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叹了一口气,也未再多说什么,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正要转身离去,却忽听马车内传来一道唤声:
“萧渡之。”
萧淮一顿,蓦然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
马车内再次沉默片刻,才终于又传来宋晏储清淡的嗓音:“早些回来。”
萧淮眉间一软,清浅的笑意给眸中也添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晕,他调转马头:“殿下。”
宋晏储低低应了一声。萧淮敲了敲车窗边缘,笑道:“殿下可能出来一下?”
宋晏储眼睑动了动,似是无奈又似是带着点点不易察觉的纵容,眸光瞥向窗帘,最终动了动,将帘幔撩了起来。
马车内盈上了一层清润的天光,宋晏储眯了眯眼,神色平静,正要启唇说什么,却忽见一只大手探了进来,随后就是脑袋一紧,整个人顺着窗户被拉了出来,唇上一股温热的触感旋即覆上——
宋晏储瞪大双眼。
男人一手拉着缰绳,自高大的马背上半弯下身子,另一只大手紧紧地覆在她的脑后,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道,偏那如洪水般倾覆而下的唇却是柔和无比,只细细碾磨,难以察觉出什么□□色彩。
清白的天光隐隐带着些暧昧的霞色洒在男人的面上,出众而棱角分明的五官亦是蒙上了一层带着莫名意味的光晕。
唇上的触感无比明显,一点点一寸寸,明明是再缠绵不过的厮磨,却是让宋晏储抓着帘幔的手紧了紧,白皙的十指泛起了些些的青色,与玄色的帘幔形成鲜明的对比。
莫名的心慌。
宋晏储眸子有些危险地眯了眯,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就见萧淮已经果断松了手,一挥缰绳策着马迅速离去,只余下一阵爽朗的笑声。
陈玉在一旁看着,小心翼翼地擦着脑门上的汗,没敢多看也没敢多说。
宋晏储怔愣片刻,看着明明同聂怀斌年纪相仿但只有这个时候才难得露出些意气的背影,食指覆在唇上,微微有些失神。良久之后,才笑骂了一句:“胆子倒是不小。”
陈玉见她心情似乎无有不好,心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小心试探道:“殿下,咱们这便回去了?”
宋晏储淡然颔首。马车又朝着来时的方向悠然驶去,穿过一层层清濛的雾气,最终融入其中,消失不见。
礼部得到圣谕也不是当即就能动身的,圣上出行,声势浩大,又怎能不讲究?好在皇帝将春猎定在四月末,时间上不冷不热,也给礼部颇为充足的时间作准备。
长公主党羽伏诛,朝中上下虽说人心惶惶,但皇帝态度一如以往,京中近来又未有什么事情发生,倒还算的上平和。时日一常,众人提着的心也就慢慢放松下来,对于即将开始的春猎,倒也抱上了几分期待。
四月末,帝王仪仗浩浩荡荡,自京中前往猎场。随行的臣子后妃加在一起,也是不少。
此次春猎一应归置按照以往的秋猎,于朝臣而言,除却那些头一次参加的新提拔上来的官员,其他人已是驾轻就熟了。然在后宫之中,却是隐隐有些腥风血雨的苗头。
原因还是出在那个进宫没多久的瑜嫔身上。
皇帝三年一次大选,每次大选留下来的妃嫔多则十数少则几人。这么些年来后宫中的女人也着实不在少数。
只是以往不论什么后妃再得宠,那也终究只是妃子,对费皇后根本起不到威胁。再加上皇帝对皇后颇为敬重,给足了她这个一国之母的颜面,连带着她的母家费家都节节升高,成了如今京城中炙手可热的存在。皇后在中宫之主的位置上稳稳地坐了二十余年,除了皇帝刚登基那几年,从未担心过自己的地位会被撼动,也从未将那些妃子放在眼中。
可这些日子瑜嫔的存在,却真真切切的让皇后感受到了什么叫威胁与不安。
瑜嫔进宫以来似乎是同皇后对上了,平日里事事都没给过皇后这个后宫之主的颜面。皇后自是气恼,可瑜嫔行为做事又有一个度,她轻轻易发落不得。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后宫也不是没出过宠妃,恃宠行凶的无脑之人,皇后这些年也见了不少,只是她们同瑜嫔都不一样。
——最起码那些所谓的宠妃,她只要寻到了由头,再怎么处置也不为过。可瑜嫔身后,是真的有皇帝在撑着的。
皇帝那暧昧不明的态度,也是让皇后最为胆战心惊的。
皇后也是近来才猛然意识过来,成婚这么多年,她竟是连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有人说他踩着兄弟姊妹的尸体上位,残暴不仁;有人说他治理国家有度,大晏近年来海晏河清,是明君;还有他轻信权臣、放纵外家等等诸多评价,可皇后身为他的妻,对于自己的丈夫,这么多年来,竟是还不如外界了解的多。
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皇后不敢去找皇帝求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旁易日升过一日的嚣张跋扈,甚至在今日这个朝臣出动的场合堂而皇之地和皇帝共乘一辆马车。
何等的风光。
皇后却只能怔怔地看着皇帝的车驾在前,慢慢远去。再回头看去,自己的孩子,也是从容自若地上了马车,有礼却又疏离……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皇后的心思宋晏储没那么多功夫去想,她靠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心中想着西州那边的一应事宜。
西州距京城之远,便是萧淮独身一人日夜兼程,怕是也得要个七八日的功夫。若是这么算来,想来这个时候他应是刚到西州不久……
京城内看似是平静了下来,实际上暗地里的波涛汹涌却从未停止。就像萧淮说得,西州的事来的太过巧合,京城这边怕是也会有相应的动作。宋晏储自是不担心,只安心等着蛇上钩,看他们什么时候出手,怎么出手。
只这边的事同西州那边扯上了关系,倒是让宋晏储颇为讶异。毕竟鞑靼虽说是一个王国,实际上却是游牧民族的习性,由诸多部落组成。那所谓的王也不过是名义上好听的,真要出了什么事,还不一定号召地动那么多部族。是以幕后的人能和鞑靼搭上关系,身后掩藏的势力怕是比她想的还要深一些。
这又让宋晏储忍不住想起了孟开鸿,那位当世大儒。
同样是和外邦勾结,当年孟开鸿当即了断自尽而亡,还不忘给她身上泼了一盆脏水,害得线索全断,找不到真正的源头。如今看来,倒是有给她送了一条线过来。
且等着吧。
临到暮色侵占了黄昏,渐渐遮蔽了天空,一行人才算到了猎场周围的行宫。宋晏储的身子虽说好了些许,可还是受不了这么长时间的跋涉,一早就有些疲惫。到了行宫后泡了个澡,也为去管旁人,径直歇了下来。
翌日,金乌升至半空中,宋晏储才缓缓醒来,清汝正在殿内打点着什么,听见动静连忙上前:“殿下醒了?”
宋晏储敛了敛眉,慢慢支起身子,哑着嗓子道:“几时了?”
清汝手脚麻利地撩起帐子:“回殿下,已经快巳时了。”
宋晏储揉了揉眉心,倒是没想到一觉睡了那么久。她听着外面隐隐约约有些声响,又问:“外面什么动静?”
清汝撇了撇嘴:“费大郎君不知有什么事,一大早就在外面等着,说要见殿下。陈伴伴招待着呢。”
宋晏储下了床,眉心闪过一抹不耐,清汝急忙问:“殿下可要先用些早膳?”
宋晏储正要点头应好,忽地见陈玉小跑着走了进来,带着喜色道:“殿下,信!”
“什么信?”宋晏储拿着信随意扫了一眼,看清落款之后动作一顿,目光又落到陈玉身上,就见他笑呵呵的,跟个弥勒佛似的。
宋晏储心里嗤了一声,转手将信拆了开来。
陈玉了然退下。
外面费青渟一直在外面侯着,从辰时一直到现在。陈玉一直借口殿下未醒,他也信了,十分耐心地等着。只是眼看着不过是得了一封信,陈玉就径直去通报殿下,独留他一人在外面跟个傻子似的等着,费青渟心里怎么能开心起来?
“陈伴伴,”他忍不住拦住陈玉,深吸一口气:“方才那是谁的信?”
陈玉颇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委婉笑道:“这……殿下的事,大郎君还是莫要随意打探为好。”指不定一个不小心,就被指成窥探储君。
费青渟面色一青,垂在身侧的手不由紧了紧。
第94章 箭矢
能让陈玉那般作态,送来的,也只可能是萧淮的信。
宋晏储拿着纸张细细读过,心中有了些底。
一如她预料一般,萧淮花了将近七八日的功夫才到西州,一路上日夜兼程,马儿都差点被跑死了几匹,这才在几日前到了西州。
旁人信上说得终究不够细致,萧淮回去后才发现情况其实倒也没有那么严峻。鞑靼那边的确是有人来犯,但其实不是什么大的威胁。
——或者说那些来犯的鞑靼人其实并非王室遣人。
鞑靼多为游牧,王室的号召力并不像大晏这般强悍。王室约束不住手底下的人也是常事。平常驻守西州的军队同那些部落的冲突也不在少数。只不过以往双方的冲突大多是在秋冬,天气转寒草原牲畜蛰伏鞑靼打不到猎物的时候,才会向中原发难。可如今正值四月,万物复苏,草原那边有牲畜也没到过不下去的时候,犯不着这个时候和中原发难。更何况北方也没传来近来有什么天灾,是以在这个本该养马养牛羊的上好时间,鞑靼却主动发难,着实太过蹊跷。
鞑靼来犯之人其实不足畏惧,毕竟西州有数万军队把守,倒也不至于出什么事。只其中的诱因,却是得细细查明。
宋晏储身处京城不便离开,此事交给萧淮,虽说有些不伦不类,但倒是让她稍稍放下了心。
修长如玉的手指捏着纸张,带着粉意的指甲划过那一行行细密的文字,最终落到信封最下,看着那一行龙飞凤舞毫不掩饰的字,宋晏储手指碾了碾,最终扯了扯嘴角,嘀咕了一句什么。一旁伺候的下人离得远未能听清,只宋晏储面上如春水悄然融化的笑却是丝毫不掩饰。
将信妥帖收好,又用过了早膳,陈玉这才适宜地提起费大郎君还在外面侯着。宋晏储擦拭了唇角,淡淡道:“宣。”
费青渟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本就万分不满,只因忌惮宋晏储便一直强忍着,面色却着实不太好看。
脚步声慢慢逼近,宋晏储一手执笔,头都没抬道:“表兄一大早前来求见孤,所谓何事?”
费青渟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声音清冷:“春猎即将开始,殿下身子不好,陈跟在殿下身边,也能以防个万一。”
“以防万一?”几个字在唇间过了一遍,宋晏储抬眸,上下打量费青渟,颇有些戏谑地开口:“表兄所言为真?”
那声音轻讽中又带着不以为然的戏谑,让费青渟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话来:“是。”
宋晏储轻笑,点了点桌案,神色漫不经心:“既如此,那就有劳表兄了。”
费青渟惊愕抬头,没想到竟然如此顺利。
宋晏储不想再应付他,只挥了挥手,道:“若无旁的事,表兄便先下去吧。”
费青渟迫不及待的想离开,可又想起费夫人,不由咬了咬牙,纠结片刻,道:“母亲一直挂念殿下,殿下若是得闲,可否拨冗……”
他话未说完,什么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宋晏储神色冷淡了几分:“孤心里有数,表兄先退下吧。”
费青渟还想说什么,陈玉已经做势要引人离开。费青渟面上挂不住,最终转身二区率。
殿内再次恢复了平静,宋晏储放下墨笔,拿起纸张,随口问道:“让你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陈玉脸色沉了下来:“奴才顺着那嬷嬷往下查,连带着费家上下同她有接触的人,查到了她的老家。但派去的人说那嬷嬷早就走了,这么些年从来没回来过。”他顿了顿:“不过倒是确定了一点,那嬷嬷祖祖辈辈都在那村子里。平日里就是给同村和邻村的一些妇人接生,从来没跟京城什么人家有牵连。当年离开,也是突然就离开了,没有音讯。”
宋晏储又问:“她可还有什么亲人?”
陈玉叹息摇头:“没有。她丈夫早亡,未能留下一儿半女。平日里接触最紧密的也不过是同村的邻居一家,可那邻居一家,也早早就离开了村子,现在也不知在何处。”
宋晏储冷哼一声:“费家在这种事上,倒是谨慎小心。”
陈玉低着头,宋晏储道:“继续查。”
陈玉有些为难,宋晏储又道:“既然从那个嬷嬷那里查不到,就往上查。”
“往上?”陈玉琢磨片刻,有些迟疑。
“费家,当初找嬷嬷的管事,以及府里的丫鬟小厮——还有,费夫人。”
陈玉心里一咯噔,连忙应下,转身擦了擦脸上的汗。
费夫人……
陈玉眼皮子跳了跳。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