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两人一鸟

九月已是晚秋,南方可能还暖如春日,西北却逐渐转凉,到了夜间已经有了寒风刺骨之感。

银月如钩,凄白月色洒在一望无际的大戈壁滩上,体型健硕的白色飞马,自荒草地上一穿而过,月下看去犹如惊鸿魅影,自地穴探头的野兔,尚未看清是什么东西,便已经到了视野尽头。

马背上,夜惊堂披着黑色披风,脸上围着防风面巾,目光一直搜索着荒野间的一切风吹草动。

鸟鸟则因为大马跑得太快,被风吹的站不稳,直接躲在了夜惊堂屁股后面。

夜惊堂虽然在马背上长大,骑得也是万里挑一的塞外神驹,但马匹奔行的颠簸避免不了。

他不敢让昏厥的太后娘娘再受冲击,便双腿微屈站在马镫上,胳膊平举公主抱着太后,用腿当减震缓冲,尽力不让颠簸传递到太后娘娘身上。

夜惊堂马步功底很好,肢体操控更是当世顶尖,太后娘娘躺在夜惊堂怀抱里,连胸脯都没颤动,就如同躺在四平八稳的软床上。

而夜惊堂双腿以极高频率收放,几个时辰奔波下来,则是有点腰酸背痛。

好在这点小问题,对夜惊堂来说并不算什么,只是有点担心晚上温度低风又大,太后娘娘身体招架不住。

呼呼一一

疾风迎面而来,马蹄声回响耳畔。

太后娘娘眯着眼睛,脸颊靠在温热的胳膊上,因为身材娇小,被横抱着倒是不难受。

可能是到了深夜确实有点冷,太后娘娘迷迷糊糊间,微微蹙了下眉,继而就感觉到耳边在刮大风,就好像露天睡在风口,她下意识拉了拉裹在身上的披风,结果耳边马上传来低声呼唤:

「太后娘娘?」

「嗯」

太后娘娘身体感知逐渐恢复,才发现了自己躺在男人怀里。她心底微惊,睁开眼眸打量,正好瞧见夜惊堂近在咫尺的脸庞和天的上弯月星空,眸子不由瞪大了几分,而后又左右打量,显然有点茫然。

「吁一一」

「太后娘娘?你感觉如何?」

「我……本宫」

太后娘娘相当蒙圈,不明白刚才还在琅轩城看大戏,怎么一转眼就跑到了荒郊野外,还坐在夜惊堂怀里……

太后娘娘察觉到两人姿势过于亲密,想往外挪一点,但手脚有点使不上力气,就疑惑询问:

「本宫怎么了?」

「下午的时候,娘娘忽然晕倒了。我现在就带娘娘去洪山看大夫,明天应该就能到。」

「晕倒……」

太后娘娘感觉自己没啥问题,就是四肢发软有气无力。

难不成是饿晕的……

「本宫没事,只是这几天没食欲,饿晕了……嗯,现在忽然想吃东西了,吃饱身体应该就没事了,你不用这么着急。」

夜惊堂单手扶着太后娘娘后背,驱马继续前行,同时从马侧取来出发时准备的食盒。

「没事就好。先吃点东西,反正已经出发了,尽快赶到洪山,让大夫看看……」

太后娘娘把食盒放在大腿上,抬手打开后,可见里面是熬好的清粥;而下面还有些许养胃的小点心。

太后娘娘不小心晕倒,把夜惊堂吓成这样,肯定是不敢再瞎折腾了,她捧起小瓷缸,打开盖子灌了一大口,而后鼓着腮帮,觉得夜惊堂目不转晴看着,有点不好意思,就用袖子遮住红唇,待温热白粥入喉头,才询问道:

「离人她们呢?」

夜惊堂抬手轻抚太后娘娘后背,以免她呛住:

「在后面。这匹马跑得快,所以先行了一步,就鸟鸟跟着……」

「叽——」

在背后睡觉的鸟鸟,可能是闻到了饭饭的香味,此时也醒过来,从腰侧探头看了看,然后就跑到了前面,挤在夜惊堂和太后之间,用脑壳蹭太后娘娘的胳膊,一副鸟鸟好担心的样子开始要饭。

太后娘娘吃了几口后,肚子里的饥渴总算缓解,连带多日来的病恹恹都在烟消云散,她拿起一块肉脯,私下一小条喂到鸟鸟嘴里,见夜惊堂目视前方眼神刚毅,想想又把剩下的递到夜惊堂嘴边:

「那,你也饿了吧?」

夜惊堂低头看了眼,想想也没拒绝,抬手接住肉脯丢进嘴里,又道:「这匹马是巫马部的宝贝疙瘩,就这一匹,本来该让璇玑真人护送太后,但璇玑真人和蒋札虎不熟,所以还是我过来了,嗯……」

太后娘娘知道夜惊堂的意思,柔声道:

「水儿送本宫,本宫才不放心,指不定最后还是她喝个大醉,我抱着她往洪山跑。」

「呵呵……」夜惊堂觉得这话还真没什么毛病,不由笑了下。

太后娘娘说了几句后,揉了揉嗷嗷待哺的鸟鸟,又打量起夜惊堂全身上下:

「你今天和人打架,没受伤吧?」

「我能有什么事。」

夜惊堂摇头笑道:「太后娘娘还有靖王都在旁边看着,我要是输了,怕是无颜回去面见大魏父老,所以打的非常认真,连压箱底的招式都掏出来了。」

太后娘娘离得远,也没怎么看清,印象最深的就是夜惊堂枪出如龙的场面,便左手握圈右手食指……

夜惊堂这次反应很快,连忙把太后娘娘拦住:

「是最后一招,不是这招。」

「哦,是吗。」

太后娘娘似懂非懂点头:「本宫武艺不精,就觉得拿大枪戳戳戳的厉害……离人瞧见了是不是很高兴?她最喜欢江湖高手……」

「是啊。」

两人在马上轻声闲谈,到了晚上天气确实有点冷,太后娘娘坐在前面,吃完饭后,把食盒收起来,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一直保持端正坐姿显然有点累。夜惊堂坐在马鞍上,比刚才倒是舒服多了,怕太后强撑仪态又撑出事儿来,便让太后靠在身前,说道:「出门在外赶路,事急从权,娘娘还是以身体为重,不必计较这么多。」

太后娘娘并不太想计较,但她当朝太后的身份摆在这里,靠在男侍卫怀里,总有些大逆不道之感。

不过因为身体确实比较虚,她身体紧绷了片刻后,还是稍微放松下来,把鸟鸟放在怀里,扫视无边原野,没话找话:「这里是哪儿?」

「燎原。当年天琅王最后一战,就是在这里,我估计也是在这里被义父捡到的,就是不清楚在什么地方……」

「燎原……」

太后娘娘稍微回想了下,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了随身携带的书籍,翻到最后面,找到其中一页:「以前在书上看过,上面写的‘星河悬顶、四野寂寂,,和这里果然一模一样,那梁王世子肯定来过这里……」

夜惊堂低头瞄了眼,却见书是《艳后秘史续》,上面的内容,是世子殿下回到封地后,带着太后娘娘出关游猎,走到此处回忆往年史上战事,然后天为被地为床……

可惜具体内容被太后娘娘用手捂住了。

夜惊堂暗暗摇头,觉得太后娘娘多此一举了,这书是他买的,被水水拿去送给了太后,捂的部分写的什么,他能不知道?

不就是戴着尾巴装狐狸精,在荒郊野外勾搭纯情世子吗……

虽然心知肚明,但夜惊堂终究不好明说,只是顺着话回应道:

「梁王世子是大燕初期的人物,书是百年前写的。应该是著书之人来过……」

太后娘娘可是把这些书当做史书看,对此连忙道:

「能找到那么多对证之物,肯定确有其事。如果只是闲人臆想,福寿宫浴池里的那个行房用的座位怎么解释?燕太后总不能在宫里和宫女自娱自乐吧?」

夜惊堂对于这个,确实不太好解释,想想点了点头:

「倒也是。」

太后娘娘认真说着书上的内容,不知为何,心头也联想起了自己。

当年她懵懵懂懂的年纪,被选为新后入宫,结果在半路,就稀里糊涂成了未亡人,虽注定富贵一生,但也注定往后的一切都和她再无关系,她能等待的,只有某天老死宫中,给此生画下一个句号而已。

生而为人,她没法接受这一切,却只能随波逐流没法逃避;在宫里熬了不过几年,便熬到了极限,恨不得提前结束这没盼头的日子,但也在那时,她碰到了后窗外的那颗银杏树。

银杏树有没有灵她不知道,但确实给她带来了好运。

莫名其妙拿到浴火图后,她为此开心了好几年,奢望着有朝一日能修道成仙,彻底跳出这牢笼。但练了几年后,她发现浴火图并不能让她成仙,只能让她健健康康活到死,想自我了断都难。于是这股兴奋劲儿又没了,她觉得银杏树可能误解了她的祈愿,便把自幼佩戴的花鸟簪,埋在了银杏树下。埋下簪子时,她不知道自己想祈求着什么,但簪子对女子意味着什么,却人人都清楚。

她不敢去想这些事情,却雷打不动日日祭拜,她毕竟也只是个普通女人嘛,内心深处何尝不是在期待着。而银杏树似乎也并未放弃她这贪得无厌的俗人,还是给了回应,让她又拿到了一本《艳后秘史》。

艳后秘史上的燕太后,在年纪轻轻守寡之后,也和她一样拜过银杏树而后俊美无双的世子殿下,就大半夜摸到了宫里,两个人就那么开始了。

太后娘娘觉得银杏树是在指引她一一学着前辈,要主动,幸福是自己争取来的,只要遇到合适的人,挖地道假死也得去追寻自己的自由。但太后娘娘和燕太后不一样,燕太后独揽大权在自己宫里和相好乱来都没人敢。

太后娘娘暗暗感叹片刻,觉得自己想法有点危险,就及时打住,开口询问道:「入关之后往洪山走,是不是会路过松露谷?」

夜惊堂自幼在梁洲跑,对路线自然门清,含笑道:

「是啊。那里风景不错有很多石柱林,还留有前人的石碑。娘娘在书上看的?」

太后娘娘自然是从书上看的,但不太好承认,就回应道:「以前听人说过。」

「明天早上就能到,跑得快指不定还能赶上日出,我路过几次没进去过,刚好也能看看。」

「也别太着急,这么好的马,整个天下都没多少匹,跑坏多可惜……」

蹄哒、蹄哒……

两人一马往南飞驰而去,话语渐行渐远,而黑石关的巍峨城墙,也逐渐浮现在了大地尽头……

平夷城百里开外,三教九流汇聚的小镇上。属于三不管地带。

镇子上不光有南来北往的商贾、杜潭清等谍子,也不乏四方行走的江湖豪客。

入夜,镇上一家小客栈里。

一对江湖人打扮的老少,在窗前就座,慢条斯理吃着便饭。

而两人之间的桌子上,除开几样小菜一壶酒,还有一只毛色乌黑的寒鸦。

寒鸦不过巴掌大小,看起来有点蔫,默默站在桌子边缘,和老少并不是很熟的样子,但吃饭的老者,时而还是会夹点吃食,放在寒鸦前面。

客栈挺小,也没几桌客人,在老少饭吃到一半时,外面传来马蹄响动,继而一匹快马在客栈外驻了足。

老者转眼

看去,却见马上坐的是个身披蓑衣的刀客。刀客面相不到四十,身侧颇高,腰后悬着两把刀,一把长三尺半,一把两尺出头,皆用黑布包裹,整个人哪怕打扮的很普通,眼底那一抹精光,还是如同两柄尖刀,给人锋芒毕露之感。

蓑衣刀客在客栈前翻身下马,大步走入客栈,看起来是想吃点便饭;但路过桌子时,却看向了桌上停留的寒鸦,而后又打量老少二人,开口道:「阁下是仲孙彦?」

「老夫沈霖,仲孙彦是我不成器的师弟。席大侠请坐。」

「原来是沈老护法,失敬。」

身披蓑衣的席天殇,眼底流露出几分意外。

北梁江湖邪门歪道很多,而其中较为出名的,莫过于仲孙彦之流,一手轰天雷玩的是出神入化,不知阴死了多少江湖高手。

仲孙彦起初是北梁千机门的人,四圣之一仲孙锦的侄子,因性格较为叛逆,早早就被逐出了千机门,靠着不俗能力独自在江湖混迹,也算是北梁名气不俗的江湖名宿。

席天殇身为北梁大宗师,曾经还在江湖场合和仲孙彦打过照面,但当时仲孙彦蒙着脸,他唯一留下印象的,就是这种形影不离的黑乌鸦。

此时再度瞧见寒鸦,而坐在桌子上的却是千机门的护法沈霖,他自然明白了点意思,在跟前坐下:

「仲孙兄弟出事了?」

席天殇在北梁的江湖地位,等同于轩辕朝,腰间一把名刀‘云苍,,一把‘两尺梅,,败过不知多少江湖豪杰,是公认的北梁第一刀客。

「师弟前些天折在了大魏,老夫出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席大侠早已功成名就的人物,怎么也出来孤身行走?」

席天殇端起茶杯抿了口,随口道:

「听说有南朝人在这边闹事,过来逛逛罢了。」

沈霖点了点头,感叹道:

「南朝的江湖人,确实有点张扬了。两朝江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私底下恩怨情仇旁人管不着,但单刀入境杀我大梁的大宗师,还堂而皇之放狠话,说西海诸部今后由他罩着,就是欺我大梁无人了。」

席天殇自然听说了刚发生的事情,对此道:

「仲孙老前辈位列四圣之一,乃我大梁江湖的领头人。如果我去南朝杀个武魁,还干涉南朝内政,不管杀的是谁,吕太清都得找我说教说教。那夜惊堂都目中无人到这地步了,仲孙老前辈就不出山管教管教年轻人?」

沈霖道:「这事归国师大人和左贤王管,我千机门不过江湖游勇,管不了这么宽。再者夜惊堂放完狠话,必然不敢继续留在北梁,现在已经入关了。」

千机门善于奇yin巧技,机关暗器只能算副业,真正厉害的地方是打造铠甲军械、修建城池水利等大活儿,出山的门徒几乎都是各大势力的座上宾,耳目之灵通远非寻常江湖势力可比。

席天殇这次就是为夜惊堂而来,听到这话,询问道:

「夜惊堂已经跑了?」

沈霖点了点头:「打完司马钺就跑了,现在恐怕已经快入了黑石关,根本不给我朝江湖人找场子的机会。」

「是嘛……」

席天殇摩挲手指,又聊了几句后,也没再耽误时间,告辞起身飞驰而去,调转路线不在前往郎轩城,而是直接往南杀向了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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