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治河

他们满怀希望地投奔到黄河堤坝上,只是为了给家里人省上一份赋税,让自己能多得到几两纹银,等到黄河工期结束,能用这些银钱来养活家中老小。

可谁又能想到,这黄河的堤坝上,不光有泛滥的河水,还有着一条条生成人形的吸血蚂蟥!

眼下的赋税或许会少,可不久后又会以别的名头重新回到这些人的身上,甚至许诺给自己的工钱,拿到手的又能有几分?

这些质朴的农民们还不知道,在那些人形蚂蟥的眼中,他们的人命甚至不如草芥!

可就是这些草芥一般的农民,才是撑起着元朝这个巨人的根基!

他们在地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将自己辛苦得来的一份粮食,上交给这个国家,只是为了那一份他们不知道为何而交的赋税!他们愚昧,他们无知!他们甚至不在乎统治着这片大地的人是汉人还是蒙古人!只要自己还能有一口饭吃,有一片麻布御寒,就能为这个国家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甚至如今,黄河决堤,他们也不会关心!他们没有当朝者表面心忧天下,背地里却蝇营狗苟的龌龊心思。黄河决堤在他们看来,是一份让自己的力气又有了用武之地,可以拿来换一口活命的粮食的机遇!在这个蝗灾肆虐,将大地啃食干净的年代,不亚于一场天降甘霖!甚至在心里还在感激着当朝者给了自己这一口饭吃!

最最可笑的却是,就是这些“幸灾乐祸”的农民,却是实实在在地在治理黄河!

反倒那些心忧天下的当朝者,却在借着这场灾难,拼命地把自己的荷包塞得鼓鼓当当!吸食着这些兢兢业业的农民血肉!

民夫的大军依旧在浩浩荡荡地前行,张平安如同一只随波逐流的小舟,浑浑噩噩。

也不知道是第几个日头升起,扑面而来空气逐渐变得潮湿了起来,空气中夹杂着水汽。耳边也传来了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

张平安木然地抬起头,不远处,一条令人目眩神迷的大河在肆虐,不同于后世见到的清澈平静,此时的大河就如同一股巨大的土黄色泥石流,展现着它最为原始的美丽!肆意地怒号,狂野地咆哮!

无数的泥沙,树木,甚至是屋檐、门窗!夹杂在这股泥石流中翻滚,如同巨人手下的弹珠一般!

黄河自然不只是一条顺流而下的平静河川,无数的巨浪卷起,将漂浮在河面的杂物吞噬,不一会儿又如同反刍一般,再度吐了出来!

河床底也不是平整的大道,无数的暗礁在水面卷起漩涡!这些杂物又随着这些数丈宽广的可怖漩涡打着旋,再次朝着下方奔腾而去!

张平安看着这条河道,满眼泪花。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这还是张平安第一次见到黄河,对于黄河,华夏儿女都有着独特的情怀,黄河也历来被冠以母亲河的爱称!

可如今,母亲在暴怒,在肆虐,在怒号!

似是在哀叹这世道的不平,像是在控诉这天下的不公!

这种大自然的力量如此真实地展现在张平安面前,让张平安整个人不由得泪满湿襟,跪倒在地,虔诚地望着这片哺育了中华儿女数千年的大河!

不止张平安如此,不少人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恐怖的景象,想到自己接下来就要和这样的天灾战斗,腿软瘫倒者不计其数!

“起来!一个个没见识的泥腿子!”

有民夫打扮模样的人,拿着皮鞭一路呵斥,张平安背上挨了一鞭子,再也顾不上心中感慨,慌忙地站了起来。

吃了鞭子的民夫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地站了起来,畏缩着身子。但其中也有刺头,扯着嗓子大喊:“你他娘的不也是来干活儿的,凭什么管俺们!”

那持着鞭子的民夫一声冷笑转过头来,“凭什么?凭老子是北人!凭老子是你们的监工!”

持着鞭子的民夫一句话,让其余众人尽皆沉默不语。

这修缮黄河不可能都靠军队,自然也就有着监工的存在,这监工说白了也是征召来的民夫,只不过大多都是北方的汉人。

在这个阶级分明的年代,北方的汉人向来比南方的汉人地位更高一筹(前文有提到)。

同样是征召过来修缮黄河,这些北方的汉人更多的像是应付式的走个形式,分配到的任务也大多都是监工、伙夫等一类不费什么力气的岗位。

阶级鲜明地存在于这些民夫之间,甚至就连进仕,北方的汉人路途都要比南方的汉人路途宽阔许多!

譬如此次赈修黄河的贾鲁,便是高平(今山西晋城)人。

那监工见到众人安静下来,这才又扯着嗓子高声喊道:“新来的这一批,全送去南一十二区!到地儿了再由各监工分配!”

紧接着,浩浩荡荡的数千人,全被一个领头模样的军士带着朝前方走去,绕着黄河南岸行了几里地,张平安终于是见到了一处民夫聚集的地方。

此时日头高升,正是民夫们吃午食的时候,民夫们排着队,前方有数十个伙夫打扮的民夫守着一只只的大锅,将锅里的稀粥倒到民夫们的盆里,显然,这些伙夫也是北方的汉人。

新加入的民夫们也得以吃上了第一顿开工饭。

张平安走上前打了一碗粥,心里喟叹一句:“难怪都愿意去当山匪,这粥甚至比不过山头上小喽啰喝的!”

粥里稀稀拉拉的就算了,一点油星子都见不到也正常,可是竟然连一点味道都没有,就像是把大米直接丢在水里煮出来的一样!

喝这样的粥去干苦力,能有力气就怪了!

和朱重八打好了粥,张平安将手指偷偷在兜里摸索了一会儿,随后伸出手,在朱重八的碗上抖了两下,些许白色的粉末就撒进了朱重八碗里。

“狗儿哥,这是?”朱重八双眼一亮。

“嘘!就藏了一点点,回头可是得耗大力气,不吃点盐可不行!”

张平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又在自己碗里撒了一点盐,一仰头,把一碗粥一饮而尽。

从山匪窝里逃出来,俩人就带了几身随身的衣物,这一小袋子盐还是张平安顺手拿的,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改善伙食的方法了,能补充点盐分是一点吧。

午食的时间不过一刻钟,便又有着监工嚷嚷着“开工了”,挥起皮鞭开始驱赶众人。

民夫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放下手中的盆便朝着监工的方向聚集。

张平安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个年代的人是如何治理黄河的。

这南十二区主治的有三个决口,每个决口都足有百丈!张平安和朱重八被分配到了最西侧的决口处,刚来的民夫们大多都是负责苦力活儿,扛碎石袋。

只见在那黄河决口处,排了二三十艘大船,大船用铁索绑在一起,并用麻绳和铁索系在岸上,将连在一起的大船固定在决口。

无数的民夫将一袋袋碎石运往船上,等到大船上装满了碎石,这才陆陆续续离开,只留下数个赤身裸体,仅穿了条兜裆裤的船工还在船上。

随后便听到一声鼓响,还留在船上的船工们便开始用斧镐凿开船底,随着船进了水不一会儿,那十几艘连在一起的大船缓缓沉入河底,便形成了一道临时的堤坝,紧接着岸上的人便开始借着这座临时的堤坝,修补河堤。

而留在船上的船工,显然都是水性极好的,在船沉没之际,便直接跳下船顶着肆虐的河水朝着岸边游来!

可即便水性再好,又哪里能保证自己不被河水冲走?

张平安便眼睁睁的见到一个船工跳得慢了一点,被大船沉没时带动的漩涡卷了进去,再无音讯!

这哪里是在修河堤?

这是拿人命在填!

可这个年代,没有钢筋水泥,没有动辄数十万吨排水量的巨轮,治理黄河只能靠人命去填!

周围的人对于船工被洪水卷去似乎习以为常,也不知是谁轻声叹了一句:“那是刘五七吧?这回家里又能多几两抚恤金了……”

一个生命在眼前活生生的被河水吞噬,岸边看到的人第一反应竟然是这样!

麻木至此!

张平安只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触目惊心。

逃走!

必须要逃走!

现在因为自己和朱重八属于新来的一批,只是扛着麻袋运输石块到船上而已,如果那批船工死完了呢?

下一个是不是要轮到自己或者重八了?

没等张平安去细想,监工的鞭子又挥到了张平安身上!

“看什么呢!赶紧干活儿!”

张平安低下头,扛起一只麻袋,将那股怒火隐藏得更深……

扛着麻袋的民夫们依旧在扛着麻袋,无声地朝着前方走动,直到走到堤坝边上,又将肩上的麻袋丢进那临时铸就的堤坝上,可这些麻袋对比这百丈宽广的决口,无异于杯水车薪。

而且决口因为大船的堵塞,不时的便有洪水撞击到堤坝,卷起数丈高的泥石巨浪,稍有不慎,又连带着卷走岸边的民夫!

或许,只是一个不小心,一条生命便化作了几两的抚恤金……

一天就这样过去。

若是不出意外,往后的每天,也都将是这样。

当天夜里,张平安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了营帐,一个五平米大小的长条形营帐,加上张平安和朱重八,足足睡了六个人,搬了一天的沙石,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汗臭味弥漫了整个帐篷,可张平安和朱重八俩人却仿佛没闻到一样,瘫软着身子就躺了下去。

扛了一天的麻袋,朱重八还好一些,总算是正儿八经的农家郎,凭着一股子力气坚持了下来。

可张平安只觉得身上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这也让张平安更坚定了逃走的念头……

沉下心来的张平安,终于是开始闻到了那一股恶臭味。

这帐篷里虽然挤了六个人,但依旧有着各自规定好的位置,夜里也会有监工不定时的抽查帐篷,以防民夫们逃跑。

其余四个不认识的汉子在最里面,已经熟睡过去,鼾声如雷,张平安的位置在最外侧靠近帐篷的帘子,朱重八则是夹在中间。

一闻到这股恶臭味儿,张平安下意识的便把鼻子凑到了朱重八身上嗅了嗅。

“呕……”

一股令人反胃的汗臭味扑鼻而来。

“重八,你身上滂臭……”

朱重八尴尬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解释道:“今儿个扛麻袋出了一身汗,那监工的也不是个东西,看我生的壮实,卯足了劲往我背上加麻袋,搬了一天又没来得及洗澡……”

“不行咱们去河边冲个澡吧,这臭得我睡不着……”张平安建议道。

朱重八欣然应诺,俩人掀开帐篷帘子就打算去河边。

黑夜,一艘艘的帐篷如同小山包一样,只是每隔百步便有一朵火把照明,偶尔有一两个军士穿梭其中,显然就是夜里巡逻的了。

“站住!干什么的!”

刚出帐篷,就有巡逻的军士跑了过来,横刀出鞘,遥指着俩人。

“军爷,俺兄弟两个热得慌,想去河边冲个澡,您看能方便下不?”张平安谄笑着朝那军士拱手。

“热得慌?”那军士上下打量了张平安一眼,嗤笑一声,“那今儿晚上你们两个就在这帐篷外站着!”

说完,军士又啐了一口,拿刀指着张平安二人。“呸,什么东西!目无法纪的泥腿子!给老子站好了!我会不定时过来巡逻一次,你俩要没在这帐篷外站着,全当逃兵查办,拉出去砍脑袋!”

朱重八气急,紧捏着拳头,张平安连忙拉了一把,“军爷说得是,小的这就站,这就站……”

等到那军士走远,朱重八才不忿地开口道:“狗儿哥,你拉我干嘛,那狗东西不一定打得过我!”

朱重八如今虽然才十六岁,但却健壮得如同一头牛犊子,要是和那军士打起来,结果还真说不准。

“打完了呢?咱哥俩被其他人抓起来咔咔砍了脑袋?”张平安瞪了朱重八一眼,又接着说道:“你没见那军士眉眼长得异常么,指不定就是蒙古人或是色目人,那些个人瞧得上我们就有鬼!这人还算好的,只让我俩罚站,换个别的脾气暴躁的,早把我俩砍脑袋了!”

朱重八不忿地咬了咬牙,沉默地点了点头。

见到朱重八这模样,张平安只得好声好气地又劝道:“也怪狗儿哥没考虑到这一茬,害你和我一起罚站了……”

朱重八这才急忙开口说道:“狗儿哥哪里的话,都怪这群狗腿子,妈的!搬一天麻袋洗个澡都不让人洗!”

“放心,狗儿哥会想办法的,这他娘的就是在拿人命填黄河,咱哥俩可不能折在这儿了!”见朱重八忍了下来,张平安又劝道。

“狗儿哥,我省得的!”

气氛再度陷入沉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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