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结束通话,听过介舒的声音,俞庄嵁才放下心合眼休息。他还没想好接下来如何继续对介舒隐瞒自己的伤情,只是眼下头晕的厉害,整颗脑袋都又疼又麻,他必须休息以尽快恢复精神。
很快,他就像背朝水面落海,在混乱迷碎的梦境里沉沉浮浮。
梦里时过境迁,醒来一看时间才过了个把钟头,大概是因为头疼加剧,他没来由的觉得心乱,撑着眼又打开手机,翻出了家门的进出记录。
看到最后一条记录时,他懵了数秒,紧接着意识到同一天里确实有两条开门记录,并且第二条还伴随着关闭室内电源的记录。第一条的时间和他出门时间相符,那这第二条……
头疼随着意志的清醒瞬间加剧。
“你跟我说这些,是希望我有什么反应?”介舒说这话的语气比她自己想象的要冷静得多,她摁灭了烟头,把手藏在环起的手臂下,她暗自盘算着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用手机。
话虽这样讲,可她忍不住把脑子里零碎的记忆拼凑在一起——俞叔来接她放学的模样、俞叔打电话问她是否平安到家的声音、她这个半生不熟的妈妈讲话时面部细微的神态……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止于兄妹……而那个和蔼的俞叔其实一直对自己厌恶至极……她越想越觉得后怕得反胃。
她瞥了一眼瞿榕溪,此刻她在他脸上找不到哪怕一丝伪装出来的友善,他以近乎威胁的口吻道:“闵姐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但我看不惯你老是仗着无知给她添麻烦。为了个仇人的儿子,你要背叛你妈么?”
介舒不禁觉得可笑:“你这话说的真有意思,既然你都说了她是我妈,我和她之间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不在乎你的死活,但我绝对不会让你把她拖下水。如果你的存在对她而言只是阻碍,那我会毫不犹豫把你除掉。”
介舒越发觉得胃里翻腾,手脚冰凉,这间屋子冷的像冰窟,还闷得她难以呼吸,她只想离开,便试探着起身:“那就放我走,我保证不再回来。”
瞿榕溪毫无退让之意,一把扯过她的胳膊夺过手机,按了关机键,塞进自己口袋里:“不,她说了,你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
虽然手机脱手,但介舒迅速镇定下来,并没有表现出对手机过多的依恋,只斜晲他一眼表达不满后便起身上楼,瞿榕溪也没在后面跟着。
她径直走向之前的卧室,准备自己冷静下来再想对策,那熟悉的门却紧闭着,她不信邪地又转了转门把手,确实是锁了。她把楼上的房间门把手挨个转了一遍,竟都锁了——她明白包围圈已经缩小到了一楼。
扫荡一圈之后,她沉默着回到一楼,望见瞿榕溪早有预料的姿态,沙发上摆了一张毯子,他站在沙发旁边对她做了个请君入瓮的手势,自己则坐回了原位,似乎是准备当个近距离人肉监视器。她自然不会乖乖妥协,转了个身便走进了浴室,把门反锁上。
虽说这浴室的玻璃在高处,形状细长又只能推开一条缝,根本没有逃生的空间,但她好歹可以在这里避开监视者的视线,独处着喘口气。
好笑的是,她发现自己已对自由被剥夺这件事习以为常。以前她自知人生就是一座牢笼,不是被他人的意志囚禁就是被自己的心思拘束,可现在回头想想,在英国那段经济窘迫、麻木度日的时间,竟比现在自由得多。
庄嵁是救了她的吧?她一度对此深信不疑;她又是否对庄嵁的人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这一点她从来都不确定。在他们重逢的那一天之前,庄嵁尽管有糟糕的回忆和未来的隐忧,但至少大部分时间活得逍遥自在;她似乎也没有比钱和男人更严重的烦恼,至少没有现在这样令人不适又甩不开、忘不掉的积怨。
然而此刻她坐在这间冰凉昏暗的浴室里,想到庄嵁头破血流的样子,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是否他们聚在一起只会在快乐至极的幻梦之后招致更大的不幸?
就像小时候一样。
这时候浴室门突然被敲得砰砰响,介舒本来没打算回话,门却遭遇了更猛烈的冲击——瞿榕溪在撞门,吵得她心烦。
她猛地回拍了门一把,大吼:“你没钥匙么!”
敲门声止住,门外一时没有声音,但她知道他就站在门口。
“瞿榕溪,要不我死了算了,你说呢?”
“我倒是无所谓,但你妈会伤心的。”
“那我要是在你手底下挂了,她会怪你吗?”
门外头静了片刻,他再开口时变了语气:“你这是想干嘛?”有商有量的。
“让她来跟我谈,否则我就用吹风机的线吊死在这儿。”
说着,她展开卷起的电线,丢到高处的铁杆上,插头砸过瓷砖墙面,发出“咔”的一声。
窗外天渐渐亮起,有风钻进窗缝,挂在杆上的电线跟着飘荡。介舒空眼望着晃动的插头,一动不动,毫无睡意。原本这只是灵机一动而生的策略,过了这么久,她却动了让这念头成真的心思。
直到门外响起女声。
“介舒,出来吧。”她的声音里有倦意,但语调平稳,显得很清醒。
“我愿意帮你,放我回去。”介舒努力让自己语气平淡,就像不知道那些不堪往事一样。
“你是我女儿,我知道你不傻。我原先放你去俞庄嵁那里是为了让你在自保的前提之下接应我,可这次你直接冲到医院去……你知道那里有多少俞屹冬的人吗?你这么做不仅让自己危险,也差点打乱了我的计划。如果你是真的这么喜欢庄嵁,那我不能再冒险重蹈覆辙。”
“我手机有定位,即便关了机最后位置也是这里。庄嵁醒了之后如果发现我不在家,就会按照定位找过来,如果你不想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那最好赶紧走。”
“不要威胁我,你应该站在我这一边,我出事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你努力了这么多年,想过报仇成功之后吗?”
“到那时候我们就能好好生活。”
“怎么好好生活?”
“既然还没有成功,那这些有什么可想的?”
“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把我丢掉。”
“我说过了,当时我别无选择。”
俞酉志语气中缺失的耐心让介舒突然崩溃了,她好像听到一幢结构脆弱的建筑从中段开始断裂,塔尖如芦苇一般轻飘飘地倒下,接着地基开始塌陷,混沌的沉沙腾地而起。崩陷的不只是她构思了一夜的谈判策略,还有她整个人,构成如今的她的一切,她迷茫不知缺失了什么的童年,她孑孓远走他乡的过往,她只觉得自己的人生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被偷工减料,或许甚至可以追溯到她出生之前。
她欲哭无泪地恍惚了不知多久,只听到自己忽的叫了一声:
“妈妈。”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
汽车在黄灯下冲过路口,音响里电话不断回播着,后视镜里俞庄嵁面色铁青,在此气氛之中,陈辛觉几乎不敢减速。
“庄嵁,有个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她让我别说。”
“你说。”
“我跟介舒看着你进医院的,她当时非要上去看看你,我就在门口等她,结果没多久她就打电话来让我走,说她留在医院陪你。”
后视镜中讶异的沉默神态让陈辛觉不禁收住了呼吸。
“所以你就直接走了?”
“我得去店里看看,陪她找了你好久了都,所以就……你先别生气,我主要是想说她应该是自愿走的,因为当时她电话里特别笃定。”
“你看着她进医院门的是吗?”
“对。”
“几点?”
“大概十一点?”
“她几点打电话让你走的?”
陈辛觉扶着方向盘飞速看了看通话记录:“十一点半。”
俞庄嵁看了一眼最后和介舒通话的时间,临近十二点。也就是说,在介舒让陈辛觉离开之后,她还淡定地跟他打了一通佯装自己对他受伤的事情毫不知情并安然在家的电话,之后才失联。
于是他又拨通了季归豫的电话,那边声音听起来醉醺醺的,不大清醒。
“喂,庄嵁,怎么了,这么早……”
“帮我个忙,跑一趟。”
虽然不想承认,但俞庄嵁无法否认这种种迹象很像一套周密的逃跑计划,甚至考虑并用到了陈辛觉那一环。
不会的。
他暗自重复着这三个字,止痛药效渐渐过去,伤口疼得连脖子小幅转动都像在撕裂皮肤。
车逐渐接近介舒手机最后的模糊定位,陈辛觉开得很小心,并不敢贸然停在建筑群中的某扇门口,最后二人姑且驻车在发电房旁边的小道上。
陈辛觉不住地深呼吸:“如果她是被带到这儿的,你还受了伤,就我们俩人够不够啊?”
“我不担心这个。”俞庄嵁开了一点窗户,头疼得有些麻了,新鲜空气能勉强让他醒神。
“那你在愁什么?”
俞庄嵁垂眼看着手机屏幕,摇摇头,他说不出口自己害怕介舒自己跑了,他也不愿意相信这会是真的。
日头渐高,季归豫那边终于有了动静,他一连发了几段视频过来,是那个时间段不同角度的监控。
还有一条长语音:“庄嵁,你到底丢啥了?监控里没什么问题啊,会不会那东西你压根就放在家里没带出来?不过你姑姑对你可真上心,陪你到那么晚,你得好好谢谢她。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伤的?严重么?回家了是吧?我一会儿来看你。”
俞庄嵁点开视频,逐条慢放,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介舒的身影,倒是拍到了俞酉志抽烟后走进了楼梯间。
如果介舒不是自己跑的,那会不会和俞酉志有关?如果她们迎面撞上,俞酉志会认出她么?这很难讲。
有效信息太少,俞庄嵁又发消息给季归豫,让他再把时间拉长,查一查医院门口、大厅、停车场的监控。
季归豫那边一阵语音抱怨:“哎哟你到底丢什么名贵东西了,我跟保安这儿折腾了半个多小时了,要不你直接问问你姑吧,万一是她给你收起来了呢?反正我再去软磨硬泡一下。”
不多久,季归豫那边发来了三个字。
【见鬼了】
俞庄嵁料到了这个反应,眼看着对话框上的“正在输入中……”不断重复。
【我怎么看见一个很像介舒的人啊?】
接着是另两段视频,一段是一楼楼梯间门口,俞酉志走了出来,过了一阵子,一个很像介舒的背影也从这里走了出来。第二段则是医院大门口,那个很像介舒的人小跑着往外去了。
季归豫又发消息来:【再往外得报警了,医院监控就到这里为止。】
行迹清晰了一些,俞庄嵁心里却是一凉。
没有人押着绑着她,她确实是自己跑着离开的。
她支开陈辛觉说要在医院里陪他,接着自己跑出了医院,不知道去了哪里,之后还和他通话说自己在家,最后他一觉醒来,就联系不上她了。
他望着窗外或空置或有人居住的建筑群,既不清楚她躲在哪一幢里,也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更无法确定自己如果找到她了,应该先问她什么?
“你怎么会来这里?“
还是……
“你怎么又趁我睡着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