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远躺了一下午,晚饭之后,便让陆贞扶着他去花园走走。
黄明远是心病,老躺在床上,也不利于修养。
五月时节,花多已尽。不过这时候,天气转暖,微风和畅,在花园之中,也算惬意。
黄明远围着园子走了两圈,便待在湖中的亭子里休息。黄明远这花园,占地有数十亩,中间还有一个人工湖,引得活水,修的假山、小桥、凉亭、连廊,颇有些后世苏州园林的精巧。
黄明远坐在亭中,月亮直照在身上,满是光芒。
黄明远望着月亮,低低地叹道:“贞娘,你说我千盼万盼,想得就是他死。可他真死了,我为什么一点也不开心呢?”
陆贞不能言。
黄明远便一个人絮叨着:“我父亲的去世的时候,我只有不到八岁。消息传来,当时家里的天都塌了,母亲是个女流,弟弟妹妹们还小,我自然而然地就要承担起长子的重任。
后来那时还是晋王的他回京,去府上探望祖父。我便在他面前尽力表现,得了他的欢心。
后来他回扬州,便向大父请求,接我去晋王府,给杨昭做同伴。
当时母亲极力反对,不愿意让我去。我当时年少,一去江都,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母亲刚失去父亲,不愿意再失去我。
大父也不愿意我去,因为当年我父就是给晋王做的同伴,他不希望我走上同样的路。他希望我跟着他治学,以我的聪明,四十岁之前,便能成为天下知名的大儒。
可是我不愿意。
我想走捷径。
我拼命地说服大父和母亲,要跟着晋王走,不致功名,誓不回头。
离家的那日,大父在祠堂里待了一夜,母亲抱着我哭。我这辈子,就见过两次母亲哭。一次是父亲战死的消息传回长安的时候,另一次便是这次。
我是咬着牙离开的家门,一步都没有回头。
我害怕看到他们的样子不敢走。
到了扬州,我跟在杨昭身边读书、习武。我本来就认识杨昭,而杨昭也是个平易近人的人,所以我们很快变成成了好朋友。
至于他,刚开始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只当我是个普通孩子。
后来他几次考教杨昭,我便尽力表现,又使劲讨好他,这才入了他的眼。现在想来,当时的杨昭,真是贤德,并不嫉妒我的学业超过他,反而对我极其佩服,若是换了杨暕,我哪有这个机会。
后来,他便渐渐注意到我。
记得是江南兵乱,叛军高智慧麾下大将朱莫问屯兵于京口,南岸营垒,周围百余里,船舰千艘,遮盖江面,鼓噪而进。
我大着胆子建议他,以轻型战船数百艘,偷渡长江,以奇兵突袭,并焚烧高智慧后方营垒,使其恐惧不安;而主力则乘机从正面突击叛军。
当时我年不过九岁,旁人都以为是孩童之言,他却相信我的建议,依计行之,果然使杨素大破叛军,成功渡过长江。
再之后,他便不以我小,而悉心培养之。
那个时候,杨昭有什么,我都有。而且他亲自操手我的学业,还监督我的功夫,这是杨昭都没有的待遇。
人们都说,我这个养子,在他那里,比亲儿子都亲。
杨暕讨厌我,大抵也就是那个时候。
如此我在江都,度过了最快乐的几年。每天读书、习武、谈论国家大势,甚至帮着晋王出谋划策,闲下来陪着杨昭他们游玩。
我甚至一度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四品将军的儿子,在晋王府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客人。
十三岁的时候,我便出府,在晋王府做属官,扬州总管府的兵曹啊,江南兵事的中枢,一点一点落入我的手中。
我还跟着虞庆则南征,帮着他看着虞庆则。
有时候我在想,到底是他一开始便想当太子,还是因为我们这些他身边的人撺掇,使他不得不当太子的。
或许等他成了天子,我便能真的建功立业。
那个时候,我为了他尽心尽力,费尽心思。我甚至都忘了,我最初来到他身边,只是因为他能成为我向上的梯子。
十七岁之前,我觉着,为了这份恩情,哪怕是死我都愿意。
我以为我这辈子,会成为螳臂当车的那只螳螂,会是另一个张世杰,另一个孙传庭,会成为文天祥,会成为王保保,会成为李定国,会成为郑成功,会在死的时候,诵上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哪怕是死,跟这个帝国,一同殉葬,也是心甘情愿的。
再后来,他为了拉拢宇文述,将清儿嫁给了宇文士及。哪怕知道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清儿,还是毫不犹豫地把我抛弃。
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就是我,并不曾比旁人多些什么,终归到底,只是一个臣子。
只是一个看不清自己,自以为是的人。
成年人不讲对错,只问利益。我曾经一万次站到他的位置去想,他做得没有一丁点错,甚至对我都有补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一万次去试图原谅他。
可是我做不到。
哪怕我一万次站到他的位置上去想,可我不是他,也不在那个位置,无法感同身受。
我不恨他,只恨那个时候的自己,太弱小。
所以我又从偏离的道路上回到了自己最初的梦想,我要强大,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至于曾经的螳臂当车,曾经的以死报国,早就消散在北方的风雪之中。
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恨过他。刚开始是不敢,后来是不愿,再之后,就是不想了。
只是偶尔我也会想,如果他当作做了不一样的选择,我这一辈子,到底会如何啊。会不会像李定国、郑成功那样,在临死之前,仍然喊着‘复国’。还是像张世杰、陆秀夫那样,抱着年幼的君主,投入碧海波涛之中。
一个男孩子,在人生的成长道路上,总得有一个引路的人,大多数人都是自己的父亲或者启蒙老师,可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启蒙老师。
他算是一个吧。”
说到这里,黄明远早已经泪流满面。
黄明远仰天看着这夜幕与苍穹,一如当年他在淮河做出决定的那一夜的夜幕与苍穹一般。
“贞娘,从今以后,我没有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