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领导神情严肃。
“小鬼啊，你刚才说顾厂长把专业的事情，干得很扯淡...这句话，到底指的是哪方面？”
叶小川伸出手。
指了指对面顾厂长他们那个很大很大的展台墙壁上，张贴的巨幅宣传画。
“领导您看，他们的宣传画上面，写的是他们工厂的简介、还有历年的发展历程，和这些年所取得的成绩。”
“在宣传画中，先是介绍他们的纺织厂和印染厂，各自建厂的具体时间、工厂这么多年的种种历程。”
叶小川向大领导解释。
其实与此同时，他也是在暗暗告诫旁观的那些国营企业负责人：什么才配叫做真正的商业宣传！
“然后前面用了整整300多字的篇幅，去大肆渲染前任老厂长，他老人家是如何在一穷二白，是在怎么艰难困苦的条件下。
老厂长忘我付出殚精竭虑，尽心尽职不辞辛苦地，才将纺织厂和印染厂在一片荒芜中，一点一点的亲手建立起来的。
然后再开始介绍他们工厂。
从建厂之初生产的产品品类单一，经过这么多年厂班子领导们呕心沥血、坚持不懈的付出。
发展到如今有多少多少个品种、工厂的生产总值又达到了多少多少...还扯什么在历任厂长支书，常抓不懈、勇于创新的正确领导下。duwo.org 比奇小说网
才使得工厂所生产的产品，和发展规模，是怎么从无到有，由小到大，迈过了多少台阶、取得了多少辉煌的战果。”
等叶小川说到这里的时候。
在场有不少干部的眉头，就皱的更紧了...啥意思啊？
宣传画上面介绍一下工厂的发展历程，缅怀一下工厂早期领导们的无私付出和倾力奉献。
这有什么问题呢？
在场前来参展的其他国有企业，他们展台上的宣传画，其中不少也是这样干的呀！
要是这位姓叶的同志，有幸进到他们厂里去参观的话。
我敢说厂区里面，这种类似的宣传栏、宣传板报，那是随处可见，那是无处不在的。
甚至他们厂里的自办内部报纸，内部广播，经常播出来的内容不也大致都是这些吗？
不歌颂单位的老领导，难道还去歌颂单位食堂里的炊事员、去歌颂负责打扫厂区卫生的清洁员...怎么可能嘛！
反正啊。
把历任领导的丰功伟绩写上去，而且还要大张旗鼓的广而告之，这才对了么！
大家伙都是这么做的，这不很正常吗？
其他的干部心里，稍稍有点愤愤不平。
而大领导高屋建瓴，他心里肯定知道叶小川在说啥！
但为了现场教育那些、其他在场的，并不懂得销售、宣传关键知识节点的企业负责人。
因此大领导故意板着个脸，“继续往下说，展开来好好说。说一半留一半...像什么话！”
叶小川语气一沉，“领导，我认为顾厂长这种做法...是错误的，而且还是极端错误的！”
被叶小川蹬鼻子上脸的指责？
当事人老顾，实在是有点忍不住，不由自主地吼出一句，“我这都是按照大多数参展企业的普遍做法搞的，我错什么了？！
我说你个小屁孩，懂个啥呀？
告诉你小子！当年我参加革M工作的时候，只怕你小子...”
老顾说到这里，大领导一道凌厉的目光立马就投了过来！
吓得情绪越来越激动，正准备大肆宣扬他的光辉过往顾厂长，脖子猛地一缩...
要想讲资历，摆老资格？
这个时期，大多数早期参加过革M斗争的老同志都还在，哪能轮得到老顾显摆？
不怒而威的大领导震慑住了老顾，随后很是随意的摆摆手，“继续说！”
“领导，我想请问一下，这是什么场合？”
这句话，大领导当然不会回答。
叶小川也没指望能得到他的回应，所以便自顾自的往下说。
“这是广交会，全称叫做中国出口商品广州交易会。既然是交易会，那自然是来和全世界的客商，做生意、为国家创汇的。”
“并不是来炫耀谁的企业历史更辉煌、谁家的企业厂长、支书又是多么多么的无私。”
“说句不好听的话，只怕有不少国家来的客商，他连支书是个啥玩意儿都不知道！”
“而顾厂长不惜耗费巨资制作的这种宣传画，写上宣传画里面的那些内容，究竟是在干什么？
到底是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是想为他们的前任领导歌功颂德、还是想为他们打算在全世界的客人面前，树立起一面、足以让顾厂长自个儿拿出去吹20年牛的丰碑？”
这个时期的人有一个坚信不疑，而且非常迷之自信的信念：那就是涉及外交无小事，哪怕咬紧牙关，打肿脸充胖子，但千万千万不要在老外面前丢面子！
反过来说。
正是因为普罗大众有这种执念，所以他们就觉得能得到老外的认可，就能把自个人家的领导或者自己本人，通过广交会这个平台推向全世界？
那岂不是很光宗耀祖，而且还有一股睥睨环球的豪气？
——其实这种心态，就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阶段的典型畸形表现。
自卑而又自大。
一松开绳子就叫嚣的厉害，一被勒住脖子就翻白眼...
对于老顾的这种、他以为是最好最好的表现形式，叶小川有点啼笑皆非。
“没用的！”
“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外商，谁对这玩意儿感兴趣、谁会把这些破事放在心上？
人家是来看产品的！
不会关心你那个厂的领导是男是女、是丑或是俊...这些东西，关人家什么事？”
“所谓的丰碑，所谓的在国际上宣传他们如何兢兢业业...靠这种低级宣传手法，是绝对达不到目的的，除了自娱自乐之外，除了浪费血汗钱之外...毫无用处。”
“所以！”
“我刚才才会说，老顾这种行为真的很搞笑，纯粹是把很扯淡的事办得一本正经，而正经事情呢，却办得很扯淡！！”
说到这里。
现场的大众开始议论纷纷，其中大部分人开始在默默点头，开始认同叶小川的说法。
见自己的话，开始有了正向回应。
于是叶小川陡然提高音量，“顾厂长他这种行为，除了浪费血汗钱之外，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大家伙觉得呢？”
人群中嗡嗡嗡的响起附和声，“嗯，好像有点道理。”
“什么叫好像？我觉得这位小同志说的非常的到位，说到真正的点子上了！”
“嘶...人家说的好像也是哦，我以前咋没考虑到这方面的问题呢？”
现场大部分的领导干部，他们对叶小川的观点表示认同。
但也有善于和稀泥、只怕一辈子也就会只会和个稀泥的、酒精考验干部。
赶紧重操旧业：
“咳咳，道理是这个道理，其实大家伙想一想都会明白。不过呢，我认为这位小同志，在反映问题的方式方法...方面嘛，还是有点欠妥、有点欠考虑了。
他为什么不能在私下里，向老顾同志单独提出来呢？现在这么一搞，终究不利于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嘛！”
淡淡的瞪那个家伙一眼！
叶小川朗声说道：“浪费了那么多工人们的血汗钱，不但起不了任何效果。
反倒还暴露出顾厂长他骨子里就很爱慕虚荣，也特别特别自私的人格缺陷！”
这话一说出口，全场哗然！
如果说顾厂长的管理水平很差，思想僵化，做事的手段有点跟不上现在的新形势？
或许在场的人，还会同意叶小川的这种观点。
但如今叶小川居然说，兢兢业业工作了一辈子、为他们的单位发光发热了几十年的顾厂长。
居然是一个爱慕虚荣，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
这...这就非常的过分。
而且还有点栽赃陷害、故意向人家顾厂长头上泼污水的嫌疑！！
在场的众人兔死狐悲，心有戚戚然。
但他们看见组委会的那位大领导，他老人家都没出声制止，而且结合大领导先前的所言所行来看，他似乎隐隐有偏袒叶小川的架势。
在这种情况下。
大家都是职场老油子，最是善于明哲保身的这些家伙，谁又会替老顾出头，会替他喊一声冤呢？
死道友可以，但千万不能死贫道...
哎！
大家伙只能在心里哀叹一声：这几年，像叶小川这年龄的毛头小伙子，是越来越不知敬畏、思想和手段也是越来越激进了啊！
稍不如他们的意。
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年轻，戴上红袖箍就冲了上来，管对方是什么高知还是高干。
那是冲上来就是一顿乱锤乱砸呀，谁能顶得住？
反正大家伙见叶小川在那里，冲着老顾就是一通火力全开！
却各自也只能站在一旁、作壁上观...帮不了的。不管咋说，还是先保住自个儿吧！
在场人的心理，那位大领导懂。
同样对此心知肚明的叶小川，用凌厉的目光扫视一圈之后，再次提高音量开口道：
“一个人，只会贪恋名誉上的东西，爱慕表面上的东西，为此而不惜损害企业的利益，不惜劳民伤财的跑来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请问领导...这不是虚荣心作祟，又是什么呢？”
众人，依旧沉默。
但他们忽然感觉似乎悟到了一些，以前自己从未接触过、甚至根本没去想到过的全新东西...
叶小川稍稍停顿片刻，好让大家伙消化消化。
片刻之后。
这才重新开口，“至于我所说的自私？”
“我想请问大家一下。”
“任何一家工厂，无论他是国营的还是集体的，是不是应该以国家的利益、以工人的利益为重呢？”
这句话属于正确的废话，在场的人谁也不会接。
叶小川也不管，而是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像顾厂长这样的人，他满脑子的就是想着，怎么才能在来自五湖四海的外宾面前，在夸耀老厂长的丰功伟绩的同时，不忘往自己头上带点光环。”
“所以，他的出发点就是歪的，是严重错误的！”
当叶小川说到这个程度的时候。
在场的其他企业干部职工，心里已经反应过来：确实是哈。
广交会，毕竟是用来与全世界展开贸易交流的平台。
无论是哪一个参展企业，也无论它是属于什么性质的企业，必然要将多多的卖货、多多的为国创汇为首要目标。
除此之外。
其他的任何私心杂念，一概都不要掺合进来！
否则的话。
千里迢迢、兴师动众的率团前来参加交易会，从一刚开始就会注定除了浪费钱财之外，真不会有太大的收获...
在场的干部职工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不过这次的沉默，和前两次有所不同。
至少他们在心里，是不会再反感叶小川，甚至是已经开始认同叶小川所说的道理了。
而叶小川在说这些的时候，其实眼角的余光，一直在暗中观察那位大领导的反应。
当自己的话已经说的很重，已经把老顾的皮给扒了个精光？
但那位大领导不但没有表露出半点恼怒之色，甚至叶小川还瞟见他在不经意之中，微微点了点头...
只是大领导的动作极其轻微，在场的人一般发现不了而已。
见此情形。
叶小川心里一喜：看来，这位来自四九城的、面前还不知他姓名的超级大佬。
其实也是一位渴望革新、渴望为死气沉沉的企业注入新的活力的开明领导。
如果上面的领导，他们都像这样，思想已经开始得到了解放。
如果他们在意识到现有的缺陷的同时，还能坦然接受外界的批评与指正、同时苦苦思索解决的良方的话...
何愁咱天朝不重振雄风，何愁咱天朝不重新屹立在世界之巅？
通过察言观色。
叶小川大致猜到了那位超级大佬的真实心思，既然他老人家都不避讳，自己当众指出以老顾为代表的企业老毛病。
那就不用顾忌了！
假如通过自己的一通言论，能让在场的这些大型企业、特大型企业的领导们有所增益，能让他们略显僵化的思维重新焕发出活力的话...
说实话。
自己即便需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个人代价...其实那也是值得的！
于是。
接下来叶小川索性就豁出去了，敞开胆子来说：“做交易的平台，就是用来做交易的，请不要有别的歪心思。”
“要想唱赞歌，要想巴结老厂长...顾厂长他完全可以不出厂门，就在工厂大礼堂里，就可以做这些工作啊！”
“那干嘛还要兴师动众，带着六、七十号人千里迢迢从巴蜀出发，耗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以及大量的工人血汗钱。
跑到这个以做生意为主，是以为厂里创造效益、是为国家创造宝贵的外汇的地方，来唱歌呢？”
“拍个马屁而已，顾厂长不过是想为他自己脸上贴点金、想捞取一点晋升之资罢了...何必跑这么远、又何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呢？
他反正是天天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到点下班。
厂里有他没他，差别不大！
但他这么做，害的厂里几十号干部职工，前前后后大半个月一件正事都做不成，跟着顾厂长屁颠屁颠跑到这里来...来干嘛的呢？”
“这是公费旅游呢，还是打算搞团建啊？”
“你们这样随意挥霍工人们的劳动成果，我就想问一下顾厂长，你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叶小川的话，属于层层加码。
刚开始的时候，就说的比较重，以至于在场的那些其他干部职工，心里还有点接受不了。
但等他们刚刚消化完了前面的信息，慢慢认可了叶小川所说的道理之后。
万万没想到哇。
发展到后来，叶小川说出来的话...居然说的这么重！！
这哪是在指责老顾能力低下，说他浪费工厂职工们的血汗钱啊。
这简直就是在公开啪啪啪的扇老顾的耳光，只差没直接说他，这是一种严重的犯罪行为了！！
作为当事人，老顾自然是受不了这等公开处刑。
但他毕竟是一位在职场上，摸爬打滚了几十年的老手。
叶小川指责老顾的这些话。
属于层层加码，而且有理有节、有证有据，这让词穷的老顾，一时半会之间不知该如何辩驳。
更更重要的是。
现场的气氛，老顾一看就知道民意不在自己这边、而且那位大领导，明显也赞同叶小川所说的东西...
于是。
又羞又气又急，却又无力反抗的老顾，索性当场祭出了他的终极大招！
只听“咕咚——”一声。
老顾的双眼一翻，脖子一挺，腰一直...咕咚一声，便直接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