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美术楼前约饭不成, 后来云嘉又接到两次司杭打来约吃饭见面的电话,云嘉都拒绝掉了。
一次说自己工作忙,抽不开身。
一次说院里有老师聚餐,她刚来, 更不便缺席。
理由都正当, 甚至察觉不出刻意。
司杭在电话那头沉默许久, 他很明白,对于不想见面的人,每时每刻都可以是忙的。
如今的云嘉, 不缺各种拒绝他的理由。
领悟到她回避的意思,第三次司杭打电话过来,是带着点歉意又带着点得逞地通知云嘉:“我们大概避免不了同桌吃饭了。”
由长辈做主,要办一场家宴, 地点在云嘉家里——就是隆川那栋带水库的大房子。
因为得知云嘉如今还住在酒店,云松霖打电话来故意扮严厉地问她, 怎么有家也不回啊?云嘉找借口说,你和妈妈又不在, 家和酒店也没什么区别啊。
这场家宴因此而诞生。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那房子虽然好几年没人去住了, 但大部分的佣人都相对固定, 日常的清洁、打扫、修缮一样不落, 一直保持着随时欢迎主人回家的宜居状态。
云嘉跟着黎嫣一同回来,为周末的家宴做一些准备, 进门不久就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少女时期独独钟情的扩香, 如今闻着有点浮躁。
她转头跟管家说, 把这个味道换掉吧,闻着不太喜欢。
黎嫣订了许多鲜花,试图将老屋装点出新模样。
花艺公司派了十几个人来, 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员工进进出出,时不时来问某处灯具能不能碰?或是一些花瓶摆件能不能挪?稍有损坏不止是扣工资的事,他们也不敢擅自动手。
云嘉像收拾餐后碗碟那样,垒了一套珐琅盏放到空桌子上,盏底叮当一响,旁边人吓了一跳。
“假的。这是我自己做的。”她又指剩下的那些,叫佣人收进储藏室。
黎嫣看着那套珐琅盏,有感而发:“你读中学那会儿,不知道多喜欢这些五颜六色的珐琅彩,又是自己做,又是买,司杭陪你去瓷镇玩,发照片给我们看,你灰头土脸活像个烧窑的。现在倒不见你有这些兴趣了。”
任何东西拥有多了,都会慢慢无感的。
云嘉捧着盏,现在还是会觉得这些东西很漂亮,只是没有占有欲了。
很多东西都很好很好,但是她都没有占有欲了。按她以前那种性格,根本不可能开什么Viore,应该只会建个人博物馆,拥有这些东西,并且让它们通通属于自己。
“人总是会变的。”
话脱口而出,云嘉怔了一瞬,好像不久前,庄在也说过这句话。
他当时是什么表情?
不记得了。
那时台上唱着张悬的《喜欢》,她没有关注他。
母女俩走到休闲室。
云嘉中学用过的粉色球包还放在这里,好像还是国外某个钟表品牌送给VIP客户的周年特别定制,三件套,球包,马具,旅行收纳盒。一般会刻上英文名或是中文名的首字母缩写,但是云嘉不喜欢,那时候她喜欢用云朵图案和一个加号来代表自己。
这只粉色球包以如今的审美来看,已经有些幼稚,摸到属于自己logo,她弯起嘴角。
过时的物件都像一个个储藏记忆的容器。
黎嫣看着女儿微微笑起来的样子,轻声说:“我是不大赞成你现在的工作的,但你爸爸说,你可能还是对隆川有感情。”
“有记忆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感情。”云嘉说。
似就等着这句话,黎嫣扭过身,轻轻怨怨地问道:“那你和司杭呢?从小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认识这么多年,说分手就分手,就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云嘉声明:“我们没有说分手就分手,是大家聊开了,讲清楚了,才分手的。”
“讲清楚了怎么会分手呢?”黎嫣亲昵地搂住女儿的肩,柔声哄着,“嘉嘉,你在司杭心里一直是最重要的,之前那个日本女孩儿,他解释过了,只是误会。”
云嘉不想提及旧事,撒娇说:“可是妈妈,我并不想当反复斟酌后优胜的那个。”
这种优胜根本不是赢。
黎嫣问她,那她想怎样呢?
云嘉想了想说:“我希望那个人,一开始就选我,一直选我,永远选我。”
黎嫣伸出腴白如玉兰的手,往女儿额头上一点,嫣然一笑嗔道:“小女孩儿!”
云嘉扬起下巴说:“本来就是小女孩儿。”
黎嫣打趣她:“噢,现在又不说自己早就是大人了,云老师?”
旧屋重启的家宴,说是家宴,在黎嫣的用心操办下一点也不家常,邀请的人自然也不止司杭一个。
云嘉也正是知道当天来客众多,不止有司杭,所以在接到司杭那通抱歉的告知电话时,并未表露情绪,甚至还调侃道,那我不想见你,你可以不来吗?
司杭无奈:“嘉嘉,这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吗……”
云嘉说:“好了,开玩笑的,周末见吧。”
家宴的消息也不知道怎么走漏出去的,连徐舒怡都打来电话说,好姐妹应该也算半个家人吧,她也想参加。
云嘉知道她肚子里都是坏水,问她来要干什么。
“让我开开眼界嘛,我还没有见过现实版的公主选驸马,”她已经忍不住喜悦,在那头咯咯窃笑得像只大老鼠,“听说有四个你们家在清港的世交,哈哈哈好家伙,这些雄孔雀都给我打起来!”
在父亲的授意邀请下,这次的家宴的确也有点相亲宴的意思。
云嘉既不兴奋也不抗拒,来就来,来了就看看呗,除了司杭,其他三位,云嘉都不太熟,隐隐知晓姓名,或者算点头之交。
照片云嘉看过,人都是她爸精挑细选出来的,自然也不差。
“你怎么知道这事儿的?”云嘉问。
“我听我妈讲的,那天一群太太夫人来我家喝下午茶聊天,”徐舒怡央求道,“好宝宝,你让我来吧,求求了,我保证不打扰你和你的男人们。”
云嘉威胁道:“好好说话!”
“嗯……单纯想来现场吃瓜。”
云嘉正要答应,忽然灵光一现。
这场家宴也不止邀请了云家在清港世交家的子侄,也邀请了数位云众集团今年在内地合作过的生意伙伴。
那个云嘉扮演过的“孙小姐”家的酒庄就在其列,好像就是孙小姐的父亲和孙小姐的表哥——也就是徐舒怡的未婚夫,两人一起来。
云嘉说:“你要想来,跟你未婚夫一起不就行了。”
徐舒怡如听惊雷的“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就直接钻进误会里:“什么?傅雪容也去吗?他……不要我了?妈的!我就知道这狗比早晚有一天会把我踢了!好!反正这装模作样的鬼日子老娘也是受够了!不演了是吧,好!全都别演了!”
云嘉听着好姐妹在电话里突然发疯,她两度想打断去解释一下,但都打断失败了,只好拿远了手机,削弱噪音,等她一通发泄完。
“呜呜呜呜呜宝宝,我必须得去了,你先挑,剩下的里头分我一个,呜呜呜……狗比傅雪容!”
云嘉非常好奇了,连解释都先放到一边,问她:“你跟他的感情真的已经岌岌可危到这种地步了吗?”
徐舒怡干嚎完,反应过来了。
好像——好像未婚夫的工作跟西曼有不少交集,他跟庄在还一起开会来着。
“他去……是因为合作方的关系吗?”
云嘉硬声硬气:“不然你以为呢?”
“那我去问问他能不能带我!”没心肝的女人一秒恢复满血,也跟云嘉解释道,“我们这个塑料联姻吧,也不是特别塑料啦,之前他还挺负责的,有聚会什么的就喊我陪同一起,但是他那些朋友,个个都是正经人,我这种不太正经,唉,不是,不是不正经,是我这种性格比较出挑的人,跟他们一块吃饭聚会,我真的要闷死,我要是忍不住玩手机,被他发现,他还会用那种涵养非常好的样子提醒我‘舒怡,这样不礼貌’,谁来替我发声啊!你们在我面前聊那些有的没的,还经常拽英文,我他妈跟听天书一样,这对我来说礼貌吗!啊?”
情绪上来,徐舒怡又发疯开骂。
“呜呜呜呜呜狗比傅雪容!”
云嘉笑得肚子痛,说公道话:“听你这么说,他其实还不错。”
“你又没有接触过,你怎么知道。”
连她在宜海订婚,云嘉也是挤出时间从国外飞回来,当天下午就走了,跟姓傅的除了打招呼,压根没有其他交流。
“我听庄在说的,他说你现在的这个男朋友人很不错。”
徐舒怡小小得意地哼哼:“是不错啦,庄在这个人虽然不太好相处,但是说话还是非常公道的。”
这样一讲,似乎只要是庄在说的话公信力就拉满了。
云嘉很想反问一句,是吗,庄在也说过你也不错。
家宴当天,徐舒怡和未婚夫来得非常早,是今天首到场的客人,孙小姐的父亲孙总登门携的礼是一块开了窗的玉石,邀云松霖一块赏玩精妙。
傅雪容则由云嘉招待,他如徐舒怡所说的非常有涵养。
“我们好像来的有点早,不会打扰到云小姐吧?”
云嘉笑笑说不会,问他们要喝什么茶,吩咐佣人去准备。
而之前在电话里还一口一个“狗比傅雪容”的徐舒怡,此刻紧紧挽着未婚夫的胳膊,扮足小鸟依人的姿态,附赠崇拜星星眼,连声音都轻轻夹起来:“其实是我想早点来啦,我们家容容是听我的,所以才提前来的。”
在外听到“我们家容容”这种腻歪昵称,傅雪容表示出了一个涵养好的男士该有的一丝抗拒,还用那副涵养很好的样子小声提醒未婚妻:“舒怡,在外面,不要这样。”
徐舒怡软体动物一样,尽情扭着:“嗯~人家喜欢嘛,最喜欢你啦。”
而这位傅公子,口头拒绝好像只是礼貌地虚晃一枪,实际脸上的神情很是甜蜜受用,好像更爱未婚妻了。
云嘉目瞪口呆。
你们俩……玩这套是吧。
陆续有其他客人来了,由黎嫣招待。
傅雪容也加入男人们的社交圈子,跟某位清港的世交公子闲适地聊起天。
云嘉被黎嫣建议,去上楼换一身更隆重些的礼裙,虽说是家宴,可不能真随便了。
徐舒怡陪同她上楼,夹子音消失,絮叨说着,自打跟傅雪容订婚之后,自己伪装淑女有多么辛苦。
云嘉刚刚被她恶心得不浅,这会儿没缓过来,即使好姐妹喊苦喊累,也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甚至不怀好意地揣测徐舒怡的抱怨可能也是虚晃一枪,云嘉看她也挺甜蜜受用的样子。
徐舒怡无辜摊手:“我跟他订婚的时候才见了几面,也不熟,谁知道他偏偏吃这套啊,我他妈真是硬着头皮在装,我经常感觉,他高中要是在我们学校,完了!肯定被陈亦桐那种女生迷得死死的,还好他是在新加坡读的书。”
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云嘉提裙子站在镜子前,回身问:“怎么忽然提到陈亦桐了?”
“你不知道吧?你舅妈之前想给陈亦桐和庄在牵线来着,拎不清啊,庄在现在怎么可能看得上陈亦桐,他高低娶个老总的女儿给自己的事业添砖加瓦呀,而且他和你堂姐……”
云嘉打断道:“他跟我堂姐之间没事!你过来帮我一下。”
白色的一字肩小礼裙,背后是繁复交叉的绑带。
徐舒怡一截截勒紧,到顶端系上蝴蝶结,问着:“刚刚听你妈妈说吃完饭下午还要去钓鱼啊,那你得我借我一套休闲一点的衣服,我这长裙子往水边一拖就完了。”
“行,不过你钓鱼干什么?”云嘉故意说,“钓鱼多不淑女?给你们家容容看见了怎么办?”
“去你的!”徐舒怡雄壮一推,自己先乐不可支,“要你管啊,我自有我的淑女钓法!”
两人年纪跟没长一样,在房间打打闹闹磨蹭掉不少时间。
直到佣人来敲门,说客人差不多都到了。
“太太让您尽快换好衣服下去见客人。”
云嘉应声:“好的,马上。”
一旁的徐舒怡已经兴奋起来,眼泛精光,兴冲冲挽起云嘉的手:“走走走!去见你那些驸马!”
出了房间,两人倒没有着急下楼,寻到一片有阔叶绿植做掩饰的复古栏杆边,朝下打量来客。
穿一身再正式不过的西装三件套的司杭,此时刚泊了车,从门口被佣人迎进来。
璀璨吊灯映照下的一楼大厅,人员分散,在云嘉自上俯下的视角里,那些或穿正装或打扮休闲的年轻男人,或侧身,或背身,几乎都在与人聊天。
云嘉正在数那另外三个世交家的子侄。
除去傅雪容,还是多了一个。
她脑子一混,想着是不是那里看错了,正要重新分辨。
只听那位涵养非常好的傅公子,突然悦声喊道:“庄总!好巧啊,没想到我们又在这儿见面了!”
云嘉闻声一怔。
视线顺着傅雪容的步向一转,只见刚刚那道一直背对着她的身影,动了,那人穿一件白色衬衫,身形撑起挺拔利落的衣料线条,平阔的肩背慢慢转过去,面上朝来人扬起一抹温和浅淡的笑容。
“是巧。小傅总,好久不见。”
傅雪容略略头疼道:“我本来不想来的,听说这算半个云小姐的相亲宴,你说我们,这种因公事到访的适龄男性,看他们相亲多少有点尴尬是不是?”
“相亲宴?”
“对啊。”
傅雪容也有些意外,庄在此刻的神情值得细品,自己不过随意笑谈一下,往常那么从容淡定的人,怎么还真像有点尴尬了一样。
而云嘉的视线里,那忽然收去笑意的男人,不是庄在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