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
刺史府上十分热闹。
管家奉命送来一只现杀的鸡，悬挂在行云阁门边。
据说，这样做起的是禳除恶气、镇守平安的作用。
沈风并不相信，杀一只鸡在门口就能起这么大的作用……如果真的有用，他要把全城的鸡都买下来，杀了，连夜扔进太初宫，看看能不能镇下那群缺德的老怪物！
但他还是选择遵从这里的习俗，由着管家把鸡挂上去。
管家显然也不相信，一只鸡在沈风这里能起什么作用，他的脸色不大好看。
在目睹了几次沈风操控太夫人在人前露面后，管家单独来见沈风，脸色总是不大好看……
挂上鸡，管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交给沈风两颗生鸡蛋、一罐酒。
“小仙长，这是我家大人特地为你留的……生吃鸡子可以清热降火、防治瘟病。饮下椒柏酒，可祛病长寿！”
说完，管家作了个揖，转身离去。
沈风手里攥着两颗鸡蛋，简单琢磨后，把它们放进水里，放在取暖的火炉上加热。
去年，管家也是这样，在行云阁的门前吊起一只鸡，交给沈风两只生鸡蛋、一罐椒柏酒。
那时，沈风选择把生鸡蛋和酒转送自己的两个仆从，今年他们不在，沈风决定另行处理。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沈风穿戴齐整，从楼上下来，带上椒柏酒和煮好的鸡蛋，从后门走出州刺史府。
沈风直奔西城，轻车熟路地扎进了贫民窟。
他在路边找到了一个身上脏兮兮、头发斑白，脸上有着一大块血痂的老乞丐，见到沈风过来，老乞丐朝他举了两下饭碗，嘴里唔噜唔噜，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沈风取出鸡蛋，放在老乞丐的碗里。
那老乞丐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从地上弹起来！
他扑到沈风脚边，抓起两只鸡蛋胡乱磕在一起，蛋壳都没耐心仔细剥，连着手上的污泥和垂落在脸上的蓬乱头发一起糊进嘴里！
老乞丐吃得太急，立即就被噎住。
沈风把椒柏酒递过去，老乞丐一把抢到怀里，咬下瓶塞，仰起脖子咕嘟嘟灌了一大口，这才缓过气来……
老乞丐爱惜地将酒罐子护在怀里，只翘起两根手指，去剥开慌乱中卡在牙缝里的头发。
做完这些，老乞丐抬起头，发现施舍给自己食物的人还没有走。
沈风不仅没有走，还坐在了老乞丐的草席子上。
老乞丐在干草上蜷缩起身子，一双浑浊老眼，上上下下把沈风打量了几个来回……最后，他将贪婪的视线锁定在沈风身上的大氅上。
“别想了，你抢不走。”
沈风转过头，静静看着老乞丐，说。
老乞丐觑着眼睛，戒备地紧盯沈风，用苍老嘶哑的声音问他：
“你这样的人，不该坐在脏兮兮的乞丐窝里……你想干什么？”
“替我做些事情。”沈风说。
闻言，老乞丐脸上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抬起手，抠下眼角的眼屎，随手弹向沈风，顶着骇人血痂的脸上，挤出嘲讽意味十足的笑，道：
“这点东西就想收买人命，你们这些出身高贵的家伙，永远都是那么的高傲！不想沾染上晦气，就快滚！”
沈风被粗鲁对待，并没有半点恼火。
他看着老乞丐，说：
“我不要你的命，只需要你做一件事，我就可以保你每天都吃饱喝足。”
老乞丐仍是戒备，上下打量沈风，问：
“你能有那么好心？一个相貌丑陋，肮脏下贱的老乞丐，也值得让你这样的人耗费心思？”
沈风依旧不恼火，他笑笑，道：
“若不是看你有识文断字的本事，这桩差事断然落不到你的身上。”
说着，沈风望向另一处街角。
老乞丐顺着沈风的视线望过去，那边巷子里也蜷缩着几个乞丐，大家谁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明天。
“你怎么知道我能识文断字？”老乞丐问。
“你的手指上有陈年老茧，是常年写字磨出来的。草席扎得很差劲……以前不常做这种活计？”沈风问。
老乞丐垂下头，久久地望着地面，最后说：
“瞿州地处中原，土地富饶。这份富饶，落不到我等贱民头上……便是拼尽气力，得到贵人青眼，也未必是福。那朱门之中的腌臜事，呵呵！多过老乞丐身上的虱子！贵人捅了娄子，便拿我这条贱命去挡灾！咦……纵使有天大冤屈，又能奈何？”
他这样一说，沈风便知道了，老乞丐是不久前从高门大户里被赶出来的。
“我需要你换个地方睡觉，相应的，我会让你每天吃饱饭，也会给你可以保暖的衣物，让你不至于冻死。”沈风说。
老乞丐微微张开嘴巴，惊讶地看着沈风：
“换个地方睡觉就可以？什么地方？”
沈风不假思索，道：
“檀越仙君庙，符褚仙君庙，善元仙君庙……别的仙君庙也可以。每天晚上挑一个你喜欢的，去那边找个地方睡觉。发现什么奇怪的人和事，记下来。”
老乞丐仍旧茫然：
“奇怪的人和事？大概是怎样的？”
沈风说：
“等你遇到了，自然会知晓……一旦遇上，什么反应都不需要有，只管睡你的觉。”
他这么说完，老乞丐就有些害怕了！
沈风看出他的抗拒，不紧不慢地说道：
“放心，不是让你留意杀人越货的凶犯，也不是让你留意吃人的狐仙鬼魅。等到这件事情结束，我会替你治好脸上的伤，给你一笔养老钱。”
这样的条件，老乞丐没法不动心。
他咬咬牙：
“你得先支给我些银钱，让我置办冬衣！”
沈风将手探进宽大的衣袖，借着大得夸张的袖笼的掩护，从肋下取出一套干净的冬衣，扔给老乞丐。
“衬在里面。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将整洁的冬衣套在外面，会引人怀疑。”沈风说。
老乞丐接过冬衣，也顾不得别的，脱下自己的褴褛衣衫，把冬衣小心套在身上，舒服地“呼”了一声。
随后，他那张骇人的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
“我省得了，贵人放心！”
趁着老乞丐往身上穿他原本的破衣服的时间，沈风从袖笼里取出毛笔和拟了一半的契约，在后面补上几笔。
写完，他把契约并着毛笔推给老乞丐，道：
“看看，对条款没有异议，就签下。”
老乞丐在自己脏兮兮的外衣上擦了两把手，捏住契约小声重复：
“我要做的……每日日出之后，前往西城贺安药局北邻街上，东面第二间小院……去写下前一天夜里见到的怪人怪事！”
半晌后，抬头问沈风：
“对于条款，我没有异议！只是……这契约文书，它不合规范！怎么能算成典当契约？”
却见，一只钱袋从沈风的袖笼里滑出来，精准地落在沈风的掌心。
沈风从钱袋里随意抓出一把青铜钱币，在手里掂量几下，道：
“你替我做事，我交付钱财，在我看来，这就是典当。”
看着沈风手里哗啦作响的钱币，老乞丐瞪大了眼睛，当即点点头：
“那就是典当！就是典当！”
他赶忙在契约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名字，将契约交给沈风。
沈风瞥向落款处的签名：崔道恒。
这个名字的确像是个读书人。
他把手里的钱币递给老乞丐崔道恒，崔道恒收了钱，看到沈风把契约收起来就要走，连忙拦阻：
“贵人！那契约不该是一分为二，你我各执一半的吗？”
沈风回过头，一言未发，只是看了一眼崔道恒手里的钱币，就让崔道恒选择噤声。
“去吧，去买点可口的吃食，今天可是新年的第一天。”沈风说。
崔道恒有些动容，擦擦眼睛后收好钱币，再抬头，面前已经没了沈风的踪影……
沈风并不在街上久留，白天里无事时，他从不会在街上久留。
隐匿长袍只能帮助他避开灵界的术法追踪，面对面碰上时，隐匿长袍起不了保暖以外的任何作用。
他回到刺史府时，已过晌午。
刚走到行云阁院落门口，就听到有笑声从身后传来，紧接着是一声：
“小仙长！”
沈风停下脚步，看到刺史陈木大步走来，陈木在几步外停住脚步，唱喏，道：
“小仙长，平安喜乐！”
沈风也对着陈木唱喏，道：
“陈刺史，平安喜乐！”
陈木走到切近，说：
“每至岁首，即便是平日不相往来的官员，也要相互上门道贺，官场上这些规矩，实在恼人！来到小仙长这里，只觉得心里有十二分的清净！”
沈风知道陈木来找他，必是有事相商，简单客套两句后，把人请上了二楼北侧的书房之中。
一杯茶过后，话题果然转到了正事上。
陈木有些犹豫，道：
“大好的日子里，说起这桩事来……只怕小仙长会怪罪于我……”
沈风好言劝解：
“刺史大人是知道的，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的忌讳。”
陈刺史点点头，情绪也落了下去：
“小仙长来到此间一载有余，平日里虽是深入简出，想来，也对这世间之怪状有所听闻？”
沈风点了一下头，示意陈刺史说下去。
陈木叹道：
“本朝建立以来，不过二十余载，高氏皇室所做荒唐之事，却已是不可胜数……兄弟相残是常有的，弟夺兄妻也未少闻，殴打生身之母，也是本朝皇族所为！身为天子，竟赤身裸体奔跑于长街之上！又以杀人为乐，斩下妃嫔头颅抛掷于宴席之间，在金銮殿上支起铁锅，烹煮有违君意的臣子……如此行径，置大齐皇室威严于何地？”
听到这里，沈风的眉头已经皱了几次。
抿了一口茶水，陈木继续说：
“到了这一代，更是荒唐！呵——人们为我们这位不愁国事，只管玩乐的天子起了个雅号，叫无愁天子！天子总是疑心忠臣有谋逆之心，极力打压，奸佞小人在朝中却能混得风生水起！毗邻宇文皇族，近几年风头渐盛，要攻入邺城活捉大齐皇帝，也不过早晚的事情！”
沈风作聆听状，心里却在想：
这样的王朝早些破灭，对治下的平民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只是，多差劲的王朝，都会有些臣子愿意献上一片忠心……如果陈木想要通过典当的方式挽救这个王朝，那还是早日离开刺史府，另投他处吧！
陈木说：
“朝中有一位斛律光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堪称国之栋梁！有他在一日，便无人能无法伤及大齐领土分毫！那宇文帝恨斛律将军，到了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境地！”
沈风点点头，又在想：
陈刺史的意思，是想跟着这位斛律将军起事？早些推翻荒唐的无愁天子，也是好事一桩……
果然，陈木说：
“斛律大将军为人刚直，与尚书右仆射祖珽、领军将军穆提婆不和。祖珽与穆提婆，皆是善于阿谀奉承之辈……有他二人在朝中，斛律大将军处境堪忧！”
略作停顿后，陈木说出最终目的：
“朝中一些有志之士，早已受够了高氏皇族暴虐的统治，又不愿行背叛之举，投奔宇文一族。在几番商议后，决定推举斛律大将军为新王！”
“只是，还有许多官员迂腐地服从于高氏皇族，小仙长，能否以典当的方式，为举事扫清一部分障碍？”
沈风隔着一层热茶氤氲的水汽，沉默地看着陈木。
绕了个大圈子，原来是想让他帮忙杀人？
可是，陈木的话……很不对劲！
沈风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斛律光大将军威名赫赫，为人又刚正不阿，他若有意称王，你们大齐朝中又有多少人真的会跳出来表示反对？”
朝中最厉害的将军，想要推翻一个早已不被认可的皇帝，又有什么难的呢？
陈木犯不上来典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