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一节 口衔诗书,手持斧钺(2)

打发走续相如,张越放下手里的工作,走到官署的阁楼上,望着这城塞内来来往往的人群。

有汉人,有胡人,也有更远异域而来的商人。

这些人都是闻着丝绸利润的味道来到此地的。

自西域匈奴向汉低头,并陷入漠北的单于争夺战后。

丝绸之路,全线畅通。

现在,无论是自身毒而来的商人,还是从康居而来的商人,都不必再担心在路上会被匈奴人截杀了。

特别是那些,在张越这里买了一张‘汉商符’的商人。

不拘他是来自那里的?

只要持有张越以鹰杨将军背书的铜符,在匈奴控制范围内,就绝没有匈奴人敢作妖!

因为,张越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过他的严肃立场了——两个月前的春三月,有一个来自罽宾的商人,在西域被杀,其下仆里有人逃亡来到居延,哭诉、告状。

张越得知后,立刻接见了对方,问清事情经过。

随即,遣校尉赖丹率汉骑八百,越过天山,直趋其被害的莎车王国。

匈奴人立刻做出了反应了——他们在汉骑未到之前,就将那些参与杀害罽宾商人的莎车贵族的首级悬挂在了莎车边境上。

汉骑于是摘头而走。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那位罽宾商人,向居延都尉官署认购了一张一年期的‘汉商符’。

此符质地为铜,其正反面皆刻有铭文:持此符者,受大汉天子所庇!

经此一事,汉商符在胡商圈子里立刻变得炙手可热!

无数胡商,纷纷争相认购。

哪怕其价格从每年十金涨到了每年百金,也依旧有人争相恐后的想要认购。

但张越却矜持了起来,严格控制汉商符的发放数量。

如今,更是规定,每月至多发放十张。

而且,宁缺毋滥!

认购者,现在除了得拿钱来买外,还得通过所谓的‘礼考’。

必须通过礼考,才能有资格申请认购一张一年期的‘汉商符’。

于是,这居延、玉门等胡商聚集之地,发展出了独特的产业链。

有些聪明人,已经在居延、楼兰等地,做起了专门教授胡商中国礼仪、雅语的机构。

这居延都尉官署旁就有两个类似的机构。

而且还是居延本地颇有文名的文人所办,故而,每天前去求教的胡商,络绎不绝。

以至于其门口,常常车水马龙,水泄不通。

而这些胡商蹩脚的学语、诵读之声,哪怕在居延都尉官署里也能听到。

张越现在,就能听到。

“藏折则兹(仓颉造字),噎节黑涩(以教后嗣)……”

生硬而变扭的诵读声,让许多人听着尴尬非常。

但张越听着,却是如痴如醉,如饮美酒。

心里面念头通达,爽的飞起!

特别是他看到,那些胡商里有金发碧眼的白人,有黑发褐目的塞人,低矮粗壮的匈奴人。

心里面直接爽到起飞!

“这汉商符,就是绿卡……”

“这礼考,便是托福、雅思……”

他啧啧啧的砸吧着嘴巴,脸上笑容若阳光一样灿烂。

“这才是真正的教化夷狄之法……”他心中得意万分。

在他看来,这才是最佳的文明推广与宣传方式——要让对诸夏文明一无所知的夷狄,推崇、崇拜中国。

最快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此了。

只要坚持下去,持之以恒,让西域诸国甚至更远的异域之国的贵族、人民,在心里形成‘汉人最高等,其他人次之’的想法。

那么,还怕这些人不追捧和推崇诸夏文化?

还怕他们不主动学习和研究中国经典?

“将军,您因何发笑呢?”不知道什么时候,韩增走到了张越身旁,这位新扎护羌校尉,是十天前来居延的。

他来居延,除了述职,便是看望乃妹韩央——韩央现在已经怀孕,正在养胎。

韩增闻讯,自是高兴万分,马上丢下令居的事情,借口述职来居延省亲。

“韩校尉啊……”张越回头对这位小舅子笑了笑,话到嘴边又生生的咽了回去:“没有什么,只是见居延日渐转好,故而心喜!”

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

特别是在这西元前的时代,民族主义这种东西,连提都不要提。

张越可不想,帮别人觉醒。

……………………

然而,张越不想,不代表别人感知不到。

千里之外,龟兹王都延城。

乌孙使团,正在有序入城。

这次奉命出使的乌孙正使,名叫渠糜,乃是乌孙昆莫翁归靡的外甥。

在乌孙国内,担任着大禄的职位。

所谓大禄,就类似于中国丞相,乃是乌孙最高级别的大臣。

否则辅佐昆莫,治理国家,协调各方。

故而,这次渠糜亲自来使,代表了乌孙人的诚意与修好的态度。

在城门口,渠糜看到了一个龟兹人被吊在城门上,满身伤痕,血肉模糊,他不停的痛苦哀求着。

“这是怎么回事?”渠糜好奇的问着迎接他的龟兹贵族:“他犯了什么罪?”

“偷窃!”负责迎接他的龟兹贵族答道。

“嗯?”渠糜皱起眉头,道:“我记得贵国偷窃不止于此啊?”

作为乌孙大禄,渠糜对西域的主要国家都有了解。

更不止于此代表乌孙昆莫来龟兹与匈奴人谈判、协商。

故而他知道,龟兹人对待偷窃,最多也不过是砍手罢了,像现在这样吊起来鞭笞示众的刑罚,简直闻所未闻!

所以,渠糜忍不住好奇的问道:“难道他偷了贵国的珍宝?”

“那倒不是……”龟兹贵族答道:“此人只偷了一匹丝绸……”

“但他……”龟兹贵族提高声调:“偷的却是汉商的丝绸!一个真正的汉朝君子的货物!”

“我王闻之,雷霆震怒,便令将之吊起来,鞭笞三天三夜!”

“至死方休!”

渠糜听着,震惊万分:“难道那位汉朝商人,乃是汉朝贵人?”

龟兹贵族摇摇头,道:“只是一个小商人,凑了全家之资,才运来几十匹丝绸来此,其被盗后,当街哭诉,为我国巡城之人所见,我王随后听闻此事,当即召见那人,安慰、劝勉,并严令巡城使彻查,将此人抓到!”

这贵族说着,就向地上吐口吐沫,道:“我王言:汉朝上国,与我国有大恩也,上国之人,于我国失窃,此我龟兹之耻也!”

“若不能及时抓获偷盗之人,一旦传回汉朝,为汉君子所知,岂非要令上国惊诧,以为我国皆为偷盗无礼之人?”

渠糜听着目瞪口呆。

见过奴颜婢膝的人,但奴颜婢膝到龟兹人这样,还觉得特别骄傲、自豪的。

渠糜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以至于渠糜不知道该称赞对方厚颜无耻,还是唾弃其自甘堕落。

要知道,龟兹可是大国!

有胜兵近万,人口十余万。

在西域之中,国内仅次于莎车、车师、乌孙。

过去,哪怕是在匈奴人面前,也没有见到龟兹人这样跪舔。

就听着那龟兹贵族,颇为骄傲的道:“我王有言:上国无小事!此真至理名言也!”

“使者您是不知道啊……此事传开后,上国官吏、贵人,纷纷夸赞,以为我王识大体,知进退,乃有为之君,甚至有汉贵人认为我王哪怕在汉长安,也当得起君子二字,于是欲要应聘我王之女为其子之妻!”说到这里的时候,这个贵族脸上,流露出无比荣誉和自豪的神色,他骄傲的道:“使者可知,那位汉朝贵人,何人也?”

渠糜摇摇头。

龟兹贵族自豪的道:“那可是汉西域都护之渠犁校尉常惠啊!”

“这位贵人,可是汉鹰杨将军的故旧,我王之女竟能有机会嫁入这样的人物之家……真真是有福啊……”

他又道:“不瞒使者,我也因此受益许多啊……”

“从前,上国英雄,以为龟兹粗鄙,不屑一顾,此事之后,就有许多上国君子来我龟兹做客……”

“就在昨天,一位上国君子大驾光临我家,蒙其厚爱,竟看上了我妻,愿与之欢度一宿,令我有机会可得一个有上国血脉的子嗣……”这龟兹贵族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里都带着星星,闪着光芒。

渠糜却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虽然乌孙人,也经常做这种请别人来绿自己,以便留下优秀血统的子孙来继承自己家业的事情。

但乌孙人做这种事情,都是悄悄的来的啊!

谁会像这个龟兹人一样,把这种事情当成骄傲,挂在嘴上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我被绿了,我也更强了!

“那位汉朝人,可是非常雄壮英武?”渠糜忍不住问道,在他想来,能让人如此骄傲的男人,必是身高八尺,健壮异于常人的男子。

他心里面也是忍不住起了小算盘。

若果真这样的话……

那么,他打算让自己带来的妻子,也去借一下种……当然,得悄悄的来。

可惜,那位龟兹贵族却是摇了摇头:“贵使见识浅薄了吧?”

“上国人物,固然有健壮高大雄伟之英雄,然而上国英雄,却绝不仅仅只有健壮高大之人,那等风度翩翩,学识渊博之士,亦为英雄,而且更加稀少!”

“整个西域,这样的人物,不过五指之数,我能有幸得其厚爱,真的是祖先保佑!”

渠糜听着,先是莫名所以,旋即又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与震怖之中。

这个世界,让别人跪舔不难——打趴下就好了。

但改变别人的三观,重塑其认知,却是千难万难!

而汉朝人,做到了!

至少在龟兹,他们做到了!

这是何等可怕的国家啊!

若未来他们统治、主宰西域,甚至整个世界……

乌孙岂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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