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永眠镇 君瑶奇奇怪怪的梦——琐窗寒

《琐窗寒》

君瑶在梦里又回到了那个纯白色的空间,属于她的那本书就在面前,脑海里一个声音告诉她,“翻开它”。

翻开它?

君瑶犹豫片刻,终于是照做了。

白光将她笼罩的时候,君瑶想起来一件事情。

那个声音似乎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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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民国十五年,这里是偏安一隅的水乡江南。

夜色苍茫,潇湘斋亦是一片朦胧。

“姑娘,是时候了……”将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南笙恍惚间睁开眼,淡淡的应了一声。于是起身,拿上梳妆台上放着的香料盒子,披了件斗篷,推开门,只见白茫茫的雾弥漫整个长廊。

南笙看向将离,她会意递上一盏灯笼,纤纤玉手轻扬,香料撒入,顿时溢出一股浓厚的香味。

浓厚的烟雾像是被什么驱散了一般,渐渐辟出一条小路。

“跟紧我。”南笙对将离吩咐道,于是向前,走出潇湘斋,已是午夜的街道完全没有夜深了的寂静,反而车水马龙。

来来往往,有佝偻的老婆婆执杖而过,黄发垂髫的小孩子拿着糖葫芦雀跃,年轻貌美的少女捧着玫瑰花,英俊潇洒的公子摇着执扇。

南笙知道,那不是人类,而是阴间游行的鬼魂,带着一生的执念,不肯过奈何。

“姑娘……这……”将离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有些害怕的唤南笙,她笑了笑,“没事的,我们去见过孟婆便回来。”

将离忙点头应下,于是南笙向着远处的桥走去。那座看上去破败不堪的桥,便是奈何桥,而桥的一侧,一位佝偻的老婆婆坐在那里,手执一个茶壶,正往空着的碗里面倒着孟婆汤。

南笙走过来,孟婆没有说话,仍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咦?这位婆婆……似乎不是之前的那位?”

孟婆抬起头来,对着南笙笑了一下,“那位婆婆下界历劫,老身接任不久,今日才见了姑娘。”

南笙示意将离,将离会意从怀里取出一个包好的荷包递给孟婆,“冥界寒苦阴冷,婆婆辛苦了。”

孟婆也不推辞,只是接过收入袖中,看了眼南笙,“姑娘才是辛苦,老身不算的什么。”

南笙没有再说话,只是向孟婆鞠了一躬以表谢意。

奈何桥上站着一位二十来岁的男子。他一身装扮,显然是旧朝人,可是他的举动着实怪异。

“那位先生在那里,很久了。”孟婆见南笙望着那个男子,开口说道,“老身三月前来,他便已在那处,也不肯过这阴阳之隔。”

一定是有什么夙愿未了。

南笙心里好奇,便是上前询问。

“先生,在等人吗?”

男子偏过头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友好一笑,点了点头。

南笙便与他站在一处,静静地也不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混沌。

男子见她没有走,只好笑道,“这里是离他们最近的地方,再往前便不行了……”

南笙闻到此言愣了一下,又仔细的打量起他,总觉得他很像自己的一位故人。

好像又看出了什么端倪,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以先生的功德,若是投胎,必定富贵。此地不宜久留,先生若是执意留念消磨,许会不得善果。”

男子听完南笙的话,仍旧是笑着,“多谢姑娘提醒……但是,苏某心甘情愿。”

将离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姑娘,时辰快到了。”

于是南笙意味深长地看了那男子一眼,摇了摇头,感叹一句朽木不可雕也,“那么,南笙祝先生得偿所愿。”

男子眼里似乎只有那混沌着的黑暗,彼岸花的血红摇摇曳曳。

他面带笑意,答谢道,“苏某,承姑娘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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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公馆是平城有名的戏馆,他的主人是黑帮蒋越手下的二把手苏秦。苏秦年轻有为,才华横溢,唯一的缺点就是性格不好相与,即便倾慕他的姑娘在平城多的数不过来,可都碍于他的性格和身份不敢轻易论谈婚假。

“苏公子,有贵客来了。”小厮掀开帘子,苏秦就拿着一卷书慵懒的坐在椅子上,听闻是贵客,他到有些不以为意,“又是谁家派来说亲的?还是说,是先生派来传递消息的?”

小厮摇了摇头,“都不是,是潇湘斋的那位姑娘。”

苏秦惊讶地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小厮,“你说什么?潇湘斋的南笙姑娘?”他立刻起了身,抓过木桌上的扇子,快步走了出去。

苏公馆外,南笙一身紫色长褂,下配同色襦裙,她站在馆外,背对着苏秦,而身边的将离为她撑着伞,遮挡着纷落的雨。

“呀!南笙姑娘!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会来主动找我?”苏秦笑起来的时候是最迷人的,这是平城姑娘们公认的事实,只可惜,苏秦从不轻易示人以微笑。

苏秦看了看她身边撑伞的将离,“咦?怎么不是之前那位白芍姑娘?”

南笙回过头来,丝毫不在乎他话里的调侃,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外面下雨了,不介意我们进去谈谈?”

苏秦挑眉,收起张开的扇面,做出请的姿势,“荣幸至极。”

于是南笙和苏秦坐到了二楼的雅间里,小厮很快上了茶,南笙细细品尝了几口,皱眉摇头,“新茶虽好,却不若陈茶。”

苏秦不解,想着她对这茶不满意,想要让人换了碗来,南笙却放下了茶碗,“废话少说,今日来并不是来与你叙旧的——我想知道你父亲的事。”

“就为了想知道这种事情?真没劲……你要是想嫁给我而调查我的话,我可以直接把族谱拿给你看啊。”苏秦再次笑了,可细心的南笙还是感觉到了他对于“父亲”这个词的厌恶。

想起黄泉末路,奈何桥上的执着,三生石上注定的孽缘,彼岸花开的等待。

南笙承认,也许这次是自己多管闲事。可是,既然已经做了,帮人帮到低,送佛送到西。

“我其实是想告诉你,你父亲那么多年没有陪在你身边是因为……”南笙急于开口,可话还没说完便被苏秦打断了,他挥开折扇,“我应该说过很多次了吧……我不会原谅他的。”

“抛弃妻子和孩子,独自一人离开的男人,我苏秦绝对不会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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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的母亲杜念雪是平城曾经最富有的杜家的千金,只是日本侵华后,杜家不肯和日本人合作,便被残忍杀害。杜念雪因为苏甄相救而活了下来,为了报答这份恩情,杜念雪便嫁给了苏甄。

苏家也很喜欢杜念雪这个儿媳,两人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后来便有了苏秦。只是在苏秦生下来的前三个月,苏甄在外办事失去了联系,后来念雪听与他同行的人说,苏甄看上了淞沪那边一户人家的小姐,两人情投意合,那小姐便留了苏甄下来,两人定了婚期,那人走的时候正是苏甄娶亲之日。

念雪不肯相信,托了前去淞沪办商的人打听消息,确实之后大哭了一场,差一点没保住苏秦。苏家自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公公婆婆都劝念雪想开一点,给了她很多钱财来扶养苏秦。

三四年后,公公婆婆病死了,念雪便寄住在苏家的亲戚家里,到底是苏甄抛弃了念雪,苏家愧对念雪,也是好好的照顾她和苏秦。但是苏家的生意也不好做了,苏甄又一去不复返,甚至没一点消息寄回来,早几年他们还收到过不知名的人寄来的银票,可渐渐的便没了。

叔叔婶婶便劝念雪改嫁给许庄做侧室,许庄是念雪的青梅竹马,只是后来杜家出了事,许家怕得罪日本人便不许徐庄娶杜念雪,还为她择了一位娇妻。

“念雪,许公子先下已有正室,却仍然愿意纳你入门,实乃良人啊!当年的事是我们苏家对不住你,现在你能找到好归宿,我们自是开心的。若你嫁入许家,秦儿改姓成了许家三公子,以后谁还敢瞧低了你们娘俩个去?”

“叔叔婶婶,我相信,甄郎不是这般无情之人,他不会丢下秦儿不管的。那传消息来的人与甄郎有过节,谁知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你!朽木不可雕也!我们苏家已经养不起你了!许公子家大业大,还会替秦儿找最好的教书先生来教导,你在犹豫什么?”

“叔叔婶婶,对不起。”念雪并不接受,只是细心的照料苏秦。念雪的拒绝让叔叔婶婶收不到礼金支撑生活,他们很快借由离开了平城,抛下了念雪。

苏秦曾经问过母亲,“母亲!父亲为什么还不来找我们?就像大家说的那样,他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傻孩子,他不会不要我们的。只要母亲一天没有收到他的休书,他便没有抛弃我们。”

念雪紧紧的握住苏秦的手,“他心里还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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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帮的人又来收保护费了,因为给苏秦做新衣裳,杜念雪早就变卖光了所有的首饰和之前的旧物以维持生计。可是黑帮却要求收保护费,否则日本人找上门谁也管不了,但是一贫如洗的杜念雪身上半个子都没有,哪里拿得出钱?

“交不出钱?”杜念雪被狠狠推倒在地上,“亏得你长了张漂亮脸蛋,干脆把你卖了挣钱好了。”

幼小的苏秦生气地要冲上去阻止这些人,可是却被两个高大个男人拦住,无奈之下他只好又踢又闹,“不许碰我母亲!你们放开她!”

“这个小孩子也长的水灵灵的,不若一起卖了吧!”杜念雪绝望的看着苏秦被拉走,请求道,“求你们放开他!”

苏秦感觉被谁重重的打了一下,知觉渐渐没有了,恍惚间听见了母亲的乞求和男人的淫笑。

母亲。

母亲……

母亲!

当苏秦醒来时,那些人已经走了,地上全是碎裂的衣裳,母亲就躺在冰冷的地上,衣不蔽体,可她的口中还念叨着甄郎的名字。

“甄郎……甄郎……”

苏秦的心像是被什么抓住了,痛的喘不过气来,见着地上虚弱的母亲,他怒吼到,“别再叫他的名字了!有什么用?他可知我们过得如何凄苦?”

“他抛弃我们了!母亲,他抛弃我们了!他不会再回来了!”苏秦转身回了院子,快速地收好了行囊便要离开。好不容易起身的念雪想要拉住他,却无果。

“秦儿!秦儿?你要去哪里?”

“你继续依靠那个软弱的男人就好,但我不会。他根本不配做我的父亲,我厌恶身上流着他的血。我会变得强大,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苏秦在九岁那年离开了,之后再也没有回去,其实,他有悄悄托人去接济杜念雪,只是他不会再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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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公馆。

苏秦放下茶碗,深深地叹了口气,“是个很糟糕的人吧?所以我一点也不想相信他有什么不可言的苦衷。”

南笙显然也没想到这段故事这样悲惨,“那你母亲……”

杜念雪站在山丘之上,白发苍苍,佝偻着身子,可她却像一个得了糖葫芦的小孩子,开心地欢呼,“太好了!太好了……终于……没有等到休书……我还是甄郎的妻子……我没有负了他……”

“只是,甄郎,我没有照顾好秦儿,对不起……”

梨花落尽,杜念雪的生命如同这漫天飞舞的花雨,纷纷扬扬地撒下,落叶归根,终于是离开了人世。

想到这里,苏秦自嘲的笑了,“死了。哈哈哈……你说,世上怎么会有她这样愚钝痴情的人?”

南笙沉默了许久,最终站起来,她的手拉住苏秦,“我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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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站在杜念雪的墓碑前,疑惑地看着南笙,“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南笙没有说话,他蹲下身子,拔去了上面长着的野草。

“你很多年没见过你母亲了,她很想念你。”

苏秦起身拍了拍手,将那些沾染的尘土拍去,嘲讽的说,“再想见也比不过那个男人罢。当年她常常站在这里等那个男人回来,如今竟孤零零地埋在这里。她……连死也不肯放弃等她吗?”

苏秦仰天长叹,“不明白……”

南笙只是摇头,“不是的。你母亲,从未等过你父亲。”

苏秦听了觉得很好笑,“你未曾见过她,根本不知道她是怎样的痴心错付。”

南笙走到墓碑旁边的树下,蹲下去像是要翻什么东西。

“喂……喂!南笙姑娘!”苏秦连忙跟上去,见得她将一堆陈旧的枯草拨开,一块埋藏的墓碑显现出来,“其实,你父亲……一直陪着你母亲。”

苏秦看了看墓碑上的文字,“立碑的时间……在我出生以前?”

当年,苏甄并不是爱上了淞沪的大户人家的小姐,而是病死在了途中。那与他同行的人将他的骨灰带了回来,杜念雪便请求他撒一个谎——苏甄没有死,只是留在了淞沪不愿回来。

那几年来的接济全是那位朋友受苏甄所托,将他存起来的银票分次送过去,后来那位朋友受日本人迫害而死,自然就断了接济。

“他在我出生以前就死了?”苏秦疑惑,南笙却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为什么母亲从来不说?”

“许是亲族知道你父亲去世,会逼迫你母亲改嫁。她不愿意,只好撒谎说你父亲一去不复返。”南笙猜测道。

苏秦愣了许久,“所以,连我也一起瞒着?”

南笙想安慰他几句,却终究找不出措辞,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苏秦就笑了起来,“风大了,罢了!我们回去吧。”

这时,远处的山坡上传来两个小孩子互相打闹,两个瘦小的身影指着对方,大声说道。

“我去告诉我爹你欺负我!”

“谁怕谁?我也去告诉我爹你偷吃我的东西!”

“哼!”

“略略略!”

两个孩子争吵着走远了,南笙突然一笑,上前去拍了拍苏秦的肩膀。

“就算你记恨你父亲,但你终究是有父亲的。可以说这么多年,你真的一点也不想见到你父亲吗?”

苏秦沉默不语。

“或许,是你父亲一直在等你母亲呢。”

苏秦牵过了她的手向外走,满不在乎地说,“哈,说的好像你见过他们似的。”

“也许是真的呢?”南笙也不挣脱,只是任由他牵着,表情颇为认真。

苏秦见她这样,便问,“那你说,他等到我母亲了吗?”

南笙突然笑了,于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当然。”

他等到了。

“没有哪一段深情应该被辜负没有哪一次诺言应该被遗忘……万物,皆有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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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端着碗汤走向桥上的男子,“先生,喝完热汤吧。”

男子回过神来,笑着应下,接过孟婆递来的汤一口饮下,“多谢,这汤的味道似曾相识?”

孟婆没有说话,又回到了桥边,将碗放在桌上,提起一旁的茶壶,往里面注入了汤水。

南笙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孟婆身边,她瞥见站在桥上的男子,于是笑道,“婆婆,您觉得……那位先生会等到自己想等的人吗?”

孟婆没有抬眼去看,只是摇了摇头,“约莫是不会了吧。”

南笙见她如此笃定,难免好奇她的缘由,“这是为何?”

“良人容颜依旧,可红颜却已经春归人老。哪怕曾经动情,现在只怕也是相逢而过不识君罢了……”孟婆感慨地说道。

南笙低下了头,然后撑开手中的油纸伞,便要往回走去,她深深地看了孟婆一眼,“有情人若不肯相忘,孟婆汤又有何用?”

孟婆望着她远去的身影,终于与那桥上的男子对视。

温柔,刹那撞破那决绝的冰冷。

有风吹来,桥上那个少年依旧,桥下的孟婆却突然笑了。

就像多年前的江南桥上,那个二八年华的少女笑靥如花,手捧一束桃花,与桥上那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少年遥遥相望。

此生之苦,不过相思苦。

有诗言,“彼岸花开开彼岸,断肠草悠悠断肠。奈何桥前可奈何,三生石前定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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