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
温允禾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的榻上,四周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自己。
重来一世又有何用?依旧逃不开珍爱之人一个个离开自己的命运。失去至亲,与曾经深爱之人反目,世间再无眷恋之事……所谓人生之苦,不过如此罢。
已是分不清过了多少个白天黑夜,温允禾唤落葵把门窗关严实,不见任何外客,每天也只进几口粥,勉强维持着这副躯壳。
日日都是安静得可怕。应该是阿母也吩咐下人不要来打扰吧。直到最近两日,门外总传来琴声,温允禾对这琴声再熟悉不过,是江澈在弹琴,这曲子他曾教过,名唤阳春白雪,写的是冬去春来一片欣欣向荣之象。
从前他说:“再难熬的凛冬也会过去,待到万物覆苏,从前痛苦的一切也就忘怀了。”
温允禾知晓他是何意,只是这种痛,他不曾经历,如何能替她忘怀?如今她孑然一身在这世上,顶着个虚假的温家嫡女身份,却什么事都做不成。也许她的春早就结束了。
温夫人每天都来看她几次,都是透过门缝瞧她安然无恙,便又悄悄掩门离去。自己女儿的脾性自己是最为了解,融融性格倔强,若非自己心里想清楚,别人不论如何劝都是无用。
倒是江澈,那日是他抱着融融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回府,牵动了旧伤,也是在温府将养了几日现在才能勉强下床。这人倒是奇怪,伤好了不回自己府中,倒要留在温府,说是温大人还在丧期,他与融融师徒一场,理应留下照拂一二。素闻江澈性子孤傲,在朝中少有交好之人,眼下圣上即位不久,身为国子监祭酒正是该在圣前表现的时候,眼下怎会为了交情并不深的温府放下最要紧的事务呢。
想到每次融融出事,江澈总是陪在她身边,莫不是……温夫人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温府已经败落,她一个弱女子再撑不起这样大的家业,便散了钱财守着宁毅的墓碑过去吧。融融她若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安安稳稳地过下半生,她此生的心愿也就了了。温夫人呆望着天边飞过的燕雀,她自出生起就被指给了温府做当家主母,一生也就被困在温府了,有一个深爱自己的丈夫,有一个善良勇敢的女儿,此生也算是圆满了。只是融融,她生性活泼,不过碧玉年华,应该去寻她的自由。
“温夫人。”江澈微微作揖,把她拉回了现实。
温夫人一楞:“江公子?”
江澈一身素衣,旧伤覆发似乎又让他消瘦了许多,唇上亦是没什么血色,在风中更添了几分羸弱:“明日,是温将军下葬的日子吧。”
温夫人脸上更添了几分哀色:“是……”
“我看温小娘子如今闭门不出,整日黯然泪下,伤了自己的身子不说,总不能错过了父亲的下葬,不然等到她想通,想起自己如今的颓然,定又会自责万分。”
“您说的是,我也正为此事发愁,只是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实在不知还要如何劝她……江公子可有什么法子?几次三番救下小女,若这次还能带小女走出来,您可真是温家的大恩人!”说罢,温夫人折下腰,要向江澈行大礼。
江澈连忙扶住:“温夫人,不必如此!既一日为师,只要温夫人点头,温小娘子的事我就定会上心。”
“江某,愿尽力一试。”
……
正是午后,房间氤氲着冉冉檀香,鹅黄色的床帘没有拉严实,透过了丝丝光亮。
温允禾侧躺在床上,始终没能入睡,只是迷迷糊糊,走进了一个又一个梦境,甚至都要分不清梦与现实。梦中姐姐还会给她带栗子糕,凌钦还会带她上城楼看月亮,阿父还会用慈爱又粗粝的手掌轻抚她的青丝。
从前看医书时,看到一味药名唤梦清散,服下一炷香时间便可陷于梦境,许多人高价要购入,只为能沈溺于梦境片刻。从前不解,只笑那些人太痴,现在恍然明白,倘若梦境比现实美好太多,何不就沈醉于梦中。
“温允禾。”江澈不知何时出现在床榻边。
温允禾转过身,透过朦胧的纱帐,她看不清江澈的表情。
“明日是你阿父下葬的日子,你再消沈下去,就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温允禾微微擡头,怒视着江澈:“你在说什么,我阿父好好的,什么最后一面。”
似乎早料到温允禾有如此回答,江澈缓缓开口,言语间更多了几分凌厉:“温家出了这样大的事,上下都是你阿母一手照料,丧夫之痛,每个夜间她又是如何熬过去的?你可看到了她鬓间生的白发吗?”
“还有你姐姐的尸身,你说要带她回清河村,眼下你都忘了吗?”
像是努力掩盖的伤疤,在这一刻又被赤裸裸地被展现出来,温允禾用手遮住面颊,泪滴却随着手掌滑落,到衣上,再晕开。
“都是我的错……阿父是为了救我才甘愿冒上乱臣贼子之名,他一生最重清誉,都是因为我,到最后却落了个这样的结果……姐姐她也是因为,因为我,我没有早一点看清凌钦的身份,我没有早一点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心猛地颤动,温允禾只觉得仿佛有无比锋利的刀子,进到她骨髓中一刀一刀剜着,“如今这样的我,想护着谁都做不到,再给多少次机会都是一样。阿娘看见我只会想起阿父,有时我真想,去到那一个世界陪着阿父阿姐也是好的……空留这样一个躯壳又有什么用呢。”
“艾雪晴,你知道清河村当初是因何建立的吗?”
陡然听到这个略带陌生的名字,温允禾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抹去了颊边的眼泪,不太明白江澈的意思。
“你的故乡我去查过。是你的曾祖父一手建起了清河村,村子远离都城喧嚣,吸引了许多喜静之人来此定居,那里的人都有善心,又肯吃苦,自己种了粮食,若有外来乞讨,都会施以援手,又给他们留在村中的自由。逐渐名声就传开了,成了这朝云国的一方净土,救济了不少落魄百姓。”
“你是艾家还活着的唯一血脉了,清河村旧址至今仍是一片废墟,天下还有那么多流民,你就不曾想过继续你祖辈的事业,再建起一个清河村,只当是为这天下尽一份力。”
“艾雪晴,回家吧。”
……
自江澈去劝温允禾后,温母便在屋外徘徊了许久,起初屋内还有些许的谈话声,渐渐的屋内的声音便歇了,从屋外听来只馀下一片沈默。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终是开了,温母见出来的仅有江澈一人,心下便也懂了,走到江澈面前道:“忱辞也尽力了。”
“温夫人莫心忧,让她再想想罢。”江澈也宽慰温夫人道。
言尽于此,温夫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便准备送江澈离府。谁料二人刚转身时,便听见了身后“吱呀——”的一声,似是有人推开了房门。
温母欣喜地看去,温允禾默立在门前,身形较往日愈发的消瘦了,面色有些惨白,只是那双剪水似的眸子,显得格外的亮。
江澈与温允禾静立对视着,他微微擡了擡唇角,心知这一关温允禾心中便算是过去了。
温允禾缓缓走到温母面前,握住了她的手低声说:“让阿母担心了,我来送阿父最后一程。”
温母激动得眼眶都盛满了泪,紧紧地抱住女儿似乎风一吹便倒了的身子,说道:“送完这最后一程,都会好的……”
……
三日后,温府门前早早地便有轿子在等着,曾经的国子监祭酒江澈把玩着一柄玉骨扇在一旁,温母正细细和温允禾嘱咐着些什么。
“融融此行山高路远,要照顾好自己,若是想阿母了随时寄书信来便是,银子要是缺了也只管问阿母要。”温夫人不厌其烦地已经叮嘱了温允禾半炷香的时间。也不知三日前江澈同温允禾说了些什么,温允禾待葬礼事毕便着手准备带着燕芊韵的骨灰前往清河村旧址,温夫人也盼着女儿能早日走出阴霾,便也允了她同江澈一齐前往,也算是离开都城这片伤心地,散散心。
“阿母放心,此行前往清和村旧址,融融定会将姐姐安安稳稳地带回去。”温允禾手中抱着装着燕芊韵骨灰的檀木盒,边说边轻轻抚着盒身,目光温柔的落在盒上金箔刻着的“艾雪薏”三字上。
似是该叮嘱的都交代完了,温母上前去轻轻抱住了温允禾,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融融此行要和忱辞好好相处,认准自己的心意。”
温允禾一楞,没有想到阿母会同她说这些,她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向了江澈,不料江澈似乎一直在看她,便同他目光相接,她飞快地移开了目光,抱着阿母的手更紧了些。
许久之后,江澈同温母最后行了一礼,郑重地道:“温夫人放心,一定忱辞保允禾一路平安,不受半点委屈。”
温夫人点了点头,江澈便也告辞了温府,同温允禾一起上了马车,缓缓驾离了温府。
温夫人目送着马车远去,心里只盼着此行能顺利。江澈的学识品行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这一段时间看下来,待融融也是一片真心,只是不知融融……
待马车的影子终于是看不见了,温夫人这才摇了摇头转身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