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风在市司二楼向阳的窗下坐了小半日的光景,手边放着一支支卷起来的卷轴,视线始终停留在面前的铜镜上。
铜镜中映照的不是沈风的样貌,而是一个个通过通道走进鬼蜮的来客。
集市的入口设置在市司旁边,挖了一处池塘,让泉眼道具喷出一汪清泉,用高墙围了单独形成院落,白日里有专门守在那边登记来客身份的。
等到日落时分,要闭市了,就把泉眼道具收起来,没了清泉,进入集市的通道也就没了。
在设计通道时,他们刻意拆解了召唤法阵的规则,做了修改,只有通道的一端是这一汪清泉时,手诀才能起效!因此,想要在集市里额外制造水源,在闭市后摸偷偷进来,是不可能的。
提议做此防范的,还是墨渟,墨渟能率先想到这一点,是因为沈风当初用一碗水戏耍了他与明吉,从太初宫议事殿里直接逃往人类世界……
沈风正看着,有叩门声传来。
随意地应了一声:“请进。”屋门随即打开。
有熟悉的脚步声走近,一道声音响起:
“林师托我来说,你让右师盯的那个冯椿,在集市上转悠了挺长时间,东瞧西望的,心思完全不在买卖上。”
沈风从铜镜上移开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韩松,韩松紧抿着嘴巴,看上去很严肃。
他笑着,招呼韩松在对面坐下,倒一杯茶让韩松喝了,见韩松还是一脸凝重,又从肋下取出木盒递过去。
看到木盒,韩松终于是放松下来。
他接过木盒,沈风看到木盒自行翻转,松木一面朝上。
每次沈风触碰木盒,朝上的一面都会是枫木。
韩松爱惜地抚摸着盒子,喊了两声“长姐”,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韩松转身出去,没一会儿就端着满满一盘洗好的水果,以及一盘造型精致的糕点。
把这两样放在案几上,还不算完,韩松又取出一只酒囊、三只海碗,倒了三碗马奶酒,将其中一碗推到沈风面前。
“长姐很喜欢这种酒,你也尝尝?”韩松劝道。
沈风看着面前的马奶酒,没有说话,静静地举起碗,喝了一大口,迎上韩松的目光点点头:
“好喝。”
韩松立即开心起来,举起一碗,小心地浇灌到木盒上。
马奶酒刚触碰到松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松喝了最后一碗马奶酒,又掰了一小块糕点,和沈风分了,剩下的一一喂到木盒里。
沈风继续盯着铜镜,左前方展开几幅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到的画卷,上面展示的是灵界三个元老,以及随机抽调出的五个普通怪物目前的处境。
遇到身份可疑的灵界怪物,就打开画轴,让对方的画像在画轴上缓缓浮现,而后朝门口扔过去。
房门自行打开,画轴飞出去,飞往沈风的视野之外,房门旋即合拢。
“太初宫内部的党派纷争,要摆在明面上了。”沈风说。
韩松喂食的动作停顿,抬起头来,问沈风:
“这是我可以知道的吗?”
沈风点了一下头,道:
“接下来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韩松立即跳到地上,严肃起来,问:
“要派给我什么任务?”
“在街上随意逛一逛,假装不经意与冯椿擦肩而过。你在灵界时便以正直闻名,鬼蜮里的同辈之中他认识的只有你和我……我和他有些旧怨,不好出面,冯椿有什么心思,定会设法主动和你攀谈。”沈风说。
韩松听着,面上却犯了难。
“想让我去引诱他说出前来的目的,怕是没那么容易。”韩松说。
沈风看出韩松的为难,说道:
“不必用什么话语去引导,冯椿油嘴滑舌,你只要适当顺着他的话表示认同,他就会一点点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
“啊……倒不是因此犯难,我跟这个冯椿其实也有一些旧怨。”韩松挠挠头,说。
这次换成沈风惊讶了:
“我怎么不记得你在灵界时有和谁结仇?平时有谁说话不好听,你也是一笑而过……我走之后不久你就做了仙君贴身侍从,臭椿当时是什么地位,也敢跟你过不去?”
韩松脸上肌肉扭曲一阵,明显不想说,但在沈风的注视下,他还是说了出来:
“臭椿倒是不敢说我什么,他是说了你,我忍了,他就说个没完,我就没见过几个说话那么难听的!挑拨离间,痛诬丑诋,一副奸佞作派!让他闭嘴他又不听……我那段时间听说鬼蜮要拿你和太初宫做交易,承受力也算是到了极限,就把他给打了!这个混蛋要去告状,还是明吉师长替我压下了这件事。”
沈风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但好像……这事儿之前长姐提过一嘴?想不起来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沈风放缓声音,说:
“你在这儿多陪陪长姐,我找个面容和善的过去试探他。”
沈风起身,去一楼找到在这里当值的右师成员,下令后,对方立即出门去执行。
安排好后,沈风回到二楼,坐在窗边,透过窗户向外看。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冯椿当初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他第一次来找我说话,就是为了嘲讽我,被我狠狠收拾一顿后,消停几天,又开始明里暗里传我的谣……真看到我,又转身就跑,真不知道是图的什么?又打不过我。”沈风无奈摇头。
“他第一次嘲讽你,是想从你的身上找乐子,发现在你手底下讨不到好,就转变成了妒忌……我能理解一些,我的心中有时也会生出一些妒忌。”韩松说。
“有时候我有些恍惚,尤其是在这样的视角向外看。”韩松忽然换了话题。
沈风看向他,等待他说下去。
韩松望着窗外的景色,似乎在压制什么要涌上来的情绪,哑着嗓子,说道:
“仿佛又回到邺城,在那家名为兰聚阁的茶楼里……当时也是在二楼,明吉师长在一间朝阳的茶室里常住,窗户也是这样开着,就连楼下的喧嚣都如此相像。对了,明吉师长最近好像很少露面?在邺城时,他倒喜欢出去看看桃花,看看竹林。”
沈风抿了一下嘴,道:
“他啊,在省思斋院子里种了一片竹子,倒是不用往外走了,打开窗子就能看到风景。”
韩松笑了,渐渐的,他的眉宇之间染上一丝愁苦。
“我做贴身随从的那段时间,明吉师长一直在教我。他其实教了我很多,明里暗里都说了很多,可我从来没能领悟他的话外之音。直到太初宫派兵前来截杀,长姐把你留给她的寿元塞到我的嘴里,我们逃来鬼蜮,知道了被元老会隐藏的真相,我的脑子还是晕乎乎的……”
韩松终究还是没能把情绪压下去,他抬起双手,在脸上胡乱搓了两把,道:
“有时我也会觉得难过,长姐在右师频频立功,被委以重任。你的天赋很强,鬼蜮里有谁不佩服你?只有我,碌碌庸才,不直一钱……我什么都做不到,你被迫叛逃,不敢来联络我。但凡我有点能力,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诅咒在长姐身上爆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她熬着,等你来救!”
他放下手,眼里已经是一片猩红,咕哝:
“若不是我恰好与你是好友,当初明吉师长是不是根本不会把目光投向我,连记住我的必要都没有……这话之前我很想问他,但一直没有勇气问出口。”
听完韩松的一席话,沈风面上平静,心中却已是万顷波涛一时起!
沈风不曾料想,韩松性格刚直到了执拗的程度,心里竟也有着百转千回的纠结苦楚!
劝慰的话在腹中转了几个来回,被否决掉一句,又否决掉一句……
思虑再三后,沈风压下情绪,平静启口:
“明吉师长相中你,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自己。如果只是想用你来牵制我,他不必教你那些道理……你坐得端行得正,认同一条道理,就毫不迟疑地以此约束自己的行为,不肯为了一己私利去阿谀奉承,去伤害他者的利益——这是你身上最难得的品质。”
凝视韩松缓缓抬起的眼睛,沈风注了两句:
“我和长姐会喜欢你,也是因为你的正直。不要以为这是什么虚无缥缈毫无用处的东西。”
“也不要觉得自己没用。”沈风又说。
见韩松还是一副颓唐模样,沈风闭了一下眼,思忖起该怎么劝慰。
再睁开眼,无意间往窗外瞥了一眼,沈风看到一个右师成员引着冯椿,往市司这边来了!
沈风不甚在意地收回视线,将心思投向对面的韩松身上。他知道,今日不把韩松劝好,之后韩松心中的郁结只会越来越难以纾解。
好言劝说是没用了,沈风索性转换方向,加大火力:
“韩松,你觉得中师三位师长用心培养你,是因为他们眼瞎?还是认为这都是明吉师长的面子?因为你和我是好友?鬼蜮高层在你眼里是讲情面到了可以违反原则的程度的吗?”
不等韩松回答,他又问:
“鬼蜮资源紧俏,为了布防和精进战术,师长们经常是从早忙到晚,你一来就受到重视,这能是因为情面吗?韩松你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
“青鸾要是那么爱讲情面,拉不下脸去说一声‘不’,明吉要是真能为了情面不顾鬼蜮安危,硬要把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塞进主力军团,那鬼蜮里有一个算一个,早该卷铺盖滚回灵界去给那群元老捶腿修脚了!”
沈风一掌拍下去,“砰”的一声,案几通体震颤!
韩松打了个激灵,瞪大眼睛,如梦方醒……
沈风听见上楼的脚步声,放缓声音,道:
“鬼蜮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早晚有你的一片用武之地,何必妄自菲薄?”
笃笃笃。
三道叩门声响,韩松立即收敛神色,站起来,立到一旁。
楼下当值的右师成员蒋鹤年进来作揖禀告:
“沈师长,冯椿想要见您。”
沈风闻言,掀了一下嘴角,心说:冯椿这么大胆?是摸清了什么底细吗?这就说要见面!
“怎么回事?”沈风问。
“我们与先前跟踪冯椿的成员有过交流,发现了有灵界怪物也在跟踪冯椿。于是,我们派遣一个气质温和的成员,以保护客人安全为名,隔开了冯椿与跟踪者……”
沈风点点头,对蒋鹤年他们的做法表示认同。
“得知自己被跟踪后,冯椿表现得很惶恐,对我们很依赖……他说,自己是带着很重要的任务来的,要见到鬼蜮师长才能说出来,苦于找不到门路,这才在集市上胡乱转悠。”蒋鹤年说道。
沈风微皱眉头,问:
“在集市入口处问一嘴,就能解决的事情,他非要自己去找?”
“师长所言极是!我们也问过冯椿,冯椿给出的理由是……他是秘密前来的,不敢兴师动众,怕惹来太多注意。我们再问,他就咬死了这个说法,不肯多往下说一个字!”蒋鹤年回答。
“带他上来吧。”沈风说。
蒋鹤年领命,转身带上门,下楼去了。
“沈风,你真的要见他?万一他身上带着什么诅咒,遇到你就会触发呢?”韩松压低声音说道。
“集市上有规则限制,他不敢做得太过分。”沈风说。
“那能一样吗?他要是能伤到一个师长,就算受规则惩罚,回去也是个大功臣!”韩松不以为然。
“立功?这里是鬼蜮,冯椿对我下手,要怎么活着回灵界?他连避开我们的眼线离开集市都做不到。”沈风说。
韩松顿时无话可说,收拾了桌上的碗碟,默默退出去了。
沈风把封印杜鹃的木盒放在榻上,扯起一块绸布随意遮了。
木盒上原本有六个师长书写的鬼蜮七贤令,后来明吉又补了一道,隐秘效果不比放在议事堂里的那一尊差。
如果冯椿与太初宫里保持着联系,木盒的隐秘效果会让冯椿身后势力的布置直接失效!
韩松离开不久,蒋鹤年再次叩响房门,把冯椿带了进来。
沈风还没来得及看清冯椿的模样,冯椿猛地向前一扑,惊得蒋鹤年抽出腰刀就要往冯椿身上砍!
铮——
蒋鹤年手里的刀落到一半,被拦了下来。
出手阻拦的,是沈风。
沈风低下头,看着扑在自己脚下的冯椿,眼下肌肉忍不住一阵抽搐。
冯椿在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十分可怜……
蒋鹤年也有些傻了,愣愣举着刀,好半晌没有下一步举动。
冯椿涕泗横流,抱着沈风的一只脚,哭诉:
“小子无知,以前多有得罪,还望沈师长海涵!”
沈风满脑子只剩下三句话:哭那么大声做什么怪难听的!我连话都没说他怎么就跪下了?臭椿真的半点颜面都不在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