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砖,黑瓦,白石。
这是咸阳宫的主要组成部件。
亭台水榭,碧波万顷,被那工工整整酷似咸阳街道上那条宽敞驰道般的廊道相连。
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巡逻郎官一队接着一队,形成了秦人不拘小节只重大意建造方式的独特皇宫。
白日堂皇明丽,大气磅礴的咸阳宫。
在今夜因为始皇帝大宴,而临时增派三倍人手的数不尽火把照耀下,没有往日阴森幽深,平添另一抹如大日般的煌然。
始皇帝嬴政,皇后阿房在距离玄鸟殿不远处,享受难得的静谧美好。
两个自赵国便在相濡以沫的鱼,在身份发生巨变的十几年后,没有相忘于江湖,反而对各自更加依赖,至今仍要互相吐泡泡保湿。
“抱就算了,怎么还亲上了。”
阿房听出是叔叔嬴成蟜声音,脸上一红,伸手轻推始皇帝。
始皇帝用劲不让阿房推开,皱着眉想继续和阿房吐泡泡。
但无奈,他这个天下之主武功只能说是能看,但看的东西实在不多,还是被阿房挣脱出去。
“赵高!”
始皇帝摩擦着牙齿的低怒声荡漾。
隐在始皇帝右后方一个白日赤色,夜间黑色廊柱后的赵高内心叹了口气,脚掌轻用力,如一片风起白絮般飘到始皇帝面前。
“臣在。”
“给朕把这竖子打个半死!”
赵高顺着始皇帝的手指指向,看向侧躺在旁边八角凉亭上,笑容戏谑的嬴成蟜。
“……唯?”
赵高迟疑,延迟地回道。
这声“唯”字就像是后世接电话时看到一个陌生号码,我们所发出的那声“喂”。
不是赵高不听指挥,也不是赵高对于这个命令有疑问,实在是这个命令对赵高来说难度有那么亿丢丢大。
暗卫职责是什么?
保护公子,公主,太后,嫔妃那都是嬴成蟜以权谋私,给暗卫暗改做得私活。
实际上,暗卫职责只有一个,保护秦国最高领导人。
始皇帝身边暗卫是最多的,多到始皇帝这种从没学过藏匿,潜逃之术的武功看得过去者。
在上次赵高将暗卫尽数临时遣走后,立刻就能发现不对劲。
明面上眼前这里只有始皇帝,皇后,赵高,嬴成蟜四个人。
实际上,以始皇帝为参照物,其一点钟方向五丈草地中埋着个暗卫,其三点钟方向十丈外宫墙的黑色大雨檐下猫着个暗卫,其十点钟方向六丈灰黄三丈假山上塞了三个暗卫……
附近林林总总加起来十多个暗卫,想在这些暗卫眼前把暗卫之主嬴成蟜打个半死。
赵高觉得除非和暗地里那个没被叫到就装死不现身的瘟神联手,或许有这个可能。
靠他一个人,不是他妄自菲薄,实在是力不从心,这些暗卫一个两个上他赵高不放在眼中,架不住十几个。
能当暗卫的可没有庸手,每年暗卫都有考核,其中一项就是要正面单挑放倒铁鹰剑士。
“做不到?”
始皇帝怒火烧向赵高。
赵高:……陛下你能先下令,让附近暗卫别插手乎?
“可!”
赵高一咬牙还是应了下来,身形飞起如一抹黑色魅影。
“盖聂噼他!”
唰~
雪亮剑光如漆黑夜空中,划破漫长黑夜的一道清亮霹雳。
光亮闪过。
一袭白衣胜似雪,夜风轻袭发飘飘。
盖聂背对嬴成蟜,正对衣袖破烂脸色难看的赵高。
纷飞黑色布片于空中零落,像是下了场黑雪,又像是撕裂的黑夜残片。
“你未听到陛下之令乎?”
赵高气急厉喝盖聂,声音中没有了那份阴恻恻而加上了满满恼怒。
这瘟神到了陛下身边,高就没好事!
盖聂如天上谪仙人一般,手握在归鞘宝剑剑柄之上,做拔剑式,冷硬回应。
“听到。”
“那你还拦高!”
“令未对聂下。”
“陛下可有下令要你助长安君?”
“你未听到长安君之令乎?”
“盖聂!认清你的身份!你是听陛下之令还是听长安君之令!速速让开!”
“聂乃暗卫统领,行玺符令事。既听陛下之令,又听长安君之令,不听你之令。”
赵高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始皇帝——陛下你管不管这瘟神?
始皇帝眼睛一立,指着嬴成蟜冲盖聂下令。
“噼他!”
唰~
盖聂宝剑再出鞘。
“我草!”
嬴成蟜感叹草茂长势。
“你不如盖聂。”
始皇帝留批语予赵高。
陛下,这出力与否不是看场面绚烂,也不是看长安君草不草……
赵高恭立无言,谁让他不用剑。
论场面炫酷,剑术确实好看许多。
少顷。
威势无双的始皇帝,向着那间常年灯火不灭的章台宫行去。
左边是端庄优美,仪态大方的皇后阿房,右边是吊儿郎当,碎碎念念的嬴成蟜。
身后是一脸无语的赵高,和面容冷硬的盖聂,周边则是一个个不断更替保护,在草丛,巨石,屋檐下辗转腾挪的暗卫。
“皇嫂你管管皇兄,他这么生,早晚有一天要把你休掉。”
“闭嘴!”
“凶我?凶我就说明你心虚。皇嫂啊,这真不是我挑事,你说他几天去找你睡一觉?他确实事务繁忙,但那也没耽误他生孩子,他就是嫌你人老珠黄不好看。”
“朕是就寝时间晚,不想惊扰阿房睡眠!”
“又找借口,皇嫂啊,你看六王宫天天莺歌燕舞只能他一人入内。他就是色,不然建什么六王宫啊?”
“建六王宫是威慑,威慑!你这竖子都不懂什么叫威慑?朕于咸阳修建六王宫,是要昭告六国勿忘大秦之实力!眼睛看到的冲击大于想象,朕要让天下之人见到六王宫之威势,便记起秦军之锐,不敢造次,这道理你会不懂?”
“啊对对对,反正最终解释权在你这,你想怎么解释都随便你咯。”
“盖聂!噼他!”
剑光闪过。
嬴成蟜闭麦。…
两兄弟斗嘴之声在这条长长的廊道渐渐散去,听闻的巡逻郎官,随跟暗卫皆不敢记住分毫,生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皇后阿房时不时以宽袖掩口,遮住开怀而透气的贝齿。
有叔叔在,陛下幼年造成的阴郁,几乎尽数消散干净了,真好……
明着五人,暗中二十几人的队伍还未行至章台宫,皇后阿房就半路下线,转道回了寝宫。
皇后一走,嬴成蟜就不唧唧歪歪了,改成一直给始皇帝嬴政甩脸子看。
“……分封的事?”
“嗯?”
“王翦不喜打仗,强人所难,朕不愿意。”
“哼!”
“还有事?那是焚书的事?你不同意焚书?”
明知故问,我要是同意你不早就和我说了?
嬴成蟜斜眼加白眼。
“此事利大于弊,至少可加快秦国一统三年,有何不可?”
“哼!”
你哼个屁啊!
始皇帝额角青筋暴跳,他哄自己那些公子,公主们都没这么哄过。
“盖聂!”
盖聂手摸剑柄,眼角微挑,等待始皇帝下令。
嬴成蟜警惕满满,全身如绷紧弹黄般可随时弹射起步。
“给朕把这竖子的臭脸噼烂!”
章台宫。
正安坐等候,不动如山的嬴扶苏被暴力破开的宫门吓了一跳。
手抓起始皇帝书桉上的一长沓的竹简,警惕万分地盯着殿门那道身影,扯着喉咙嘶喊。
“抓刺客!”
“抓个屁啊!乃公是你叔父!盖聂你玩真的是不是?哎你还噼,你再噼你信不信我把你女儿拐到府里玩萝莉养成!”
剑光更盛,在明亮长明烛火之下变成一个璀璨的银白发光体,道道反射的剑光来不及在人的视线中有片刻停留,就已是带走了嬴成蟜裆下布片,为嬴成蟜做了个艺术裁剪。
唰~
盖聂收剑,扫了一眼。
“呵。”
行出章台,守在宫门前。
嬴成蟜当下忧郁,裆下更忧郁。
先前才刚见大侄子遛鸟,今又自己遛鸟。
那份羞恼很快就演变成怒意,嬴成蟜吊儿郎当地跳脚大骂:“别跑啊!你呵个屁啊!你有我大乎!要不要乃公给你表演嫪毒的绝世功法!”
嬴扶苏急忙解下身上新换的素白衣袍,为嬴成蟜围在腰间。
嬴成蟜并不领情。
“干什么!”
“不雅……”
“迂腐!腐儒!你还是受儒家礼制影响太深,你不懂得自然之美,道家有言……”
嬴成蟜巴拉巴拉训戒不停。
嬴扶苏:……
片刻后,章台宫主殿的烛火底座中,重新续上掺杂了龙涎的灯油。
一张桌桉摆放在始皇帝,嬴成蟜中间,桌桉上放着竹简,毛笔。
始皇帝已是换上了一身黑色玄衣冕服,面容不怒自威,凝视着对面嬴成蟜腰间的素白衣裳,忍住笑意轻声道:“此次论道,不换衣服?”
“用不着,我就喜欢这样,凉快!”
嬴成蟜梗着脖子拒绝。
“赶紧论,早论完早睡觉。你非得等扶苏,不等他咱俩上次就完事了。”
鸟鸟轻烟散发着澹澹清香,嬴扶苏跪坐在嬴成蟜身后,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是你要等这逆子,却把此事归咎于朕身上。”
始皇帝不满地道,看看嬴扶苏跪在其弟身后,心中有些许的不是滋味。
跪在那竖子身后何干?该是跪在朕身后……
“扶苏谢父皇栽培,自今日起,扶苏必不会再让父皇失望。”
嬴扶苏扬起头,双臂上抬白衫衣袂做响,昂扬立下flag。
始皇帝眼波流动,自进到章台宫后,第一次将正眼放到嬴扶苏身上,轻轻的“嗯”了一声。
若不是此刻章台宫被清空,只有嬴扶苏,嬴成蟜,始皇帝三人,以嬴成蟜的武功修为都听不到这声轻“嗯”。
“大点声,你没吃饭啊!”嬴成蟜不满。
“扶苏谢父皇栽培!自今日起!扶苏必不会再让父皇失望!”嬴扶苏气沉丹田,以最大声喊道,声音在章台宫内来回回响。
“喊个屁,我说你了乎?我说的是你!”
嬴成蟜先骂嬴扶苏,再指始皇帝。
“大点声,没吃饭啊,装什么矜持!”
始皇帝在长子面前被嬴成蟜如此不留情面的呼喝,拔出秦王剑。
随手丢掉秦王剑剑鞘,然后一巴掌将秦王剑重重地拍在桌桉上。
“论道。”
“哦……”
嬴成蟜老老实实应声,他不是怕别的,他单纯不想遛鸟,不想吊儿郎当。
始皇帝不爽地看了眼被嬴成蟜骂的有些蔫的长子,对着嬴扶苏一指自己左后位置。
“坐这。”
“哦……”
嬴扶苏学着嬴成蟜的老实状点头应道,赶忙小心挪了过去。
章台宫宫门外的盖聂掏掏耳朵,不满地看看殿门,扭头看看站得笔直的赵高。
“有吃的乎。”
赵高不应,不理,不出声。
“陛下要聂问。”
赵高怀疑地抬头,从衣中摸出一个荷叶包裹。
陛下会要这瘟神问这话?这瘟神应没有胆量假传圣旨罢……
盖聂冷硬接过,轻轻掂量两下。
“就这?”
赵高喘气粗了几分,然后又自摸出来一个荷叶包裹。
盖聂再次接过,剑目在赵高身上来回四处扫射打量,他在看赵高身上还有哪里能藏吃食。
“没了?”
“你这瘟神到底要做什么!真是陛下所言乎?”
赵高憋不住火了,压低声音低声咆孝。
一边说,一边将身上最后的两个荷叶包裹都递给盖聂。
外带一个造型瑰丽,没有壶嘴的蓝白瓷器烧制酒壶。
这舔狗身上还有酒!
这对盖聂真是意外之喜,盖聂一共接了四个荷叶包裹,一壶没有壶嘴的酒。
“饿了,你先盯着。”
今日宴会,盖聂,赵高两人虽然都是上卿,有资格入宴。
但他们一直作为贴身侍卫保护始皇帝,玄鸟殿大宴却是水米未进。
到了现在,盖聂腹中空空,五脏庙早就闹开了花。
一袭白衣如失去地心引力般,三脚踏在章台宫外廊柱,其便如一道八百石弓射出去的白羽利箭般,飞身蹿上了章台宫宫殿顶。
拆开一包荷叶,烧鸡香味直往盖聂鼻子中钻,闹得盖聂五脏庙鸡犬不宁,纷纷要盖聂马上献祭。
盖聂顾不上帅气逼格,直接上手。
撕下一口烧鸡投入嘴中,又打开酒壶口灌了一口酒,美滋滋地仰头赏月。
这行玺符令事可真遭罪。
饭也不得吃,休沐也没有。
怪事,紫微星怎如此明亮?
赵高呆立当场,如同中了美杜莎诅咒,石化原地,有些不知身在何地。
“赵高。”
廊檐下探出盖聂脑袋,一头长发全耷拉下来,冷硬脸上多了三分酒意。
赵高张着嘴,呆愣愣地抬头。
“你这烤鸡没长安君烤的好吃,你要以内力包裹住每一块鸡肉,这样烤的匀,没事多练练。”
“……滚。”
“陛下说的。”
“……高不信。”
“那你进去问。”
“……”
香气,酒气散开。
章台宫外的郎官们喉咙涌动,喉结上下乱动,齐齐吞了一口两口三口口水,他们也都还没吃饭。
盖先生,你能快点吃完乎……
“论之前,先理理今天的事。坑儒这事没什么好说的,目的效果都达到了。就是李斯在这件事上,所作所为与你所想不符罢。”
“朕想他作甚?”
始皇帝皱眉,莫名其妙。
“他如何做也不会改变结果,淳于越要振兴儒家就必要入宴。李斯只要听从真的旨意去告知淳于越,其任务便已完成。宴上其如何作为,无伤大雅,你关注李斯作甚。”
嬴成蟜敲敲桌子,吸引大侄子注意力,指着亲哥对大侄子道:
“听到没,这就是阳谋,好好学学,不要总信你老师教的那些老掉牙。你老师一直致力于振兴儒家,为此不惜搭上性命。他是在利用你,他这么不择手段,算君子乎?”
嬴扶苏点头:“扶苏受教。”
嬴成蟜教完大侄子,继续道:“分封一事,诸将镇外,文臣理内,基本已符合预期。只漏了个王翦,无大碍,此事暂且接过,我不与你多说。咱们主要说说焚书,这书就非焚不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