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丛情念, 再无禁锢,疯狂地生长着。
银色的熏炉里,檀香钻出孔洞, 裹上春夜的湿意, 妖娆腾空,似有了重量。烛焰经纱帐层层过滤, 凝成斑驳的光影。
摇曳的视野里, 少年一头乌黑的发尽数垂落,眉眼镀上艳丽的光晕, 叫人想起那荒山中修炼多年的妖仙,妖而不媚,艳而不俗。
交错缠绕的藤蔓, 顺着床幔攀爬, 枝头一朵接着一朵盛开出小花。
难以抑制时,桑遥大口喘着气,将手伸出帐外,抓住藤蔓, 扯下一朵花来。
一只手探出,捉住她的手腕,按在枕上。桑遥侧眸, 摊开掌心,红色的小花被揉碎, 殷红汁液流淌, 晕染着她雪白的掌心。
桑遥登时清醒三分, 惊道:“嗯?红色的?”
她只见过他开淡青色的小花, 这是第一次见他开别的颜色的花。
“阿情, 你又开花了。”桑遥像是发现新大陆, 惊讶地撑大了眼眶。
“抬头。”钟情说。
头顶密密麻麻盘踞着藤蔓,碧绿的枝叶间,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有红的,绿的,紫的,黄的,白的,蓝的……多不胜数,目不暇接。
原来他开心时,不止会开花,还会开出很多很多种颜色的花。
半妖可以藏住自己的欢喜,他的花儿藏不住。
这样的盛景,平生罕见,便是钟情自己也是头一回见到。
他低下头,吻上了桑遥的双唇。
……
炉子里的檀香已烧成灰烬,袅袅余韵,伴随桑遥入梦。桑遥翻了个身,滚进钟情的怀里。
钟情抬手,抚了抚她的长发。
桑遥掀开一条眼缝,望见浅金色的光晕扑面而来,不由抬手遮面,“唔”了声:“天亮了。”
“再睡一会。”
“不睡了。”昨夜虽折腾得很晚,意外的是好眠的一夜,桑遥睡得神清气爽,懒懒地抱着钟情,不想动弹。
“起来用膳?”
“不要。”桑遥用手支着脑袋,半个身子趴在钟情的胸膛上,撩起他的一缕发丝,缠在指尖,绕来绕去,“我再看看你。”
“往后还有很长时间,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少年的嗓音里是餍足过后的慵懒。
“我们这样,算是和好了吗?”
“嗯。”
“从现在起,你属于我了。”桑遥笑眼弯作月牙儿,攒出的小梨涡里,似是盛满了蜜,不经意间滴进了钟情的心底。
上下骤然颠倒,钟情翻身而起,将桑遥困在怀里,一只手托着她的后颈,自上而下,温柔地俯视着她,莞尔一笑:“都是你的。”
钟情还有事要办,与桑遥在榻间消磨了半日的时光,午间的时候,叫人送来膳食,与桑遥一同用过后,换了身衣裳就出门了。
桑遥伸着懒腰踏出院子,守门的两个侍卫虽死活弄不明白,他们两个整夜都守着门口,那三小姐是什么时候爬上了二公子的床。钟情出门前吩咐过,让桑遥重新搬回他的屋子,两人唤了声“三小姐”,不再阻拦她的出入。
桑遥拍了拍他们两个的肩膀,说:“知道我养父做家主时,为什么你们俩总是升迁不上去吗?”
两人摇头:“还望三小姐解惑。”
“太没眼力劲儿了。”桑遥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远去了。
钟情掌控微生世家,仍作二公子称呼,或许,他并不喜欢家主这个称呼,又或许,他并不满足于家主这个称呼。
妖族习惯了朝闻道,微生家的局势稳定下来后,钟情将他们打发回青萝女君的身边,提拔了些微生世家的旧人。这些旧人虽是旧人,在微生世家谋生时大多是不得志的,因此对这位提拔他们的二公子,都颇为感恩戴德。
桑遥对这些熟面孔视若无睹,一路畅通无阻。
梧桐树沐浴着日光,树影里立着名白衣人,日光被树隙割裂成不规则的阴影,映在他周身。
羽乘风远远就望见了桑遥,扬起唇畔,露出笑容:“三小姐,恭喜。”
“羽乘风,你怎么在这里?”
“刚好路过。”
“这么巧?”桑遥狐疑。
“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你帮我出谋划策,就已经帮了很大的忙,放心吧,羽乘风,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不会少了你的好处,我会想办法拿回你的东西,恢复你的自由身。”
“那就先谢过三小姐了。”羽乘风抱拳,顿了顿,又问,“三小姐接下来有何打算,我瞧着,微生岚与微生家的恩怨,不像是那么轻易能放下的,至少,他不会放过微生珏和叶菱歌。”
“我想拿到百妖图,销毁它,微生翊是罪有应得,其他人都是无辜的,我不希望悲剧重演。怜悯众生,是灵女的本能,不是吗?”桑遥望向长空,日光刺目,飞鸟掠过白云。
羽乘风万没有料到,骄纵的三小姐,口中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桑遥并不是灵女,她只是身体流着某一任灵女的血,她不需要站出来,背负这么大的责任。
半晌,他微微一笑:“希望能如三小姐所愿。”
桑遥回了趟自己的屋子,拿回自己的专属小枕头。路上,几个丫头围在一起八卦:“听说那羽乘风昨夜在二公子的院子外面站了一夜,他不会是想刺杀二公子吧?”
“不像。”另一人摇头,“你们是没亲眼所见,他看起来失魂落魄的,倒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看见桑遥,众人才噤声。
除却微生世家覆灭那日,曾有幸目睹过上古大妖的风采,自那之后,大妖再无踪迹,想来是被收回了画中。
前几日,皇帝带着心腹出逃,被钟情堵住,抓了回来,只有太子一人逃了出去。
眼看着一场政变在即,上京依旧风平浪静,对于大多数百姓来说,他们根本不在乎皇帝是谁,只要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即便庇护他们的,是一只被所有猎妖师厌弃的半妖。
钟情只动了微生世家,没有动其他人,不光百姓,上京的其他势力也在观望。毕竟,钟情的身体里一半流淌着人族的血,他尚未表露出偏心妖族的趋势前,人们都心存侥幸。
桑遥正式搬回钟情的屋子。
钟情神龙见首不见尾,桑遥只有在入夜的时候才能见到他,那条用来防备桑遥的大黑狗,被钟情牵去了别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奔云兽的幼崽。
幼崽正是黏人的时候,每天都要趴在桑遥的怀里睡觉。为免她无聊,钟情在庭前用藤蔓为她织出了一架秋千。
桑遥可以去往微生家的任何一个角落,若要出门,必须由钟情陪同,因这几日钟情不在府中,桑遥白日里没地儿去,就抱着奔云兽荡秋千。
门外浩浩荡荡走来一行人,守着院门的两个侍卫急急拦住她们,声称没有二公子的命令不能擅闯,却被为首的嬷嬷打成了重伤。
“三小姐,女君有请。”那嬷嬷径直走到桑遥跟前,居高临下地说道。
她口中的“女君”,就是被救出微生世家的青萝公主。自微生世家沦陷后,桑遥就再没见过青萝公主。
青萝女君已回朝闻道,此刻出现在微生世家,且挑在钟情不在的时候,十有八九来者不善。
桑遥镇定自若地放下奔云兽,跟着那嬷嬷离开。
一路上嬷嬷的态度还算恭敬,入屋时,还伸手为桑遥打起帘子。多日不见的青萝女君,穿着件碧色的长裙,斜倚在美人榻上,指尖托着青玉盏。
桑遥眼眸抬起,瞳孔中映出女君的模样,面上波澜不惊,欠了欠身:“见过女君。”
青萝女君抚了抚自己的脸:“三小姐应是见过这张皮囊的。”
那是嫣红的脸。
聪明反被聪明误,嫣红仗着自己比姹紫脑子灵活,挤兑姹紫,讨得女君欢心,却不知道,自己成了女君的猎物。
“阿情为我准备的皮囊本是个已死的人,我用的不大顺手,还要悉心养护,麻烦。这个小姑娘生得花容月貌,人又机灵,倒是个极佳的容器。”
桑遥倒退一步,垂下脑袋,作出诚惶诚恐的模样:“女、女君唤我来,不知有何吩咐?”
“你很好,连我也差点被你骗了。”青萝女君话音刚落,桑遥的身体被一股力道托着送到了她的跟前。
桑遥趔趄一步,被那股力道压着,半跪在地上,仰起头来,青萝女君经过仔细描摹的眉眼倏然在眼前放大。
“我听不懂女君在说什么。”桑遥瑟缩着。
“我不喜欢漂亮狡猾的女孩子做阿情的枕边人,可你的血脉又实在太过珍稀,你放心,我不会杀你,这是尸蚕蛊,它会吃了你的心。没有了心的傀儡美人,不影响为阿情诞下灵女的后人。呵,真是期待,神与妖的结合,那一定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存在。”青萝女君温柔地抚着桑遥的脸,满眼都是贪婪的神情。
早已有属下捧着盛有尸蚕蛊的锦盒,行到桑遥身侧。他捏起扭动的白色虫子,送往桑遥的心口。
桑遥感到一阵恶寒,生出抗拒的心态,忽然,眉心印有钟情心头血的地方爆开一团光芒,震开了青萝公主的手,压制桑遥的那股力道骤然消失,桑遥趁机退至角落,召唤出射日箭。
青萝女君脸色阴寒,下令道:“抓住她。”
桑遥挽弓拉弦,射日箭连番射出,逼退向她围拢而来的众人。
青萝女君暴喝一声,扬手挥出数条粗如儿臂的藤蔓:“不知死活。”
藤蔓织成绿色的牢笼,将桑遥困在其中,脚踝一紧,已被藤蔓缠住,它们像蛇一般游走,从头顶偷袭,击中桑遥的右肩。桑遥舌尖尝到腥甜的滋味,强撑着剧痛,勉力将箭射向青萝女君。
那支箭被青萝女君的藤蔓击中,偏移方向,射向门口。门口出现一道青色的身影,少年抬手握住射日箭,掷了出去,钉在青萝女君的脚下。
青萝女君神色微变。
钟情径直走到桑遥跟前,那些藤蔓宛若有了神志,枝叶颤抖,让开一条路。藤蔓松开,被藤蔓捆住的桑遥从梁顶坠下,像只紫色的蝴蝶飘然跌进钟情的怀中。
钟情抱着桑遥往门口走。
“微生岚!”青萝女君坐直了身子,长长的指甲几乎掐入掌心,身后藤蔓挥舞着狰狞的影子,击碎了屏风。
钟情停下脚步,背对着青萝女君,平静地说道:“我们正式拜过堂成过亲,三小姐现在是我的发妻,还请母亲以后不要再为难她。”
“你是不是忘了我说过的话?”
“我不是母亲,三小姐也不是微生翊。”钟情留下这句,背影消失在天光下。
钟情走出微生世家的大门。门口停着辆青绸马车,侍卫恭敬地掀开车帘,钟情抱着桑遥上车。
桌案上燃着明灯,角落里,一炉熏香袅袅腾空。马车缓慢行驶着,车轮碾着青石地面,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桑遥问:“我们去哪里?”
“秘密。”
“神神秘秘的。”桑遥刚经历一场恶战,没什么精力同钟情打趣。她病恹恹地倚着车窗,透过帘子的缝隙望着两侧倒退的风景。
钟情取出陶瓷小盒,说:“把衣服脱了。”
桑遥被青萝女君的藤蔓抽了好几下,身上火辣辣的疼。幸亏青萝女君爱惜她的皮囊,控制了藤上的倒刺,没有扎破她的肌肤。
她慢吞吞地解了衣裳,退至腰侧。
上半身骤然暴露在空气里,被明烛映照着,投进钟情的眼底,她颇为不自在地抱住胸口,半躬着身子,挪着身体,由面对着钟情,换成背对着钟情。
少年的唇角不可察觉地弯了下,打开盒子,挖了点琥珀色的药膏,涂抹在那些被藤蔓抽打出来的伤痕上。
即便青萝女君有意不损害桑遥的皮囊,桑遥肌肤幼嫩,稍微磕一下碰一下,都会留下明显的印记。伤口已经肿起,钟情指尖泛着凉意,轻柔地推开药膏,便有淡淡的清香扩散在空气里。
红痕交错环绕着肌肤,那微凉的指尖四处游移,桑遥的肌肤上不受控制的、一粒粒冒着细小的鸡皮疙瘩。
她不堪忍受这样慢吞吞的折磨,不由回头,正要阻止钟情,却撞上钟情滚动着喉结,心不在焉地以指描绘着她的伤痕。
桑遥:“你眼睛红了。”
“嗯。”钟情呼吸急促了些,喉中发出沙哑的音节。
桑遥:“我不舒服。”
钟情:“我知道。”
桑遥:“你动作快点。”
钟情加快速度,用药膏将每条伤痕都抹了遍,而后为桑遥拉起衣裳,系好腰带。
两人相对无言,唯独烛火罩着琉璃灯罩,呼呼地燃烧着。桑遥说:“你看起来比我还难受。”
“没关系。”钟情压抑着对桑遥的渴望,那不仅是妖怪对灵女香的渴望,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对心上人的渴望。
“你抱着我。”桑遥想了想,严肃地强调着,“只可以抱,不许做其他的事。”
钟情再也忍不住,伸出手,将桑遥搂进怀里,因考虑到她身上的伤,他并不敢用太大的力道,尽管他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里。
他低着头,抵着桑遥的颈侧,呼出的气息喷在桑遥的肌肤上。桑遥身上那淡淡的灵女香,似渗透进他的灵魂。
“你可以抱紧些。”感受到少年的压抑,桑遥心软,再次松口。
钟情收紧力道,让桑遥产生种错觉,他已化作原形,牢牢将她缠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