨中渗出一丝酥感,这是一个绝美。

快步移走,动作开合,整个舞台都被夜萝一人凌驾,动若迅兔,静如处子,待她细细张口时,身后的大屏上,也播放出一些静默的片段。

“戏一折,水袖起落

唱悲欢唱离合,无关我

扇开合,锣鼓响又默

戏中情戏外人,凭谁说。”

一个戏子,在台上卖力表演,台上一寸方台,演绎之中有形无神,宛若行尸走肉,荒腔走板,但台下却丝毫没人在乎,因为是一群衣衫不整,喝酒吵闹,毫无形象的侵略者而已,一群根本不在乎你表演的如何,只是让你在台上表演,惹他们心头满足的戏子而已,这个场景好熟悉,是当年程知秋传的一部分,尚海被侵占,程家班在刀枪的逼迫下表演的镜头!

不论当年还是现在,此刻看见的,只有卑微二字,被入侵后屈辱的卑微,还有此刻还要上台表演,向这群牛鬼蛇神慰问表演的卑微,这群披着人皮的畜生,何尝懂得华夏国粹的辉煌,他们只是用这个名头,来践踏一个民族的尊严!

夜萝此刻的舞蹈,娇柔无力,步履瞒珊,如同一株细柳,在风雨之中不堪鞭挞,随时都会折断般的惹人心疼,是啊,那个年代,整个国家不就是这样,在如此的遭受磨难吗。

水袖飞舞,抛出丈余,这个动作难度极大,可是她挥臂再舞,双袖齐飞,旋身幻舞,长长的水袖在她身边环绕,犹如彩云追月般,美的惊心。

“惯将喜怒哀乐都融入粉墨

陈词唱穿又如何,白骨青灰皆我!”

画面上,程知秋坐在已经坐了几十年的椅子上,拿起眼前的妆笔,将如同血液般的鲜红慢慢一笔笔涂抹在脸上,她在花自己最后一次妆容,面色沉静如水,内心汹涌如火,唱了几十年的京剧,已经深深镌刻在她的灵魂之上,这一夜,哪怕粉身碎骨,化为灰烬,也在所不辞!

“乱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

位卑未敢忘忧国,哪怕无人知我!”

错了,都错了,这根本不是什么碧玉簪的慢节奏,而是一首彻底炸起无数人的热血,夜萝再次展现爆发力,从前一句的低声,到下一句的迸发,这个转换快如闪电,一声我字,犹如烈火,悍然烧在所有人的心头!

整个华国,无数观看春晚的观众,现场的人,都齐齐爆出一声“好!”字,前奏卑微的铺垫,之后的渲染,到此刻,引来了彻底的爆发!

几个老军人更是差点站了起来,他们双眼大睁,全身颤抖,好一句位卑未敢忘忧国,就如同一发子弹,狠狠打中他们的心脏,这唱的,何尝不是他们的当年,他们是学生,是农民,是乞丐,身姿低微,但绝不忘报国之心!

“好!”程蝶衣也是一拍桌子,她全身颤抖,她明白了,为什么这首歌叫伶,没错,程知秋老师是京剧大师,在国运昌盛之时,她就是大家,是万人抬举,光辉夺目,是身家不菲,华贵宾客,但是在国家大难,仇寇入侵之时,她就是一个伶仃,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下九流的戏子而已,国家危难之际,她是如此卑微,如此无能,如此无奈之人,但,就算如此,她也要以身报国,戏子如何?伶仃如何?如果用我一命,能换来哪怕一个极小的可能,我程知秋,又何尝会有一丝犹豫!

程知秋一抬头,双眼是坚定如铁的光芒,这句位卑未敢忘忧国,更是将她舍身取义的心态,展现的淋漓尽致!、

而夜萝,在第二段歌声唱起的时候,动作更加猛烈,水袖带起层层波涛,就犹如情绪的递进,在一波波推进!

歌声,舞蹈,片段,在这片小小空间里形成了一方小天地,融合交汇,形成最好的舞台,此刻,声音似乎停住了,所有的乐器也安静了下来,夜萝的动作也停止了,但是众人,无数的观众,却惊呼了起来,全场沸腾!

白衣染火,鲜红夺目,夜萝身上竟然起火,火焰呈现碧绿色,一闪即逝,不到两秒就把她身上白衣烧的干净,而在那件白衣之下,是一件红的如血般透亮的水袖服!

红色,代表牺牲,代表热血,代表那一刻,程知秋泣血怒吼,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意志,夜萝的舞蹈激烈了起来,白色水袖犹如白波翻滚,而此刻红色,却仿佛火焰一般,燃义,燃国!

“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

台上人唱着,心碎离别歌

情字难落墨,她唱须以血来和

戏幕起、戏幕落、谁是客。”

在电视前的观众,在现场的来宾,此刻都不由的抬手抚摸胳膊,这戏腔声犹如一股寒气,从后背直上灵霄,全身不由的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夜萝在激烈的舞蹈动作中,却还完美的抓住每一个节奏,歌声稳定大气,毫无阻碍感,没有丝毫喘息和颤抖,她的气息,到底有多么强大!

这一段,唱的是歌,道的是曲,说的是心,回顾程知秋大师的一生,固然辉煌,但是人生艰辛,她的情字是波折无终的,艰苦半生,换来满堂弟子,开场宾客,家财无数,但只是为了国家大义,便可全部放弃,唯一最后钟爱的,就只有她唱了半生的戏台。

“浓情悔认真,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舞台,歌唱,表演,大幕,三重演绎之下,这一瞬间的夜萝,演绎的是浮浮沉沉的戏里人生,爱恨情仇的千旋百转,分分合合的人世往来,我恨过,爱过,痛过,被抛弃过,得到过,失去过,巅峰过,但我最放不下的,唯有那当年执手与你的情爱缠绵,多想与你粗衣淡食,平淡一笑的人生,可为什么,我遇到了你,却那么短暂,只有一场戏的时间。

程蝶衣手在颤抖,这唱的就是程知秋,赤伶,好一个赤伶,红衣如血,伶为君倾,这是一个小伶仃的爱国之心,这是一个京剧大师一生的写照,戏里戏外,她认真的活着,活的努力,活的挣扎,但死亦其所,为国为民,毫无对尘世的丝毫眷恋。

第二段歌曲演绎,夜萝的舞蹈更见功底,水袖挥舞,环绕纷飞,灯光变幻之下,大漠如雪月如钩,水袖丹唇演绎了几许的戏剧人生,舞台上,夜萝仿佛继续着浅唱低吟,颠倒无数众生,盈盈舞步,踏过春月秋风,有着最喧闹的迎往,听着最眷恋的缘因,一如那最美的年华,看见姑娘嫁衣如火,公子最囍的那一日。

半空中,落下隐隐飒飒的花瓣,如梦如幻,夜萝宛若疯魔,在那方天地尽情燕舞,落花在霓裳之下铺垫一层又一层,又随着舞动飘落辗转四方。

“你方唱罢我登场

莫嘲风月戏,莫笑人荒唐

也曾问青黄,也曾铿锵唱兴亡

道无情,道有情,怎思量”

再上一个音阶,融汇戏曲唱腔的一身,犹如惊雷轰鸣,震撼全场,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有多少故事埋在黄土之中,有人荒唐,有人热血,有人奋斗,有人牺牲,听之,品之,皆是戏剧人生背后的故事,也是对于生命的顿悟,是感伤的自省,也是惆怅之后的静思,历史就是如此,荒唐和铿锵,最后不过是记录的一笔。

夜萝仿佛已经融入了那个年代,变成了历史中的一员,水袖舞动,凌乱有致,泼洒如虹,旋彩凤舞,一寸天地一方台,唯舞疯魔不成活,乱披风,半空抖袖,大抛袖,颤袖,环袖,双斜袖,投袖,到最后的身步结合的龙卷袖,红衣之舞,撼动天地,此刻,所有人都鸦雀无声,眼花缭乱,夜萝的舞是一种极致的美,如山弓弯弯,如月半皎洁,曲张了阴柔并济,展现了冰肌玉骨,柔到极致,也美到了极致,一低眉的娇羞,一抬头的温柔,一眼神的坚强,怎一个妙字了得。

戏入衷肠,歌到晚曲,夜萝跪伏与地,抬起半身,双手挥出大袖,眉目顾盼,无力的嫣然一笑,抖落那满身风尘,追忆半生轮回,追溯往世太平,她的戏已落幕,回首人生,一滴胭脂泪,汨汨划过脸盼,染红了一树花火,燃起了一片风云。

“道无情,道有情。。。费思量。。。”

最后一句低吟,大戏落幕,血染红衣,家仇国恨,已离之远去,我以我血铸轩辕,热血已净,于国无悔,这个冰雕玉彻,宛若琉璃的世界,已在眼前破碎,通往的是彼岸的路标,唯一恋旧的,是藏于衣橱之底,那件红艳嫁衣,多愿你能在桥前等我,酌一壶淡酒,奴虽已然白发青衣,可否在听我为君一曲戏里春秋,再唤我一声。。。知秋?

莲步轻移,微微低头,白玉般娇嫩之手档在烛火之前,轻轻一丝香馨之气,吹熄那一点花火,人如烛灭,燃尽最后一丝荒唐,这个人世间啊,我终是走到了尽头,或许有怨,但,无悔。

一曲赤伶,道尽人世百态,阅尽知秋一世,尘埃落定,已是百载岁月,夜萝的一行红泪,两袖轻摆,成为今年春晚经典画面,灯光黯淡,血红色的人影慢慢消逝在众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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