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远郊。
清晨,一辆银色皮卡在环山公路上飞驰而过,不远处的大湖像明镜一样,反射出太阳耀眼的光。
“烟……”驾驶座上的山鬼朝旁边的药蓠伸出手去。
“没有,”药蓠望着窗外闪过的树林,头也不抬,“专心开车。”
“蓠哥!”裹着橙色围巾的枭北辰从后座探出头来,挤到两人中间。
“嗯?”药蓠这才扭头。
“小夏和前辈留下,真的没事么……”
“当然!”药蓠对着枭北辰担心的模样摆了摆手,自信道,“再说小夏的狗群不正好可以看家么!”
“可是,他们的心愿呢?”Angel也趴过来,小声问。
“有些心愿……恐怕「斋主」也帮不上忙吧。”山鬼一面拨动方向盘,一面回答道。
“什么意思?”枭北辰追问。
“意思是你们俩好歹坐回去一个呀——这样很不好开车哎!”山鬼放声大喊。
两个女孩这才意识到驾驶座已经被她们压得矮下去了半截!
半空中,跟在车后飞翔的九尾玄凤也好奇地伸长脖子。
……
“「不夜斋」——就是这里么?”药蓠伸了个懒腰。
皮卡在一座红漆的实榻大门前停住,碾过落叶堆发出“吱呀呀”的轻响。车门打开,药蓠最先下车,山鬼和两个女孩紧随其后。
“当然是啰!你瞧这门脸……”峙豁然降临,披着一身羽衣来到门前,推了推眼镜,微微一笑,“……不知道这屋子出不出租?”
话音刚落,屋顶上两只暗红色的眼睛便陡然睁开:“是谁在不夜斋的修炼之所大放狂言!”紧接着,一道灰蓝色的俏影从天而降,光脚踩进枯叶,隆起的袍袖轻轻收拢,很快,一位出佻的少女便出现在众人对面,神色凛然,目光如刀。
“斋主你你你……”峙大惊,“……在屋顶上干什么?”
“晨练。”少女朱唇轻启,俊俏的脸蛋不屑般一扬。
“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似是觉得不够,药蓠又加上一句。
“那也别指望会给你优惠!”斋主一甩袍袖,愤然转身,“都进来吧!”
一行人跟着斋主进了屋,触动了悬挂在半空中“叮叮当当”作响的铃铛,峙在那些会变幻表情的灯笼前驻足,发现一个打盹的,刚想伸手去碰,就被烟斗“啪!”地拦下。“来我这儿,不懂规矩可不行!”望着委屈的峙还有峙手上的红痕,斋主收起烟斗,邪魅一笑。
说也奇怪,得到烟斗的斋主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说说吧,”斋主香肩半露,灵巧地转过身,像蛇一样坐到了椅子上,把腿一翘,“是为什么而来?”
与此同时,几个青狐女侍已经各提一盏灯笼,款款来到她的身侧,面对来者站定。灯笼幽光的映照下,斋主的脸庞又白了些许。
“是这样的……”山鬼缓缓开口。
……
一道微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咔嚓!”一只仿生手又把门推开几分,这样,门外的绿光便更多地照在了她脸上。而她,只是躲在暗室里,将耳朵贴近门缝,静静听着。
少女有一对棕色的眼眸,一头瀑布般栗色的长发,她稍一眨眼,那棕色眸子就扑闪起来,水汪汪的,甚是好看。
“大蛇什么的,很多与我都是朋友,一时也记不太清了。不过那口棺材……听你们的描述我倒还有些印象,”斋主的话从门外传来,十分清晰,“我说你们那位博士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要去招惹近千年的困兽?”
“恩师的病一定要治。”听见药蓠的声音,少女一怔。
“也罢也罢,这样吧,我给你们开个药方,不过这上面有些药很冷门,你们得自己去找!”斋主闭上眼,晃了晃烟斗。
“多谢斋主。”药蓠深鞠一躬。
“呵!”斋主冷哼一声,倏地睁眼,从座椅上滑下来,三两步来到药蓠身后,踮起脚尖,伸长胳膊环住他的肩,另一只手提着烟斗,嘴角一挑,媚笑连连。
见此情景,其他人各自上前一步。
“斋主。”枭北辰出声警告。
“你想取走什么?”药蓠从容一笑。
“龙鳞。”话音落处,药蓠的下巴已经被烟斗高高挑起,斋主正蹲在橱柜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
“开什么玩笑!”我面对镜子洗漱完毕,穿好汉服,理了理刘海,忙不迭地跟小狐妖们一起赶至大厅,排成一溜。
“今天纯族族长光临「抱月池」,诸位一定要好好表现!快快快,排好了队,小木你不要讲话啦!招财把耳朵翘起来!一会儿族长来选侍从,都不要害羞啊!”一只小狐妖蹬直了短腿,站在前台堆成一摞的厚书本上,两只爪子合拢成喇叭状,卖力地大喊。
大厅正中,穿着清一色汉服的小狐妖们闹哄哄地挤在一起,推推搡搡了好半天才分散开,远远看去,恰好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方阵,我和花就站在第一排最前面。
“可不可以让他别来呀……”一只小狐妖抱着团扇不停地扇,双腿还在打颤。
“没有办法的事嘛。”另一只小狐妖低声安慰。
“他又来干什么?”我身后的小狐妖提高音量,跳起来愤愤地问,“学女人化妆,还是调戏公狐狸?”
话音落处,狐妖们哄堂大笑。
“哎呀,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台上的小狐妖又扯着嗓子喊了。
“这……”我听了一头雾水,只得俯下身来,轻声问花,“……纯族族长究竟是什么人啊?”
花拿出纸笔,不假思索地写道:“慕家「花花公子」——慕长庚。”
“哐!”
我刚露出震惊的表情,门便响了,一个身穿淡紫色戏服的银发男人张开双臂,优雅地将两扇门统统推开,带着笑意款款走了进来。
仔细一看,这男人腰上系着深紫色束带,脸上涂了脂粉,一对狐狸眼中藏着暗金色瞳孔。他的银色长发一部分垂至胸前,一部分在脑后盘成发髻,在右手的小拇指和无名指上,戴有又尖又长的金色护甲,稍一动弹,便闪闪发光。
刚才还跳起来大喊的小狐妖立刻闭上嘴,偷眼一瞥,头上冷汗直冒。
男人停下脚步,莞尔一笑:“怎么,看见在下就没声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说这话时在看我,便小心地抬眼,却见他柳眉微张,目含秋波……吓得我脸一烫,赶忙低下头去。
“哪有哪有!”前台的小狐狸连声招呼,“得知族长要光临,大伙儿一早就在大厅集合了,都希望可以被选上,服侍族长沐浴呢!”.
“哦?啊哈哈哈……”慕长庚放声大笑,笑声竟同时有着男人的爽朗与女人的阴柔。慕长庚笑完,“哗!”地展开折扇,半遮住面庞,缓缓走到我们中间,一对木屐踏过锃亮的地板,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厅之上回荡,甚是响亮。
忽然,那折扇收拢在一处,轻轻托起花的下巴——“花儿,”慕长康俯下身来,笑眼弯弯,“有没有长高呢?”
花不答,他便半蹲下来,伸手去捏花的脸蛋,语气更加温柔:“在下看看,今天涂的是什么粉呀?”
许是习惯了,花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眼神反而愈发呆滞,其他小狐妖更是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整座大厅里,连呼吸声都能听见。在众多的呼吸声中,有一处十分急促,且一阵快似一阵,显然是忍无可忍了——“族长。”我终于开口,双手藏在袖子里,紧紧握拳,望向慕长庚之时,脸颊已涨得通红,“请……允许我服侍您!”
“你是?”慕长庚一惊,转对我,手仍然没有从花身上移开。
“我叫莫昱,新来的。”因为怕他不接受,我下定了决心,猛一躬身,不再抬头,“……族长大人,请相信我的手艺!”
“呵!”话音落处,他已经伸手握住我的下巴,向上一提。
……好大的力气!我心说。
“长得不错。”慕长庚面对面地打量我一番,媚笑道,“小郎君,你可知服侍在下需要些什么?”
我想了想,从牙缝中挤出一词:“忠……忠心。”
“哈哈哈哈——说得好!不过……”他用护甲撩开我的刘海,眼神勾人,语气悠然,“……主要还是有趣。”
“明,明白了。”我别过脸。
“小狐狸,给在下准备药浴,把香草都端过来,让这小郎君试试!”
“好嘞!”前台的小狐妖应了一声,撒腿就跑。
……
药蓠被斋主领至一间暗室。
“吱呀——”门开了,躲在后边偷听的陶烟吓了一跳,连忙俯首:“对……对不起。”
“呦,烟儿?”斋主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漫不经心地用烟斗点指药蓠,“来的正巧,你给他取鳞吧!”
“陶……啊不……纪……”药蓠也看见了她,二人四目相对,药蓠竟有些呆了。
“就叫陶烟!”倒是陶烟大方,走上前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面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药蓠将手放在冰冷的金属上,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但,他欲言又止。
“都认识就更好办了。”斋主绕过他们,打了个响指,青狐女侍们立刻退下,暗室中间的地板应声打开,里面升起一台带有手铐脚镣的躺椅,静止不动后,闪着寒光。
“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药蓠褪去衬衣,赤裸着上身仰面躺下,后脑处又冷又硬的触感使他微微蹙眉,然而很快,这种感觉便侵占了背部和全身——“哗泠泠!”铁索在陶烟手中响了几声,药蓠的腕部和脚踝就给牢牢固定住了。
“你们抓紧时间,我开药方去。”斋主说罢,深深吸一口烟斗,吐着白雾转身离开。
药蓠望了望斋主出门的背影,又望了望正在试刀的陶烟。“吱呀!”一声,门被带上,他这才问:“是她救了你?”
“是鬼主,”陶烟背对着药蓠将长发披散下来,复又高高拢起,闻声扭头,嘴里叼着亮紫色发绳,“尸罗城那一战后,我几乎成为废人,是鬼主把我带到这里,请求斋主救我。”
说着,陶烟已经扎好马尾,“噌!”地握刀在手,上前按住药蓠的胸膛。
药蓠一凛,带动铁索轻轻一颤。
见被缚之人目光躲闪,陶烟淡淡一笑,接道:“可惜,我伤得太重,若想施救只有激活我体内的血族基因。当年被家族狠心遗弃的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不纯的血统在关键时刻能救我一命,然而同时,做为血脉觉醒的代价,我成为了半个吸血鬼,见不得阳光的那种。”
话音落处,仿生手与药蓠胸膛相连的部分已经烫得通红,刚才说话时,陶烟一直在暗暗给掌心加热。现在,药蓠露出了难耐的神色,他咬紧牙关侧过脸去,脖子上浮现出蠕动的青筋。
“你……”药蓠闭上眼,腕上发力,双手握拳,连带着铁链也绷直了,“……想家么?”
“想啊……”仿生手抬起。在药蓠胸前,莲花状的密鳞正向四周蔓延,鳞片与鳞片的缝隙间,流金般的液体缓缓渗出,淌过赤裸的皮肤和漆黑的铁索,发出“滋滋滋”的声音,终于“噗!”地滴落,留下一缕缕青烟,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焦痕。
陶烟抬起手来,向昏暗的室内一指,指尖划过之处,好像长长的画卷从头展开,又好像无意间泼翻的颜料,阳光,沙滩,大海……从前的风景竟逐渐浸染了暗室的各个角落。“现在这里就是我的家!”陶烟笑眼弯弯,声音却轻飘飘的,指尖走完一圈后戛然而止,四周隐隐传来风声,轮船声,还有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
是异能·无尘之境。
药蓠睁开眼,露出燃烧血脉过后变成暗红色的双瞳,然而所见的一切,却让他暂时忘记了疼痛:刚才的暗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新的海滩,湛蓝高远的天空中,几朵白云变幻着形态,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鳞鳞的大海一望无际,与天边接壤,岸边几株棕榈树在风中“沙沙”摇晃,水鸟们从头顶飞过,高高的海浪托着白沫翻涌而来,扑在金黄色绵软的沙滩上,退潮后落下许许多多五光十色的贝壳。“嘟——”那是邮轮启航时的笛声,浑厚悠远,在风和阳光里,巨大的邮轮推动波涛向前,上升的船锚闪闪发亮。
仿佛身临其境一般,药蓠猛地坐起,却被铁索拽了回来。与此同时,一把弯刀从他的胸口抽离,刀端挑着一枚正在滴淌黏液的银白色龙鳞,有条又软又长的金丝连着鳞片与胸膛,一扯就垂了下去。
“唔!”药蓠恍然一怔,难以置信般看向胸前那块空洞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