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天日的夜晚,爱德蒙像往常一样木讷地倚在砖墙的角落。
无事可做,无风可放。除去战斗之外,他一直是处于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不知何时,他突然感到身下的石砖传来敲击的声音。久居这般残酷的环境中磨炼了他过人的反应力,惊吓之时早已赶忙移开了这动静的角落。
黑暗中,身下这块砖被悄悄地挪开,意识到不对劲的爱德蒙立即亮出了图拉真锈刃,做出对敌的架势。
“咦?这谁挖的洞啊,怎么还是看不到月亮?”
“什么人?来我这里做什么!”爱德蒙厉声喝道。
这样的态度相当情有可原。连续受到几个星期的虐待,他在这里没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人。
“!”
下方的声音好像意识到这里仍然是另一间牢房,急促地轻声道:
“小哥,冷静一下!别把守卫招来了...!”
“666,又在大吼大叫什么!?”
“做噩梦!”
提灯过来,守卫瞪着爱德蒙愤懑的眼睛竟感到一丝胆寒。他自己也没有相到,只是迈出几步就开始忏悔起自己的作风起来。一时间萎靡得像焉了的茄子。
“彳亍。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如果你解决不了的事情我们估计也帮不上...晚上保重。”
“这帮混蛋,估计躲在哪个角落看我打了几场架。自己怕了。”
“哇,这些守卫听起来好像很敬重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准备堵门)
“诶别别别...!别急着堵呀!我和你一样,是被抓来关在这里的!!”
“和我一样?”爱德蒙心想。“也是,他要真是某些贵族派来杀我的,没必要特地挖一条地道进来。”
“...进来吧。但在你交代清楚自己的来路之前,我是不会信任你的。”
“我明白,毕竟是在这种地方...天啊,小哥,你这里可真黑啊!”
任对方探出身子,爱德蒙只能依稀看见对方的轮廓。听男性的声音能判断出对方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还夹杂着一些外国口音。
“难道你那里比我这里条件好得多么?”
“嗯...也不至于吧,但起码我那里是能看到月亮的...”
“...真好。你这条地道是怎么来的?”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上个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他正好就挖到你的牢房下面,而他本人,听守卫们说,发心脏病猝死了。”
“真就这么猝死了?”
“据说他死的时候嘴唇发乌呢。”
不像假话。据母亲的口述,这确实像是心脏有问题的人。
“我了解了。那你是...”
“现在时间晚了,守卫们都睡觉了。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左右才会来巡夜,不如到我那去说话吧?”
“你...”
“啊...!我明白的。不是有什么坏心眼!关进来之后一直被这帮贵族们当作牲口般赶出去厮杀,难得认识一位狱友,只因我那边有光,想好好认识一下而已呢。我走前面...!你要是愿意的话跟着我就好了,可以吗?”
“...走吧。我跟着你。”
“...谢谢你。”
在阴湿拥挤的小道爬行了数十米,爱德蒙跟着对方一起来到了对方所在的牢房。与他所言一致,牢房上的铁栅栏透着许久不见的月光。其下是一位黑发黑瞳的少年,清秀但沧桑,活像自己一样。
“是月亮!现在有信任我一点了吗?金发朋友?”
“...嗯。”
爱德蒙点点头。
“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真令人感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卡利普托斯·君士坦丁堡利忒斯,十五岁。名字可能有些难记,我想想...叫我卡尔就好了!你呢你呢!”
“卡尔对吧?不过卡利普托斯我是能念出来的。幸会(希腊语),卡尔。我是爱德蒙·菲尔科,正好比你大一岁。”
“哇!你会说希腊语!!爱德蒙!很高兴认识你!”
“只会一点点啦。卡尔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果然,以“斯”结尾的名字,是巴尔干周边出身的人不错。爱德蒙想。
“...我?我是在反抗奥斯曼人的途中败阵被俘,被当作奴隶卖到这边来的。我一直被押在马车里,只记得是一路往西,但看样子这里是德意志人的领地吧?具体属于哪个贵族我就不知道了。”
“在他们都说德语的前提下,你的结论是正确的。和你一样,我也不知道这里具体是哪儿。但你说,奥斯曼?卡尔你是哪里人?”
“...无论我的家园如何变换,我都会对外宣称,我是讲希腊语的罗马人。”
“罗马...不过你会说德语?”
“不会不行啊...一路摸爬滚打学出来的。爱德蒙呢?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和青梅竹马的婚礼上,被不知道哪儿来的厨子摆了一盘子kebab。这些年不太平,奥斯曼人让教会对任何与他们有关的东西都忌讳了起来。说巧不巧,出现这种怪事的时候我正好被闯入的宗教裁判所抓走。然后也像你一样,被押到了这里。”
“天哪...!太痛苦了吧!这可是神圣的婚礼上啊!再怎么对奥斯曼人忌惮,也不能这么随便拿自己人开刀啊!”
“可不是嘛。唉。对自己人开刀,总是能安抚无头苍蝇般愤怒的民众。”
“咱们先来交换一下关于这座角斗场的情报吧。一定要逃出这里才行。爱德蒙,他们也把你拉去角斗了吗?”
“是啊。你看我这身衣服,都破破烂烂的了。”
“都是些什么样的对手呢?”
“三头比成年男子还大的野狼。”
“...???吕卡翁狼??”
“一头小山一样的野猪,獠牙比卫兵用的佩剑还要长。”
“...卡吕冬野猪!?????”
“目前就这两个。”
“woc,你这...你到底打的是什么样的东西啊!你难道是有阿瑞斯的加护吗?不,应该说是有阿尔忒弥斯的庇佑吗?”
“你说的人,我都不懂啊...?”
“不是人!是神!是神!”
“你说的是上帝...?”
“哎呀不是,上古的神话里不是有很多神吗!”
“啥神话啊?俺不道啊...”
“算了算了不纠结这个了。但是他们给你安排的...怎么听着都不是人的对手啊??”
“那他们给你安排的是什么呢?”
“也是人啊!而且要么是罪犯,要么是被教会打压的可怜蛋,要么是流寇土匪...我以前参过军,所以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那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没有别的办法。谁都是为了活下去,被逼迫着自相残杀,也没有办法对不起谁。诶,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把狼和野猪解决掉的?”
于是爱德蒙绘声绘色地讲述起自己与两种野兽对战的过程。
“...我用长枪劈盖击穿了头狼的脑壳,一次贯穿了两头狼的心脏。”
“好家伙!这功夫相当了得!”
“...我用断裂的剑刃撑开了大野猪的喉咙,一击刺穿了它的脑髓。”
“好战法!这斗得惊心动魄!”
而爱德蒙刻意没有提到爱德蒙之眼的事情,他认为这是一定要保守的秘密。
“我一开始还有些怀疑,但听闻你描述的话语,怎么都不像假的。我真的很佩服你...!感觉比起我这样的人,上面的家伙有刻意想要你的命呢。”
“我也这么觉得。而且听你这么说,这里的人类都不是特别擅长角斗。”
“正是,说的一点不错。就像是特地为你去找的猛兽...!”
“啧...特地...”
爱德蒙心中十分不悦。
“伙食呢?卡尔?这里的伙食你觉得还好吗?”
“还好...虽然一日三餐只有面包和水,但是周日也是能混到三文鱼和牛奶的。”
“啊!????他这里是会给犯人正常食物吃的吗?”
“...嗯!?我觉得已经够烂了,难道你...你那边吃的是啥!?”
“泔水啊,泔水。像带着兽腥味的糊状腐烂物,像删减版的青年奥利给。”
“哦我的上帝真他圣母玛利亚的见了鬼!怎么会有这么虐待人的地方!”
卡尔惊得直直锤了一下墙。
“我一开始也承受不住,也想过一了百了。但我想到我的妹妹,我的未婚妻...还有我失踪几年的母亲,就觉得自己不能放弃希望,还有理由活下去。就强迫自己,忍了下来。方才和你说过的那些野兽,我都有在战后即食它
们的肉。即便生骚,也比那些泔水好吃多了。”
卡尔突然给了爱德蒙一个拥抱。
“...可怜你了,高傲的战士。我真的不知道,上面那些人为何能如此恨你...爱德蒙平时有得罪过什么人吗?”
“我之前做过很多工作,但也还算与人为善。基本没有什么冤家的存在。”
“都是些什么样的工作呢?”
“铁匠的学徒,马车夫,保安等等。进来之前我做的是佣兵。”
“...佣兵么。我不知道德意志这边的佣兵和我们那边有多少不一样,但这行,如果你做出名气的话,的确可以得罪不少人。”
“...其实,负责我的接待小姐,有刻意让我接的基本都是生活上的委托,只有极少的情况下才让我去处理一些土匪流寇。比起有得罪谁,我还是有点人望的。”
“...嘶。那问题应该不是出在工作上了。人类不会为了毫无利益的事情去剥夺他人的幸福。尽管你觉得毫无头绪,但一定有人想从你这里索取些什么。那么你的家世怎么样呢?”
“母亲一个人抚养我和妹妹到十岁,之后的这几年只剩下我跟妹妹相依为命。你应该已经猜出来了,我们一家虽然有姓氏,但依旧是平民。现在我被关在这里,真的很担心我妹妹她过得好不好。”
“...我了解。我也是被姐姐和父亲抚养长大的。我...先不说我的事情。既然这样,盯上你的家伙只能是看上你仅有的几样资产。”
“我想,若那是武功,开角斗场的混蛋一定是朝着赚钱和消遣去的。知道你的能耐如此之大,他一定不会这么快就砍掉你这棵摇钱树,而是会慢慢压榨,将你的价值剥削得一点不剩,再将你一分钱不花地处理掉。”
“在这个前提下,你越是证明自己的价值,反倒越是有活着的可能。”
“...有道理啊。和我想的一样,我也是认为博取其他那些贵族的喜好,能促使开角斗场的这个家伙更能让我活下来。”
“如果在这样的前提下还想要除掉你,那么,一定存在着某些利益冲突。因为只有极少数的事情是需要抹杀你才能夺取其存在的,且那些事,多半脱不了‘虔诚’二字。”
“这座角斗场里,没有神只的存在,也就是没有任何神职人员。最简单的道理是,宗教人物作法一定是要给人看的。如果起不到任何宣传,鼓舞,煽动之类的作用,就根本没有去做的必要。你说,你是因为土耳其人的烤肉串被宗教裁判所押走的。但你有经历任何审判么?”
“没有,完全没有。”
“果然。更不用说像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是因为宗教原因被关进来的。现在问题已经逐渐明朗,宗教裁判只是一个幌子,他们的目的在于你的爱情。”
“尽管就爱德蒙这风流倜傥的样貌来看,想将你强行占有也是一个选项,但有那般想法的人大可不必让你经历这般痛苦。现在,我需要知道,你和未婚妻的感情中有情敌存在吗?”
“瓦朗蒂娜她很漂亮,总体来说同样爱慕着她的人是有不少的。但唯独有一个我印象比较深刻。是公爵的儿子。叫洛斯特·英维迪亚。”
“公爵的儿子...天哪,这个洛斯特跟你有过节吗?”
“有一些,因为他经常骚扰我的未婚妻。对我动手动脚,被我怒斥并制服过几次。”
“他大约什么年纪呢?”
“和你我大差不差。”
“啊!啊!这里,应该就是那个公爵的城堡吧!”
“你是说,英维迪亚公爵!?”
“没错。你知道这个城堡在哪吗?”
“...在海德堡。就在...我的家乡...海德堡公国。”
“以下是我的推论。这个叫洛斯特的家伙,想找尽办法除掉你,以占有你的未婚妻。他动用了一些不可告人的人脉,包括看似教会,但并不完全忠于教会的人。以及构陷你的奥斯曼人以达到这个目的。只要细想就能察觉到里面的黑幕,他在做出这些事的同时动用了两股水火不相容的势力。”
“掌控这些的则不是他本人,而是会在老公爵手里...对么?”
“正是。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利益冲突的点了。公爵本人在街坊间的印象如何呢?”
“嗜钱如命,投机倒板,课重税的老财奴。”
“啧。一样一样的。”
“那天接见我的贵族,莫非就是英维迪亚公爵本人...?那老家伙,答应我在这里活够三个月就放我出去...我还以为,这些野兽都是给我的试炼...”
“在制造看点的同时,他也和嫉妒你的儿子一样,想将你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再怎么热爱赚钱,他还必须确保自己有脱身的手段。”
“而我们知道的这些,爱德蒙,已经足够将他的家底全都掀翻盖地了。和你一样,他也如此对我有这个三个月的承诺,可我依旧十分悲观。我们都只能按照他说的先做...”
“活下去。”
“嗯,活下去。”
二位少年激动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对了,有件事我必须要提醒你,爱德蒙。你的未婚妻她...”
卡尔想了想,觉得一时难以描述。但爱德蒙知道他想提醒自己什么。
“瓦朗蒂娜一定不会背叛我的...不会的...”
卡尔看着爱德蒙的眼神,感到一阵旁观者的心酸。
“我和她是作为青梅竹马长大的啊!我们喜欢同一本童话,一起落过难,还特地为我做过饭...我答应过她,要为她成为一名骑士。她是如此地相信我,依靠我,愿意付出自己的所有...!自我们重逢之后,我从没想过自己可能会失去她!!”
“我也希望如此,爱德蒙。但爱情必然是要经得起现实的考验的。当今这片天空,茕茕孑立的女人,真的很脆弱。”
“不...我...”
“你刚才说,除去女朋友之外,和妹妹相依为命,对么?”
“...是的。”
“和令妹的关系怎么样?”
“她可粘着我了。吃饭,睡觉,洗澡,衣食住行,都嚷嚷着要和我一起。这身婚服,也是她为我做的。昨天吃卡吕冬的肉时,我正巧想起她的手艺。”
“看来妹妹也是你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一位...等等...手艺!?你们这里的人平时也生食猪肉吗的!?”
“嗯,是啊。”爱德蒙眨巴眨巴眼睛。
“哇...!日耳曼人茹毛饮血恐怖如斯...!”
“啥意思嘛,真的很好吃啊!等咱们都出去了我给你做...!”
“不不不,免了免了。容我好好谢谢。”
“说来,她还把瓦朗蒂娜当作竞争对手过来着。这小家伙真是...”
“爱德蒙,有句话我想有必要和你说。”
“嗯,你说。”
“如果你以后能出去,见到了不想遇见的事情。希望我接下来的这段话能够用得上:爱德蒙。情感的关系可以找到替代,但血脉的关系会紧紧联系着彼此。你和很多女子都可以发展出爱慕的关系,她们对你,也并不一定会是唯一。但在表面的浮情消散之后,想必只有妹妹会在家中安静地等待着你回来。”
“简单说就是。爱人可以轮换,但妹妹只有一个。血脉是上天赐予你的最不可替代的东西。我想,她一定希望你对她再好一点。但不论如何,起码,在这里的日子里,要相信自己的爱情,好么?”
“明白了。谢谢你的忠告。”
“时间差不多了。今晚就到这里吧。”
“我还希望听你讲许多故事,要保重自己呀,卡尔。”
“应该多关心你自己一点吧,爱德蒙?你的命运可比我严峻多了。”
“明天晚上这个时间,还过来这里见你,可以吗?”
“当然...!我可喜欢与你说话了...晚安,爱德蒙。”
“晚安,卡尔。”
月光下的告别,是这段时光唯一一次有人为他说晚安的一天。
不期而遇的二人交流着学识,讨论着战法。文学,语言,故事,无所不谈。
起码这段痛苦的日子不再孤寂。
爱德蒙清楚,他今后一直会想起,属于他的这位“法里亚神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