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6投壶解闷意兴阑珊,蟾宫折桂外放县令
周夫人倏地倒吸一口冷气:“宫里出了什么事?”
究竟是深闺命妇,碰着胎儿这样的事,想得再深远就是内廷出事了。任她怎么猜想,也不敢往朝堂上去攀扯。
孙绍先没法子和她解释更多,他对周贵人印象并不深刻,多说这么一句,也不过瞧着舅父一家待周夫人素日不薄。
“不能说得过分详细,太太只需如实告诉她,这孩子来得并不是时候,若强行留下,她必不能活。”
原本是喜事,这会子倒成了催命符。周夫人真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但这些年孙绍先从不无的放矢,下意识相信儿子已经成为本能了。她没过多质疑绍先,心里越发难过起来,忍不住掉了一回泪。
“要我怎么开这个口……儿女就是做娘的命,这会子叫她为了自己的性命把孩子舍去,和要她性命有什么两样,只怕她不愿意……”
“自己狠不下心,就会有旁人逼着她狠心。如今这朝野内外可都不太平。”孙绍先瞧了瞧桌面,狠心与周夫人剖析厉害:“只说一样,当今皇后出身北静王府,是东太后娘娘的胞妹。听说皇上不看中她,至今未有喜讯。北静王府倒也罢了,东太后娘娘的手腕,可不是常人能受得的。”
东太后未必想让皇后生下今上的儿子,但孙绍先暂且只能这么劝告周夫人,好叫她上心些。
东太后对外雍容大度,这些年来维持六宫祥和,声名俱全,百姓瞧着是个贤后的模样。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世家大族里哪家不知道些阴私。今上的眼睛如今是好了,但原先是怎么瞎的?那时候西太后多得太上皇喜欢,就这么还叫下了毒。周夫人越想越后怕,头皮整个地发麻。
却说近两日入了三月,就算是开春了,天气便渐渐地暖起来。近来京里都忙着春闱的事,热火朝天的,举目望去街上全是学子。
这日因天暖气和,贾母又觉春光如许,家里冷清了些,便命去接黛玉、宝钗、湘云等家来玩。黛玉和宝钗都请过来了,唯独湘云偶染风寒,不得成行。
黛玉自然晓得病着的煎熬,因忧心湘云:“不知她病得怎么了。”
“她向来康健,病是不妨事的。”探春笑道:“只是久不能出门,又错过了今日,只怕要捶足顿胸好些时候。”
黛玉听了,也不由一笑,旋即命人取箭矢并瓶子来:“眼下入春了,衣裳也穿得轻薄,正是投壶的时候。”
探春道:“好些时候没碰这个,只怕我是不能了。你们可都得让一让我。”
惜春掩唇笑道:“幸而云姐姐不在这里,她最骁勇,自然不在话下。”
三人正说话,贾迎春却退至一边,在飞来椅上坐了,轻声道:“昨日夜间不曾安睡,竟扭了手膀子,今日投壶我不能成了。”
说话间见水榭下养的锦鲤有趣,便命司棋:“拿鱼食来。”
贾迎春喂了一刻鱼便觉无趣,不多时便撂开手,只蔫蔫地坐着。黛玉拿着一支箭慢慢地走进,拿尾羽在迎春脸上蹭,唬得她猛颤了一回。
“二姐姐,怎么光坐着?”黛玉笑盈盈地拉她起来:“手膀子疼也不碍事,你在边上做裁定。只怕三妹妹耍赖,说我们不让她。”
迎春虽面上带笑,思绪却总不在这里。探春投了个双壶,拍着手正高兴,问迎春可能加筹,转头却见她又呆愣愣地出神,思绪漂浮着整个人没神采。
“病了?”黛玉也觉古怪,与宝钗四目相对,低声道:“像是没精神。”
“我知道为什么!”探春却像是猜着了,捂着唇直笑。一手拉着一个,朝迎春那里指了指,小声道:“今日皇上在太和殿临策轩士[1],孙家大郎也在其列。这么个紧要的日子,心里记挂着,怎么还有心思玩闹?”
迎春正出神,忽叫黛玉轻拍了一下。正不解的时候,黛玉便笑她:“二姐姐,别总想着了。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了就放心了。你那位孙大郎在扬州的时候和我哥哥并称广陵双璧,我哥哥高中状元,难道孙延之会名落孙山?”
“早没名落孙山的机会了。”探春也在旁笑着安抚:“殿试有名,就是不得前三甲,也能赴正经的琼林宴。二姐姐,你现在就该高兴了。”
迎春被他们你来我往调侃得满脸羞红,她不过是夜里没睡足才出了回神,就叫他们歪曲成这样。偏她又不善辩解,涨红了脸也说不出话,引得黛玉等越发笑起来。
正当此时,忽问那厢有人道:“你们兴致倒很好,姊妹几个一并玩乐,也不喊我过来。”
却是贾宝玉。
薛宝钗早被赐婚与恭仪伯,忙接过莺儿手中的团扇,将半边脸遮了。
探春听他来了,也不投壶,拿着箭笑道:“咱们姊姊妹妹地瞎胡闹,你玩这个也没兴致,闹那个也觉疲乏,倒惹我们一并没趣。不如舍了你,倒还自在些。”
“不过是不想带着我罢了。”宝玉也不恼,只看向黛玉。好些时候没见了,一见着便絮絮地问她:“妹妹近来都好?吃了几回药?再没病过罢?天虽暖了也别太早除去外裳,妹妹体弱,得多注意着。”
“劳你费心想着我,我这里都好。”
黛玉这话才落,那厢过来一个人,急匆匆上前来,正是贾母房中的琥珀,琥珀道:“二姑娘,老太太请姑娘过去说话。”
贾迎春转过身来:“我这就去。”
薛宝钗问:“急得这样,是什么事?”
琥珀喘着气回话:“说是孙家大郎叫皇上点中了状元,这会子已下谕臣工百姓了。这是天大的喜事,连宫里的娴德妃娘娘也遣人送东西来,与二姑娘同贺。”
这也是惯常的事。迎春已经和孙绍先定亲,虽未过门,却已是荣辱系于一身的“自家人”。荣国府暂没有能支应门庭的郎君,虽是公侯之家,却也不过剩个空壳子。元春在宫里做娴德妃,凭的全是皇帝的爱重。她有长远之心,自然得在外朝费心。自家兄弟没到年纪,妹婿有出息了,也是面上增光。
宝钗和黛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摇了摇头。黛玉叹道:“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总不会比从前更坏。”宝钗也为无常的命运感到无奈:“总得自己立起来才好。”
只是娴德妃的举止,未免也太迫切了些。
孙绍先直到殿试这日,才真正见到了已为皇帝的慕容永宽。更准确地说,是这辈子第一次。慕容永宽并不太像太上皇,相反,他更偏像西太后,身上左家的特质更多些。慕容氏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哪怕清逸爱书画的谨庄郡王,也有三分英朗挺括。可慕容永宽和他们都不一样。
说他是皇帝,其实他看来更像是温文尔雅的世家郎君。斯文且隽秀,风度翩翩的模样。很难相信,这样一个看来全然无害的人,竟会如此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人不可貌相,这话果然有两分道理。
“孙延之……”慕容永宽声音淡淡:“朕一直在想,广陵双璧中另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若叫旁人来听,或许不会想到更多。但孙绍先已从合睿王处得知,慕容永宽对林玦有觊觎之心。想来,也正是因与林玦齐名,慕容永宽才会特地将他留下来。借此看看,能和林玦齐名的人是什么样。
“我不如子景多矣,恐令皇上失望。”
“是啊……”慕容永宽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叹息:“这世上只有一个林子景……”
孙绍先垂首立着不言语,慕容永宽沉默片刻,便又重新开口。
“你不能留在京城,朕有更重要的事让你去办。待传胪宴过后,你便即刻启程前往苏州,任浙江湖州县令……”
孙绍先回到家中,整个孙家还不及为他考中了状元高兴,便骤然得知了这个噩耗。皇命不可违,但心里的难过怎么也憋不住。周夫人面上强撑着笑,眼里的泪花怎么也遮掩不住。
一路强撑着回了扶桂院,这才拉着孙绍先落泪:“你做了什么,惹恼了皇上,这才引他这样冷待你?”
就连孙旭也忍不住眉头直皱:“大庆朝的状元多入翰林院,虽清苦些,却是能熬出头的。外放也有好处,做出政绩来升迁快些。浙江虽是江南一等富贵处,但无论怎么,叫外放去做个县令也太低了些。依我之见,不妨趁着圣旨还没下来,我去求一求太上皇,瞧瞧可有转圜的余地。”
“万万不可如此。”孙绍先却对此相当平静,像是已经接受了,并看不出喜怒。甚至还能从容劝解父母:“皇上此举,自然有他的用意。若真拒不相从,就是留在京里,只怕仕途也到头了。何况我今次往浙江去,为官是一回事,顶要紧的,还是替皇上办事。”
他抬头瞧了眼,仆从早在进门的时候叫周夫人散去了。当下便道:“皇上不放心吴兴陆氏,遣我过去,是为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