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正文第一四零章
荣烺只看重自己在意的人,旁的,她根本不理。
所以,荣烺也不在乎第二日寿安宫大总管带着她的公主令旨到内阁大声朗诵时,旁人是什么样的看法。
连齐尚书都险惊出一个跟头来,不着痕迹的瞥了新调任翰林院掌院的吴学士一眼。
吴学士年过五旬,五旬而知天命的年纪,硬是叫这公主令旨数落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待寿安宫大总管宣读完,还上前将公主令旨送至吴学士跟前,对吴学士道,“关于吴学士的上书,公主殿下的回答都在里头了。殿下说了,这份令旨,殿下送予大学士,大学士若有不明,只管求见殿下,殿下会亲自向大学士解释。”
吴学士强令自己伸出双手,恭敬的收下公主的令旨,嗓音也尽量不让人听出不适,“殿下的意思,臣已经明白了。”
大总管微微一笑,拂尘一甩,带着小内侍回宫复命。
内阁诸人纷纷起身,史太傅扶了吴学士一把,吴学士轻声道,“官学的事,我扪心自问,委实没有半点私心。”
史太傅身为公主的经学先生,替吴学士递个台阶,“公主年少,说话行事是有些随性的。”
吴学士无奈一声长叹,心下愈发觉着,钟学士当年硬杠荣烺不是没有缘故,天底下竟有这样跋扈的公主。他上前同颜相请教,“公主乃后宫贵女,可否直接颁令旨到内阁训示?今上只公主一女尚好,倘以后再有公主诞下,公主们皆效此例,我们内阁当如何应对,还请颜相明示?”
颜相不急不徐的坐下,方道,“吴相莫急。今天的令旨是说官学跟翰林院的事,说来都是你翰林的事。你之前应先与公主回禀,说清楚。你只管上书,公主自然也只能以书还你了。”
吴相年纪不似颜相年轻,保养的却也不错,当然有些急切,问颜相,“我一外臣,如何能求见后宫贵女。”
“公主又不住后宫,公主是与太后娘娘住在寿安宫,寿安宫离内阁不远,你给太后娘娘安,顺道拜见,公主也不会不见。就是不见,你禀明太后娘娘,也是把事说明白了。”文史添了茶水,颜相取来一盏,徐徐说着,摆明不会给吴相出头。
吴学士道,“许是我初来,不懂这宫里规矩。朝臣都能拜见公主了?”
齐尚书道,“当然能的。我还想请公主给我弄点银子修几间贤人阁,赵尚书一直说户部银钱吃紧、没钱。史太傅修城墙也是公主帮他弄的银子。”
史太傅略有尴尬,齐尚书对赵尚书道,“要不赵尚书你匀我几千,不然我们有事都找公主,没准哪天你这户部尚书也不吃香,叫公主给顶了。”
赵尚书刚因妻室违法丢了大人,满心晦气,面若黑煤,闻言只道,“那样,赵某甘愿收拾包袱回老家。”
有齐尚书这一打差,吴学士的事情没有继续说下去。
待中午用过午饭,内阁也散了,吴学士回翰林院,刑部方尚书与他一道,劝吴学士,“公主时有异于常人之举。咱们做大臣的,真跟公主较劲,赢了不过赢一女孩子。若被公主给个没脸,更是有苦说不出。”
吴学士就是那个被公主给个没脸的,也的确一肚子苦说不出,闻言更是气苦,甩着手道,“我就奇怪如今的风俗,颜相身为首辅,竟也由公主教训到内阁头上?我请公主安于后宫尊位,难道不是好意?”
方尚书心说,原该我们刑部接掌的大案,公主都能弄出个前无古人的“代大学士”,都要交给大理寺办。她要肯安于尊位,能管当初官学那事儿?
方尚书是好意,提醒吴学士一句,待到宫门,大家各去各衙门,也就散了。
吴学士初任翰林院头头,却遭荣烺当头一棒,新任翰林掌院的威风算是叫荣烺扫个干净。若不扳回这一局,他这翰林掌院干脆别干了。
吴学士十分不满荣烺弄一封私印令旨就着万寿宫总管来内阁宣读之举,更不满荣烺要继续过问官学之事。
当晚吴学士啥事都没做,写奏章写到深夜,第二日早朝便参了荣烺一本。
这奏章内容依旧不激烈,对荣烺的贡献做出肯定,但也对荣烺训导内阁一事提出议异,还有荣烺身为公主,虽有忧国忧民之心,但也要明晓,男女有别,职司不同,既为公主,便当安享后宫富贵,为天下女子表率。
这些比官学之事更加重要百倍。
非但吴学士上本,御史台也就荣烺训示内阁之事有些看法。碍于荣烺与左都御史方御史闺女的私交,御史台的言辞同样相当温和,方御史的看法与吴学士基本一致,认为公主如今年少,应专心学业,不为外务分心,待公主学有所成,必能为君尽忠,为父尽孝。
这几封奏章顾全了皇家颜面,朝中多有赞同者。
不过,也有意见不同的。
齐尚书凉凉道,“臣不得不说句公道话。官学之事,全赖公主眼慧心明,从查案到官学重建,公主费尽心血。既要公主安于后宫尊荣,当初查案时怎么不说,官学重建时不说,如今事儿都办好了,体体面面,光鲜亮丽的,不需要有人挡前头出钱出力想法子了,就要公主退出来,从此不过问官学。甭管嘴上说的多好听,这事儿办的,过河拆桥,忒没良心。”
吴学士道,“我翰林上下,皆知公主恩情。”
齐尚书不屑,“既知恩情,那就得有恩报恩,除了给公主戴高帽竖牌坊,我可没见你们翰林有半点报恩举动。”
吴学士当即气的不轻,“那依齐尚书所言,翰林该如何报恩?”
齐尚书长眉一挑,“如今官学新规,皆公主收集有识之士的意见,百般斟酌拟定,公主这样费心血,便有权继续掌管官学,而不是依翰林所言,令公主安于后宫,对官学不闻不问。”
吴学士冷冷道,“我从未听闻公主掌官学之例?”
“你没来帝都之前,怕也没听闻公主能查案办案,整饬学风。孤陋寡闻不是病,若自恃甚高、坐井观天、嫉贤妒能可就是病了!”齐尚书的口才堪比御史台,哪怕同在内阁,也没对吴学士留丝毫情面。
吴学士转身对上一揖,“若圣上令公主掌管官学,请圣上明旨示下,翰林院无不遵旨。”
齐尚书跟着就是一句,“那就请陛下明旨颁发,公主身为皇女,到底有无过问庶务的权力。是否公主就要安于后宫,凭他外面如何,只管安享皇家富贵便可。”
吴学士实在忍不了齐尚书,回身怼齐尚书,“为天下女子表率有何不好!”
“何为天下女子表率?难道只有耽于富贵荣华,安于你们给公主定的规矩,才是女子表率?当年林氏篡朝,太后娘娘挺身而出,诛奸臣,正朝纲,不是女子表率?还是当年显烈皇后以身救太、祖皇帝不是女子表率?抑若今日公主殿下为你们翰林重建官学不是女子表率?”齐尚书逼问,“公主是不是女子表率,何时由你翰林院说了算?”
吴学士这种五十岁熬到内阁的大员,完全无法与齐尚书这等天纵英才,三十几便居内阁的相比,被齐学士排山倒海的一串追问,吴学士脸色隐隐泛白。
正当此时,殿中响起一个平和的声音,“公主以后便是宗室,凭我做宗正这些年,凭心而论,我也更希望公主成为一名品行尊贵、学识渊博、性情柔和的公主,成为皇室的典范。”
郢王温声道,“这也是我身为长辈,对公主的冀望。官学再重,重不过公主身上的责任。眼下公主年少,还是以学业为主。你们二人都是为公主好,只是方向不同,既如此,不若待公主成年,让公主自己选择。”
郢王又补了一句,“便是大殿下,如今也是以学业为主。”
齐尚书道,“我对大殿下的课业不了解,但听闻大殿下如今也已初涉朝务。既这样,不若大殿下学什么朝务,也带上公主一起学。”
郢王条件反射的不赞同,“那怎么行,公主是女子!”他缓一缓口气,“男子有男子的责任,女子有女子的长处,德容言工,琴棋书画,若公主有闲暇,针指女红,也可涉猎一二。女子相夫教子,并不比男子的责任轻,就说咱们各位,哪位的母亲又不是贤妇呢?咱们落衙回家,哪个不是先去给母亲请安问好,听从母亲的训导呢。就是陛下,也是以孝治天下,为天下表率,对太后娘娘再孝顺不过的。”
“郢王刚刚还说让公主自己选择,如今就德容言工、琴棋书画、针指女红了。公主的功课自然有太后娘娘与陛下做主,便不劳我们关心了。”齐尚书不与郢王歪缠,他的视线自郢王那里离开,“我今天就是为公主说句公道话,官学的事,公主不问倒罢了。若公主有垂询,官学就得听着!因为,这是公主的权力!”
“谁要说公主无权过问官学,谁就要给出理由,这种公主是女眷的话,我不接受。因为,太后娘娘一样是女眷,我等能站在此地,为朝尽忠,皆赖当年太后之功。”
齐尚书掷地有声,郢王一听到郑太后的名字就头疼,此际依旧保持着平和,温言提醒,“齐尚书,有件事你弄混了,太后是陛下之母,公主只是陛下之女。这还是不一样的。”
“没什么不一样。郢王,公主殿下身上,流的是陛下的血。太后之贵,贵自陛下。公主之贵,同样是贵自陛下。请问郢王,有何不同?”
郢王硬是被齐尚书问到语塞。
所有官员,心下都明白一个道理,太后是嫁进皇室,而公主,终要嫁出宫去。便是在民间,九族之诛,都不涉出嫁之女。
所以,女儿是外人。
但这话,没人敢在朝上提。
齐尚书正色望向荣晟帝,“臣有幸被陛下点为公主的史学先生,今必要为公主殿下争一个公道,也请陛下,莫要令公主的心力白费,莫要辜负公主一片爱父之心。”
吴学士也再次请旨,“陛下,臣以项上人头向陛下保证,必会严管官学,绝不令公主心血枉费。臣也请陛下怜惜公主,请公主以学业为主,请陛下勿将国□□予一位年不过稚龄的小公主。如今上有陛下、太后娘娘,下有百官,若国事朝务还要让公主操心,我等委实羞愧难安。”
荣晟帝一时也进退两难,正当此际,白翡在官员末尾出列,当朝一个切金断玉的话声响起,“臣,官学馆长白翡,请陛下允臣继续向公主殿下回禀有关官学事务。眼下官学新规初立,百废待兴,还需公主殿下训示指点!”
“臣保证不打扰到公主课业,亦不使公主为官学劳神。”白翡道,“官学能有今日,多赖公主相帮。臣以为,公主能帮到官学。”
白翡一袭五品青碧色官服站在小朝会的最尾端,清早的光自身后雕花宫门照入,勾勒出白翡瘦若劲竹的身形。
荣晟帝望向白翡背光的身形,不预在此事再做耽搁,笑道,“既这样说,那就这么着吧。吴卿也是好意,白馆长也是想将官学办好,公主对官学进展也十分关心,官学里就读的,都有诸卿家族子弟。公主无非就是年少好奇,什么事都想看一看。有关官学的差使,白馆长还是要禀过吴卿的。公主那里,过去走一走也没什么。”
“当然,齐卿对女弟子的爱惜之意,朕也知道了。”荣晟帝温声道,“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议。”
吴学士趁机道,“陛下,还是同公主说一声,公主固然尊贵,但自来到内阁下旨的,也唯有陛下与太后娘娘二人。”
“此事朕会亲自同公主谈的。”
齐尚书优雅行一礼,“陛下圣明。”
白翡默默退回自己的队列,静听其他在朝讨论的事务,继续缄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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