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孜听完便笑,“并非阿雾想的那般。先生分明是想要多给阿雾一天时间完成功课,毕竟今日学了很多,不是么?”
许知雾一时间也忘了哭,怔怔地看着许孜,“真的?”
“嗯。”许孜笑着揉了揉许知雾的后脑勺,而后拉着她站起来,“若是不想再教你,为什么还要布置功课?”
许知雾任他牵着,忽然觉得确实应当是如此,心情转瞬明媚了一些。她抬眼看许孜,“先生让我抄写《急就章》,用正楷,可是我好多字都不认识。哥哥能不能帮我写啊?”
想要他帮忙的时候倒是很自觉地喊哥哥了,许孜失笑,而后看向许知雾,“功课若是让别人做了,阿雾可什么也学不到。”
“可我当真不会写啊!哥哥你就帮我写嘛,写了我才好描。就一遍!正楷!”许知雾竖起一根食指,摇着许孜的衣袖央求。
此时此刻的许孜自然认为许知雾是想要偷懒,让他代写功课。
毕竟她若是想要描摹,直接描书便好,哪里需要他来写一遍。
他若拒绝了,小姑娘恐要生气。但他若是应了,误了她学业不说,还会落了许父许母埋怨。
委实不值当。
于是许孜摇头,认真地拒绝她,“不行,阿雾须得亲自完成功课。”
许知雾看他神情,知晓没有商量的余地,不由哼了一声,甩开他的袖子,“就是写一遍给我描描样子嘛,不写就不写,小气。我让爹爹帮我写!”
许父还会帮她写功课?许孜觉出不对劲,但未来得及深想,便被许知雾瞪了一眼。
她瞪了许孜之后,还离开他数步远。
许孜靠近她一步,她便要远离一步,总之不肯挨着走。
于是许孜不再靠近,只用余光留意她。
许知雾的腿迈得飞快,可许孜轻轻松松便能跟上。许知雾偏头瞪他,“你别超过我!”
许孜暗叹一声,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乍一眼看去,两人就像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甚至有书院的学生走过来问许知雾是不是误进书院迷了路。
许知雾还生着气,闷头往前走,嘴里嘀嘀咕咕着“不听话”、“讨厌”、“小气”之类的话。
身后三三两两的学生边走边聊,忽然有清晰的说话声传进许知雾的耳朵里,“那位便是甲班新来的学生?瞧他模样,像是没长成。”
“自然没长成,人家虚年十三,甲班的人大都二十来岁,这还是头一个这样小的。”
“十三?!”
“你也忒大惊小怪。他爹是谁你可晓得?许刺史!一州之长,将他塞进甲班还不容易?便是想要直接送他当官都办得到!”
许知雾觉得这话很难听,她偏头去看许孜,却见他面色如常,像是没听见这些谈论。
她哼一声,继续往前走,反正说的不是她。
“许刺史不是仅有一位千金么?哦,他便是那个被收养的幸运儿。我几时才有这样气运,能叫许刺史收养了去?到时候啊,我带你们一同进甲班去!”
几人哄笑,纷纷调侃他竟要争着去认爹。
他们笑得越来越大声,像是生怕前面走着的人听不见。
可正主没反应,倒是离许孜好几步远的小姑娘突然转过身站在他们面前,叉着腰脆声大喊,“呸!想得美!”
“……”
“……”
这一圈的人一齐静了静,大概也没想到会突然窜出来个小丫头,一脸愤怒地破口大骂。
几人又惊又怒,就连许孜也愣住。
“你这小丫头片子,哪里溜进来的?”为首的书院学生气得要来拉扯许知雾。
许孜三步并作两步地过来,欲将许知雾挡在身后。
而许知雾气劲上头不肯罢休,怀里的书掉地上了都不晓得。
“你就是想得美,爹爹才不要其他的儿子呢!我有一个哥哥就够了!”
说完的当口,许孜已经将她拉到了身后,没让那些人碰到她。
这时候那几个男学生也顾不上教训许知雾,一个个神情呆滞,叫人点了哑穴似的。
爹爹?哥哥?
所以他们口中的许刺史千金就是眼前这个泪渍未干破口大骂的小丫头?
几人反应过来,面色红白交加,气势却无可挽回地弱下去了,只讪讪地笑了笑便灰溜溜地离开了。
而许孜的耳边好似还回荡着那句“我有一个哥哥就够了”。
他回过神,见许知雾因为争吵而脸蛋红红、胸脯起伏,一双大眼睛泪意氤氲亮若星火,心里不受控制地软了一下。
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他柔声说,“谢谢阿雾为哥哥出头,不过下次还是不要站出来了,容易被人欺负。再者,哥哥一点也不在意他们说了什么。”
“才不是为你出头!”许知雾对他还没消气,哼哼一声,抬起下巴别过头去,看也不看他。
许孜便蹲下去捡她掉的书,第一本是《诗经》,他很熟悉。
第二本便是小孩子启蒙用的《急就章》,许孜扫了一眼,随后目光凝在书页上。
这本书,用的是隶书。
并非市面上常见的正楷,大抵是她的先生自己写的。
而许知雾要他帮忙写的却是正楷。
她一直央他,说不会写,是当真不会,描书也描不出来。
许知雾并非想要偷懒叫他代写。
因为她向来娇气、任性,爱偷懒,他便以为自己摸透了她的心思,顺理成章地误会了她。
许孜再看那个别别扭扭不肯看他的小姑娘,心口忽然被酸意叮咬了一下。
他一直将她视作任性不懂事的孩子,是他太过自大了。
许孜是骑马来的,因此也骑马回去。
抱着许知雾上了马背,最开始许知雾不肯贴着他坐,硬要往前倾。可后来许孜逐渐感到怀里的小姑娘逐渐往下滑,坐不直了似的。
他担心她摔了,用手臂将她圈紧,许知雾并没有反抗。
她终究还是贴着他了。
许孜低头一瞧,她的脑袋一点一点,竟是被马儿颠得困了。
原来是困意使她妥协。
许孜无声地笑了笑,将马驭得更稳。
到府上之后,小姑娘稍稍清醒了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在跟他闹别扭,委委屈屈地转头与他说,“原来我上学下学都用不到小枣!爹爹还骗我,说会用到……”
又捂着心口自我安慰,“算了,小枣还是很可爱的。”
许孜嘴角微弯。
他想,最可爱的是阿雾。
用过晚膳,许孜铺好了纸,磨好了磨,一笔一划地写,“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
一边写着,许孜一边想,这个“觚”字许知雾多半会写成“角瓜”,她的字总是大大的,偏旁部首也比别人长得胖。
他须看着她,教她写得好看一些。
写到天色更黑,他点燃了灯。
想起小姑娘说过还学了《关雎》。
于是就着烛光慢慢地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第15章 夏秋冬
许孜放下笔,最后几页墨迹还未干,他将这一页页纸摊开在桌案上。
松涛过来为他收拾笔墨,见了桌上的字便赞,“公子的字写得可真好看!”
见许孜并未阻拦他看,松涛便瞅得更仔细一些,忽地动作一顿,“公子,这一首小的好似见过,是一首情诗呢!”
许孜闻言起身,将这一张张纸叠起来,《关雎》放在了下面,而后笑笑说,“阿雾妹妹在学,先生给她识字用。”
他推门出去,走过垂花门,到了许知雾的院子里。可以看见她的屋子里还点着灯,走近一些还能听见她磕磕巴巴的背书声,“……求之不得,寤寐,嗯,寤寐思服……不过寤寐思服是什么意思?”
许孜无声笑了一阵,才叩响了她的门。
许知雾捧着脸颊看他走过来,眼睛被烛火映得亮亮的,她见他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纸,有些疑惑地眨眨眼。
“阿雾,这里都是正楷,你可以直接铺上纸描摹。”许孜将手里的纸放在许知雾的桌案上,而后揉了揉她披散的长发,笑道,“寤寐思服就是日思夜想的意思。”
“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先生说过的!”许知雾笑弯了眼,撑着桌案跪直了身子问许孜,“这是给我写的《急就章》?”
“嗯,你的功课不是要写正楷么。”
许知雾翻了翻,他的楷书端正秀美,看见他的字便会觉得写字的人也一定很好看。
她一边看一边哇,翻到最后面,还看见了正在背的《关雎》,许知雾欢喜地隔着书案去抱他脖子,嘴里直嚷,“哥哥太好了吧,阿雾好喜欢哥哥!写了这么多哥哥手酸不酸,阿雾给哥哥揉揉!”
许孜自小便没听过如此直白的夸赞与喜爱,一时间竟不能反应,脸上跟着烧起来。
太夸张了,他受不住。
许知雾的脸蛋蹭到了他的颈侧,凉凉滑滑的。
她搂着他直摇晃身子,过了一会儿忽然停住,“我肚子被小茶几硌疼了……”
许孜忍俊不禁。
他从书页里头挑了一些难写的字,教着许知雾一个个的写。
比起之前哭哭啼啼写名字的许知雾,现在的她要好教许多,看来先生一句“太晚了”作用不小。
许知雾后日去书院,先生果然见了她,教授新知之前先考了她几个《急就章》里头的字词,又让她背《关雎》。
最后听许知雾虽不算太顺溜,却无一错漏,不由微微点头,“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