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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舒做噩梦之后常常在半梦半醒间无法动弹,眼睛好似能看见周遭事物,只有呼吸的力度能由自己掌控。她试过很多方法,譬如把被子拉到胸口以下、侧躺着睡、插着耳机睡、开着灯睡等,每种方法都能有短暂的效果,但时间久了,梦境越来越深,鬼压床的时间更久,挣扎的难度也更大。
有一段时间,她常常在同一个夜晚反复做同一个梦,每一回她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也知道一旦推开走廊尽头那扇门,她就会看见昏迷在副驾驶座的庄嵁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去,可无论她如何调整行进路线,最终她还是会推开门,看见他血肉模糊的尸体,勉强摆脱混沌的梦魇,挣扎脱身体的桎梏醒来,疲惫不堪再次昏睡,噩梦重现,循环往复。
是夜有些不同。
她本能地抗拒着不想向前走,尽管第一视角的移动步伐不如她意,推开门也依旧是那辆旧车,但这一回他是个大活人,胳膊肘撑在驾驶座敞开的车窗上,用他那双舒展的明眼再随意不过地看着她,脸上挂着些许的不耐烦,像是已经等了她很久。
她暗想早知如此,穿过走廊时就不该犹豫,否则何至于耽误这么多时间?只是从前屡屡看见他遭遇不幸,她便定自己为凶手,又觉得只要不把门打开,悲剧也就不会落定,说来这也算是一种浸透着悔恨的自欺欺人之道。
兴许是因为被子太重或环境陌生,她醒来时又浑身麻痹,可因为她朦胧间看见庄嵁站在床边,便没以往那么惊恐,也没疑惑他为什么在房里,反倒觉得松了口气,再没什么醒不过来的梦。
介舒真正醒来时才发现屋里根本没人,门也关得很严实,门外有榨汁机运作的声音,还能闻到烤面包和煎黄油的香味。
她换掉睡衣,把自己的衣物和床铺都收拾好才开门出去,没去厨房,而是径直去洗漱,顺带把凌晨擤鼻涕用的纸巾都冲进了下水道。
俞庄嵁把早饭摆上餐桌,回头便看见介舒把带来的包放在墙边,军绿色派克外套搭在包上,穿着外出的黑衣黑裤,连袜子都穿好了,除了眼睛有些浮肿,和她昨晚上来的时候差不多。
看来是准备轻来轻去。
他低头擦干手,没有看她,兀自坐下,对着盘子平静道:“坐下吃吧。”
“好,谢谢。”
对面的椅子被拉开,叉子擦过瓷盘,荷包蛋像被子一样被熟练地叠起,接着被她一口吃掉。
他划切蛋清的动作随之一顿。
一口果汁,一块血肠,一口果汁,半片面包。
果汁,血肠,面包。
很快就光了盘。
这时他面前的盘子里还有一大半东西。
“够吗?”他抬眼,她已经把叉子放在盘里,抽了张纸在擦嘴。
“够了。”她又用旁边浅蓝色的抹布擦了擦附近的桌面,靠到椅背上。
他把刀叉摆在两边,没了胃口,盯着她问:“什么事这么急呢?”
介舒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没有,我不急,我只是……吃饭比较快。“
“我怎么记得你以前常常跟我说因为吃饭吃太久,自习迟到被班主任罚?”
“你记得的事还真多,我自己都记不清了,”介舒回忆道,“事实证明,罚站没有罚钱有用——以前我在一家韩超打工,午休时间只有十五分钟,迟到就会扣工资。一开始我经常被罚,因为出去买吃的常会排队,自己带东西用微波炉加热也要排队,后来我就开始直接吃冷菜或者面包,时间久了之后,我只要八分钟就能回岗,不过后遗症是经常胃疼。”
玻璃杯壁上残留的果汁不觉滑落到杯底,她抬头,发现俞庄嵁无言地注视着她,像尊会眨眼的木雕。
“不说我的了,说说你吧,”她挪开眼,把玩起烟盒,“在读什么学位?现在应该是……硕士?”
“嗯,明年毕业。”
“毕业之后回国吗?”
“可能吧,”他喝完自己的果汁,起身收拾餐具,“你一会儿准备干嘛去?”
“我回家,”介舒也跟着起身整理,见他盘里还剩了大半东西,疑惑道,“你吃饱了吗?”
“没什么胃口。”他低着头,把她手里的盘子夺过来,一起端进水槽,迅速开始冲洗。
介舒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转身去穿上外套,又检查了一遍屋内,确认没有落下东西,才提起包走过去道:“那我就先走了,谢谢你收留。”
“我送你。”他擦干手,随意抓上外套和背包,走到门口蹲下穿鞋。
介舒本想拒绝,可见他一连串动作飞快,便也跟着蹲下系鞋带。她手里的鞋带脏成了灰褐色,时间久了,她习以为常,只是余光瞥到他干净至极的白色鞋面时,才发觉自己的鞋也曾经那样白过,只是如今已经脏的不像样。
“庄嵁,”她忽然说,“我们一起玩了……满打满算十三年,你记事的时间顶多就六七年,但没联系也快十年了,你朋友挺多,前途光明,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再和我沾上关系。如果是觉得我过得很惨所以想施以援手,真的没必要,我受不起。”
他穿好了鞋,也没起身,和她视线齐平,眼目幽深:“你的算法不太准,我记事十七年了。”
车内除了一小尊红玉佛像和檀木味香薰,并无其他陈设,也不是什么豪华的车型。
介舒打量着佛像,却看不清这佛像的表情,没有多想,只问:“你本科也在这里读的吗?”
“嗯。”
“在这里买车的中国留学生,车好像都挺贵的。”
俞庄嵁侧头看她一眼,话中有些笑意:“俞叔说,树大招风,有十分露三分就够。”
“他接管了那些生意吗?”
“不止接管,还做得更大。”
“以前我只觉得他是个慈眉善目的司机,没想到他这么厉害。”
“我以前也这么觉得,后来才明白,他比我爸聪明得多。”
介舒听见关于庄阜的话题,一时不知如何接嘴,便换了个话题:“上次那女孩,是你女朋友?”
“哪个?”
“超市那个。”
他开车时右手扶着方向盘上端,身体因此向副驾驶座左偏,方便观察她的神情。
“不是,我没女朋友。”
她点头,没有往下问。
“你喜欢那个餐厅老板吗?”他随口问。
介舒坦然道:“有一阵喜欢过。”
他有些惊讶地皱了皱眉,似乎没料到这个问题会得到肯定答复,想了一会儿才说:“那为什么不喜欢了?”
“因为他把我当工具。”
“然后你也没有拒绝?”
“互相利用而已。”
她放下一点车窗,突然发现路线不太对,在应当左转的十字路口他直行了:“你开错路了。”
“出去玩。”
云层碎裂在气流中,晨曦倾泻而下,他拿出墨镜戴上,并无减速之意。
“去哪儿?”
“峰区。”
“你不用上学吗?”
“不去了。”
何如雎提前半小时坐在教室后门边的沙发上,下课铃一响就走到门口向内张望。
“季归豫,”她朝他周围查看一圈也没找到目标人物,“俞庄嵁没来上课吗?”
季归豫把喝空的咖啡杯丢进垃圾桶,眼下挂着乌青的黑眼圈,颓靡道:“我上午一到家就去他家敲门了,没人在,然后我室友说……昨晚上看见他和一女的一起上楼。”
何如雎无语地哼了一声:“他大半夜突然回家,是为了去见别的女人?”
季归豫双手插兜,不予置评。
“那女的,你室友是不是认识?送外卖的那个?”
这回轮到季归豫惊讶:“你跟踪庄嵁啊?”
“你打个电话给他,就说路上遇到我了,问问他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
“你自己为什么不打?”
“我想矜持一点。”
季归豫嗤笑:“你想的还挺多,我出面有什么好处吗?”
“给你介绍女孩儿,特漂亮,我本科的学妹,怎么样?”
“成交。”
二人顺着人流向外走,季归豫很快拨通了俞庄嵁的电话。
“喂,庄嵁,我刚下课,正好遇到何如雎,中午一块儿吃个饭?”
那头背景里十分安静,俞庄嵁语气如常,礼貌周到:“抱歉,今天有点事儿,赶不过来。”
趁着何如雎遇到同学正在寒暄,季归豫背过身压低声音道:“庄嵁,你在哪里啊?感觉你要是不出现,我也脱不了身。”
“出城见个老朋友,过两天就回去。”
“行,今天我帮你签了到,明天的课你也不上了?”
“对,谢谢,回头请你吃饭。”
何如雎回头时,季归豫已挂了电话,无奈地冲她摊开双手。
“他出城了,这两天都不在。”
俞庄嵁放下手机,坐在窗边的黑色Ton椅上喝了口锡兰茶。
窗外薄纱般的晨雾已散,深绿色镜湖面嵌在墨青色针叶林中间,远远能望见黑岩的蜿蜒轮廓。
不远处的壁炉前,介舒阖眼躺在灰丝绒沙发上昏睡着,隐约传来呼吸声。
她臃肿的手臂垂在扶手边,金属手铐连着墙上的浮雕,仿佛房子的心跳也与之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