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稿

鸣要去罗曼捕捉天气,那儿离勃楠有二十法里。他明早四点钟去,上午去,中午到,不过傍晚即可返回。他做好打算,便爬上了阁楼。

这类阁楼屋顶和地板构成斜角,稍一走动就碰脑袋。人要逐渐弯腰,才能走到屋子的尽头,如同走到命运的尽头。他推开门,一种过苦日子的艺术从屋子的每个角落展现出来:她在冬天不生火,在暗处不点灯;她靠坐在睡垫上,盖的被子是裙子改的,穿的裙子又是被子改的。她手里攥着一封信,揉搓得厉害,手里是没做完的粗布衬杉。她看见鸣进来,就支起身子,微微欠身。

她是什么人?谁也不知道。一个不幸的女人在小城市里,素昧平生也是一件遮体的衣裳。她只说自己是位母亲,为了生计到此做工。来时,她带着黄金和珍珠,不过,她的黄金长在头上,珍珠含在口里。鸣第一眼瞧见她,像是见到了一只琥珀的蝉。

“太太,明天不必为我准备三餐。”鸣不知道她叫什么,求宿者要报姓名往往特别为难;同时他又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直呼她的名字,仿佛世间有这么一个词,专门为像她这样的人而生。

“明白了,先生。”这是一个极为受用的词。车夫管乘客叫先生,执事管贵宾叫先生,名媛管绅士叫先生。它冠在头上,也垫在脚下。她叫鸣先生,因为他既是学者,又是房主人——这间屋子是不收她房租的。

鸣嘱托了几句,转身离开。

“先生,这儿的冬天冷吗?”她突然问道。

“冷。”

“和费城比呢?”

“比费城还要冷。”

她放下信,继续做起手里的活儿。

第二天清晨,鸣出了门。临走前,他望了望阁楼的窗户,那母亲已经开始做衣服;回来时,她还在做。

从那天起,她愈发勤奋,愈发节俭,也愈发消瘦了。她做衣裳每天干十七个钟头,挣九苏的工钱,剩下的时间全部留给了咳嗽和啜泣;寄来的信越厚,她肺里的空气就越少,挤出的眼泪就越多;衣裙破了她也不再缝补了,袜跟磨破就往鞋里褪一截。鸣常常去照看她。他突然发觉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的面容不显苍老亦不显年轻,直到某一天才会猛然发现,“原来她已经到了这般年岁”。

到了仲冬,她不做衣裳了——她被辞退了。监狱包工用女囚犯压低了工钱,他们不要自由女工了。鸣不再听见她的啜泣,平静就是她的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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