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钱塘,立冬刚至,正是静坐垂钓的好时节!
这不,小小青山镇蛇龙河旁,就蹲着两位身着锦衣华服的少年。
青山镇,隶属钱塘郡钱源县,已有五百年不止的悠久岁月;而那蛇龙河,起于青山镇上那两座南北相望的高峰,北峰名“蛇”,南峰为“龙”,终于钱源。
年纪稍大一些的黄衣少年嘴叼枯草,望着水面颤颤巍巍的鱼漂,牢骚道:“唉!咱哥俩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蹲了一下午,咋就没有鱼儿上钩呢?说是立冬鱼肥壮,钓到拎不起。可尽是些小鱼闹窝!好一条蛇龙河,难不成河里的大鱼都被蛇吃了,给龙吞了!”
四下无声,并无回应,黄衣小孩也不见怪。
他悠悠然望着水面,嘟起小嘴,继续说道:“你说这钓鱼啊,钓的到底是什么?温老先生说是‘心’;学堂里那位臭老头偏说是‘愁’;还有的人却说是‘乐’。呵!鱼都不碰饵,何来的‘乐’一说?这些道理我可懒得捉摸,钓鱼无非就是钓鱼。姬应寒,你说是不是?”
依旧没有声响。黄衣少年似乎有些诧异,莫非钓鱼也能钓得走火入魔不成?
他转过脑袋,正视身侧的姬应寒。
眼前之人脸色有些难看,更准确地讲,则是有那么一丝不安。
片刻,这一丝不安更加深沉,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
姬应寒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却似是在说三个字。
不要动!
咋的,大白天还能见到鬼不成,是蹲在了我肩上?还是趴在了我背上?严廷阳虽是这般想,可却不这般认为。不是不信鬼神一说,而是眼前的白衣少年捉弄自己的次数还少?
在小镇之上,有一条仙人巷。巷弄很长,长到能让人找不着北;又很窄,窄到仅容两人并肩而行。就在那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姬应寒就拿自己做了一些不可用言语描述的恶趣味。
黄衣少年回想此事,脸色一变。这次,委实不能让眼前之人得逞。
当他自以为识破了姬应寒的鬼把戏,正要开口嘲笑时,却瞧见白衣少年给自己使了使眼色。
严廷阳皱了皱眉,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
一尺旁,一条手臂粗细的乌黑大蛇,正盘曲着身体躺在地上,悄无声息。
一时间,严廷阳不敢动弹丝毫,这么一条大蛇,不看还好,一看,就令人口齿打寒,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在他也算是镇定,要换作是其他的同龄小孩,早就大哭大闹,撒腿逃窜了,哪会这般静静地待在原地。
啪嗒!水边的竹竿子给动了,先是敲了敲水面,后是滚到了一边。
两人面面相觑,有苦说不出。
这水里的鱼,什么时候上钩不好,偏偏就在这天人交战之时咬钩。约莫还是个个头不小的,惹出了不小的动静。
瞬时,地上的黑蛇似是受到了惊扰,猛地抬起蛇头,半个身子拔地而起,用那猩红的双瞳直勾勾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黄衣少年,而血红的蛇信嘶嘶作响,令人不寒而栗。
严廷阳可是绝望至极,脸色煞白,无助地看着远处的那袭白衣,脑海之中竟是想出一词,韶华易逝!
好是可笑,这少年的大好年华还不曾走过一半,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此时,地上的大黑蛇的上半个蛇身与蛇头后仰,飞快向前刺去!远处的姬应寒见势不妙,迅速抄起竹竿一跃向前。
眨眼之间,竿起竿落。
可那黑蛇扭动身躯,移出半丈开外,机智地躲过那当头一棒。
一旁的严廷阳见机撒丫子冲到姬应寒跟前,才敢呼出一口浊气,也算是逃过一劫。
那蛇好似非但不肯罢休,反而是被激怒了一般,高高昂起蛇头,张开那张黑墨般的大嘴,露出尖锐的毒牙,对着眼前的两位少年示威。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是地上这条被惹恼了的野蛇。
不等姬应寒反应过来,那条黑蛇便已飞速游蹿袭来,避无可避。
真给咬上了!
姬应寒下意识大叫一句:“啊呦!严廷阳,疼!”
整条乌黑大蛇缠绕在少年手臂之上,血盆大口则死死咬住手腕,痛得那袭白衣满地翻滚。
听说打蛇要打七寸,好在自己一年来没在那学堂里白呆,这想起来,那臭老头还是有点用处的!严廷阳想到此处,心思急转,放眼周围,寻找可以制敌的拿手武器。可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什么刀剑之说,自己的那把木剑早就被地上这姬应寒给嫌抱着走路太沉而连同布囊一齐藏在了学堂竹林里了,再者,一把木剑能有多大的作为?
少年也不管了,年纪轻轻脏话倒是学得不错,口吐一声,妈的。随后便是老子和你拼了、十三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之类的豪言壮语,提起水边的竹竿子,飞奔到少年姬应寒身旁。
也不记得挥了几竿子,说是要打蛇的七寸心窝,可地上一人一蛇翻来覆去,哪能打得准。
少年力气虽不小,可那条乌黑大蛇终究是没有挫伤可言!可出人意料的却是,大蛇放开了地上的少年,转身望着抡竿之人,龇牙咧嘴咆哮一声,竟然嗖嗖蜿蜒而去,消失在枯黄草木之中。
严廷阳大口喘着粗气,扶起地上的姬应寒,愤愤说道:“可惜了!没打死那畜生,反倒给跑了。你没事吧?话说这都入冬了,这山里的野蛇早该呼呼睡大觉了。这会还出来主动伤人,真奇怪!”
姬应寒伸出自己那胖乎乎的小手示意面前的严廷阳,不悦地说:“没事?你抡竿子是打蛇还是打我啊?我咋觉得我比那蛇要疼!你再看看我的手腕,都流血了!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被蛇咬!哼!咬的人本该是你!这鱼也钓不成了,过几日再来吧。”
严廷阳闻言,嘿嘿一笑,提起地上的另一根竹竿,说:“我这不着急嘛!再说了,你和那畜生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我可打不准!哎,要不要我背你回去呀?我大发善心背你一次。”
“才不要,我自己会走!对了,你回去可别忘了把那布囊给带回来,也算你有出息,连姑娘家的衣服都敢偷!”
严廷阳笑了笑,没半点尴尬丢脸的神情,反倒是拍拍胸脯大声道:“那是我有本事!”
约莫是蛇毒流窜经脉的速度过于缓慢,姬应寒快到家了才感到身体不适。
早已与严廷阳半路分别的他正要迈脚踏上大门下的台阶,就觉额间冷汗直冒,眼前一恍惚,晕厥了过去。
这下好,整个姬家府邸鸡飞狗跳,好不安宁!
少年姬应寒幼时双亲过世,被叔叔姬远收养。好在姬远只生有一女姬晓兰,并无儿子,就早把这可怜的侄子当成亲儿子养育,加上府中有个老奶奶疼爱,才有了些家的味道。
这不,老太太就坐在少年床榻边,欲哭无泪,焦急万分。
老人望着床榻之上的那张僵紫的脸蛋,颤抖着声音对着一旁的高大男子说道:“远儿啊!一连来了三个太医了,都说没有办法医治。我孙儿这是中了什么毒啊?该如何是好啊?你娘我心里可慌了!”
那站在一旁的中年男子回答:“老神医王虫草应该快到了,这天底下就没有他治不好的病。他要钱,儿子便给他个黄金万两;他要啥药方子,哪怕是天山上的雪莲,我也找人给他采来。再不行,就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定要他治好我侄儿的身子。”
姬家府邸虽然比不上那些皇室雅院来的气派奢华,却也不输一般的富家住所。单从房屋数量上而言,可排扬州前三甲。
府邸大致可分前后两大院,左右四小院,中建一座赏花园,外围则有四亭、六台、八楼、十阁共计二十八处,规划整齐,布局合理!
府院大了,处理杂事小事的丫鬟仆役也就多了。光照顾小公子吃穿起居的贴身下人就有四位,前些年因病死了一个,如今就剩下男仆阿贵和两名被唤作春雪、秋雨的婢女。
此时,这名叫春雪的小丫鬟就从屋外打来一盆水送到少年床边。一旁的老太太伸手示意,春雪先是愣了愣,随即递上手中的毛巾。老太太接过后,亲手擦去少年额头冒出的冷汗,又将其重新打湿,用力拧干,给少年擦了把脸,这才开口说:“咋不把温仙人找来,他徒弟病了,他能不管?”
姬远面露愧疚,自己也没想到这点,轻声回复:“儿子我这就去吩咐一声,把那老神仙请到府中。”
说完,便快步出了屋子。屋外一阵喧闹,老太太哀叹一声,默默祷告!
待老神医进入府邸,已是月明星稀。这位花甲老人不敢怠慢,下了姬家亲自安排的马车后就背了一个木制黑匣急匆匆地往屋里赶。
老神医推开屋门,就见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白袄的老儒士。
王虫草在东越混了一甲子之久,对此人怎会不知,自然不敢无视,便弯腰作揖行了一礼。要知道,王虫草是姬府花重金请来的大夫,更是名动江南的老神医,可在温梓庆面前却只能先行晚辈之礼,可见这位白衣老者的地位之高。
温梓庆摆了摆手,笑而不语,对眼前的老神医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上前探病。
老神医连忙大步上前,在少年床前止住脚步,放下黑匣,握起少年手腕,把了把脉。
片刻之后,老人再无其他举动,却面色凝重,缓缓叹了口气,转头就要开口。却见一旁坐着的儒士对自己微微一笑。老人顿时苦涩不解,愣在当场。
先前一笑,王虫草只当眼前之人是行招呼礼数罢了,再者,应该是说,不用客气,赶紧看病啥的。可这一次,却显得有些古怪,令自己费解不堪。都活了百来岁的人了,自己唯一的弟子都已病入膏肓、命悬一线,还笑得出来?
一旁的老太太实在看不下去这王虫草的惺惺作态,急切地开口询问:“老神医,我孙儿咋样了?要开啥药方啊?”
王虫草摇了摇头,无奈一声:“没法救?”
老太太闻言肝胆欲裂,恸哭不止:“啊呦!连你都没法救,那还有谁能救我孙儿哦!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喽!老天爷呦!老天爷呦!你就这么狠心要夺走我年幼的孙儿的命?”
连一旁站着不说话的度支尚书也先是诧异,随后有些恼火,对着王种草大声喝道:“怎的,这天底下还有你王老神医不能救之人?这以后要是传出去,你这老神医的名头可就不复存在喽!别给老子耍脸色,开什么条件,你说便是,本官定满足你!嗯?你到底是不想救还是不会救?”
老神医王虫草,可谓是闻名东越的老一辈医者,为医五十载,以精研药学而闻名遐迩,更是在针灸点穴之术与推拿调理之法上大有建树,最能在“望闻问切”这四种再简单不过的探病手法上做到极致,于细微处见真功夫!自打他十岁拜师学医至今,就有传言说,被他医治的病人,就没有不康复如初的。可今日,约莫是真给碰上了一位。
姬远面露鄙夷之色,死死瞪着床边的王虫草,却不见老神医有何惧色。
“神医?这种虚名对我来说又有何用,只是世人强加给我老头子的罢了。古往今来,治死扶伤何尝不是我等医者之道义。一人生死,关乎一家,若有失手,悔恨不及。唉!也是我医术不精,说来惭愧,小公子中毒之深,已流至奇经八脉,深入五脏六腑,为实难办。更何况老头子我生平从未见过此毒,怎能出手医治,这种毫无把握可言之事,我做不得,另请神医吧!”王虫草自惭一笑,望向坐在一边的那位云淡风轻的老儒士。
老太太似乎想到了什么,就拄着拐杖站起身来,一旁的中年男人连忙缓和怒意去搀扶老人,却被老太太摆手推开。
她走到老儒士跟前问道:“仙人呐!他救不了,你总能救吧!”
高大男子顿时两眼放光,面露期许。对呀,咋把这老仙人给忘了,仙人一定有法子,况且所救之人并非常人,这师父也不能白当了啊。度支尚书想了片刻,随即轻声问:“温仙人,可有法子?”
下一刻,母子两人俱是被泼了一头冷水,如遭雷击。
原是那老儒士也说了三个字,救不了!
这可如何是好!老太太正要再次放声大哭,可还没完,温梓庆又缓缓吐出四字,也不必救!
顿时,屋内鸦雀无声,除了那位开口说话的老儒士,其余三人均是满脸疑惑,摸不着边际。
救不了?不必救?救不了也得救啊,能眼睁睁地看着床榻之上的少年就这样死了?
姬远有些急了,语无伦次地说:“我侄儿不必救,所以没得救了?呸!到底谁能救?”
他又尴尬一笑,而那老儒士则气定神闲地说了一句:“天冷了,可有暖胃的酒?”
仙人么,不爱喝酒爱什么?更何况是这位千杯不醉的温梓庆。
一旁的王虫草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色,冷哼一声,恨不得痛骂一顿眼前这个自视清高的老儒士。亏他还能提出这种不合时宜的要求!
如今的度支尚书,把自个侄子的小命都一股脑寄托在了眼前的老神仙身上,区区一壶酒又能算什么,就算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也义不容辞。
姬远一个眼神,一旁的年轻侍女便心领神会,就立刻从屋外匆匆提来一壶白酒,满满地给老儒士倒上一碗,随后又自觉地站在了一边。
温梓庆一饮而尽,望了望眼神迫切的母子二人,又瞧了瞧傻愣傻愣的王虫草,呵呵一笑道:“自己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