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2揽账房惊现香云纱,留费临乍得海水珠
费临迫切地想要从沈先生这里求得一个答案。
沈先生却没立刻答话,反问他:“你想做什么?”
“我怕你会不要她。”费临语气诚恳:“沈先生,如果你真不想养她了,也别把她胡乱扔出去吃苦。让我带着她走罢。我的爹娘都不在了,就让沈姑娘做我的妹妹。我愿意养着她。”
原本孙绍先以为,费临会开口求娶沈谊真。毕竟他一无所有,不过是个孑然一身的猎户。沈家家境殷实,娶了沈谊真,于他只有好处。况山野之家,有时候对女子的贞洁倒不如士族那样看重。却没料到他竟然想把沈谊真带回家去,哪怕沈先生抛弃沈谊真,也愿意认她做妹妹。
只是贪图什么?
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瞧着他的模样,恐怕连自己都养不活。
孙绍先只是这么想,徐墉却没忍住,径直问出了声。
岂料费临翻翻眼睛,显然对自己被轻视这件事很不高兴:“谁说我不能养活自己?我射箭能打到鸟,会编网,也能下河捕鱼。等失踪案查清楚,能进山了,还能做陷阱捉猎物。我知道你们这些读了书的人,满嘴里都说什么骨气比性命重要。但我不这么认为,性命都没了,留着骨气给谁看?戏文里常说,有些人家的小姐出了事,没清白了,家里就逼着她自己寻死,说这个叫贞烈。沈先生,如果你也觉得骨气和贞烈比性命重要,那你还是让我把沈姑娘带走罢。我活着,就有她一口饭吃。”
“我岂是那种迂腐无能之辈?”沈先生长叹道:“难为你这一番心意,多谢你的心。但谊真是我的亲妹妹,若真像你说的那样,只为这件事就抛弃她,甚至逼她自尽,那我也算不上是个人了。只要我还在世一日,自然一生一世养着她。你小小的年纪,竟有如此善心,不嫌弃这样一个病人是累赘?”
“我并不是善心。我爹娘都没了,家里冷清。多一个人,就更像家了。”
这话中的曲折别情听着让人怜惜不舍,他却语气平淡,神色寻常。
他年岁不大,却已经懂得接受。这世上有许多事、许多人,到了时间总是要离他而去的。他没选择自怨自艾,却知道谋求来日。家既然没了,就自己再挣个家出来。
孙绍先心中暗赞,费临此人,此等心性,若给他个机会,将来必有出头的机会。但眼下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顶紧要的,仍旧是那桩人口失踪案。
孙绍先叫费临坐下,细细问他:“你在破庙里见到沈姑娘的时候,那场景,可能与我重新说一遍?”
费临瞧瞧他,又瞧瞧身后的沈先生,末了点了点头。在藤椅上坐了,又从怀里拿出个小布包。他递过去给孙绍先,绍先接了,却见是块手帕,捧在手上摊开,里头竟有数枚米粒大小的珍珠。拿起一枚细看,珍珠上都穿了孔,稍见划痕,看着倒像是从什么地方拆下来的。
“这……”徐墉也拿了迎着光端详,面色郑重:“这是上好的海水珠,寻常村落见不着。你是哪里得来的?”
“我见到沈姑娘的时候,她手里就紧紧攥着这个。”费临咬了咬下唇,留下个清晰的齿痕。转头与沈先生道:“并不是我贪心。是我想着,如果你不愿意把沈姑娘留下,我就带她走。留下这个,也能换点钱让她用。如果一早交给你,只怕你拿了东西,又对沈姑娘不好。”
他有心眼,却并不是坏心。
“我是追兔子进了破庙,当时沈姑娘还昏睡着。就在佛像后头,只露出一片衣角。我过去叫醒她,她醒了,却不认得人,大喊大叫,爬起来就要往外跑,说有人要给她吃药,要害死她。我怕她跑出去会出事,才打晕了背回来。背到身上,就从她手里掉出来一个小布包。就是大人手里这个,用手帕包着的。”
孙绍先细细咀嚼着费临的话,一时找不出头绪。拿了珍珠问沈先生:“这东西你见过?”
沈先生面色凝重,摇头道:“我从未见过谊真有这样的珍珠。平日里给她的钱也都有定数,这种成色的珍珠,绝不是她能买来的。”
换言之,这并不是沈谊真的东西。
“岂知是珍珠。”绍先把珍珠全倒在桌上的一个空茶杯里,拿起那条手帕细细翻看:“这是顺德的香云纱,素有软黄金的别称。此物价值千金,别说安吉,就是整个江浙,能用得上这个的人家也屈指可数。”
在湖州能用香云纱的人家有几户?还有沈谊真口口声声提起的药,更耐人寻味。整个湖州,除了陆氏之外,还有哪门哪户有这样的手腕?
人口失踪案,恐怕正是和陆氏的药相干罢。
但目前也仅仅只是猜测,并没有证据来佐证。沈谊真现在这模样,说出的话也做不得真。
“这件事牵连不小。”孙绍先来此,本就是为了查陆氏。徐徐图之是他向来的行事风格,人一旦过分急切,就会失去中肯之心。“慢慢查罢。眼前另有一件事,却是重中之重,请沈先生务必放在心上。”
沈先生苦笑着与孙绍先拱手:“不瞒大人,其实我早已经猜到了。”
费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打什么哑谜?”
“谊真回来得蹊跷,恐怕其中还有周折之处。若仍留在村落里,难免有落单的时候。届时只怕他们不信谊真病情,势要杀人灭口。”
当日衙役就说,沈先生很有才学。今日一看,倒确实和常人不一样,知道居安思危,并不求一时安逸。
“我过一时就要回去,沈先生可与我同行。我家里有个二妹妹,如今一个人在府里,正愁无人相伴。我见你身为郎君,照顾令妹多有不便。不妨把令妹送到我妹妹那里去,叫丫头婆子细心服侍,兴许好得快些。”
孙绍先有此提议,自然存着自己的私心。迎春本性怯懦,因自小不管事,又不被人瞧在眼中,便束手束脚地不成事。这是他上辈子就看出来的。他有心要把迎春留在身边护着,却也想让她自己能刚硬些。托付她做些事,让她知道自己是能办事的。末了办成了、办好了,如此几次,她就该明白过来,这世上有谁是天生会理事的,做得多了,自然也就会了。
当下沈先生却仍有些犹豫:“这会子就要走?谊真这模样,恐怕一时半刻不能走脱。况我岂敢去大人府上叨扰……”
“自然不是白白帮你。”孙绍先道:“我来前就知道,你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教书先生,识文断字,很有些见识。正巧,我府上还缺个账房先生。招了几个,终不得用。你若觉得叨扰,不妨先在我府上做工。等沈姑娘大好,我也找到合适的人了,自然放你们离开,如何?”
这话听着虽像是商议询问,却很有几分不容置喙的况味。沈先生是读书人,自有自己的傲骨。寻常中了秀才的,谁愿意去做账房先生,倒整日与铜臭打交道,把素日学的礼仪人伦都给忘了。但孙绍先这样斩钉截铁地说出来,却并没给他商量的余地。已将往后的路都定了,不过交代一声罢了。
徐墉听着也觉不大好:“大人,沈先生是中过秀才的。去做账房先生,只怕他不通金银之物。大人若缺账房,我府上的就不错,不妨叫他去大人府上当差?”
“不必!”先出声的却是沈先生,他谢过徐墉好意,方道:“我并不是那种迂腐的人。况今日大人收留我和妹妹,就是大人不提,我也该道大人跟前当牛做马,以为报答。”
他又何尝不知,沈谊真现在的状况,确实应该有人好好照顾。他虽是兄长,早年却也是叫人服侍惯了的。如今由奢入俭,真要他去照料个病人,说实在的,未必能办得好。
孙绍先并不意外他会答应,这位沈先生是个明白人,他早看出来了。沈谊真是重要认证,非得放到暗卫眼皮底下,他才能放心。否则叫杀人灭口,岂不死无对证了?
“你稍作准备,再过一个时辰就动身。”
沈先生得了这话,自然不敢再停顿,忙起身去收拾东西。把细软都拿出来,又去挑贴身要穿的衣服。他这宅子里有个看门的老婆子,也并不是他的侍从,不过是村里的老媪,偶尔来做短工罢了。
他给了她二两银子,与她道:“我和谊真要走了,您老从此也不必再来了。这二两银子算是我补给你的,日后我若还能再回来,自然还叫你来看屋子。”
那老婆子极不舍丢了这么个轻省活计,但看到银子,却又高兴起来,连连笑道:“沈先生还是大方。等您回来,可还得雇我看屋子。”
他这里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孙绍先却领着人往外来,绕着村子看了一回。入眼处俱是绿水青山,倒确是个极有乡间趣味的所在。可惜,现在这份宁静被打破了。
村子里丢了很多人,其中不乏家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在乡野间,失去劳动力是件很可怕的事。一家子就指着当家人过活,一旦出了意外,卖儿卖女已经算好的,更糟糕些的,家破人亡也是有的。
重男轻女在这种时刻会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家里有男丁的,即使小一些,也让人觉得有指望。若只有女孩,那便只剩下愁云惨淡了。族里一个姓的全大摇大摆来吃绝户,不榨干最后一滴血不算完。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就连官员也不大会插手。
孙绍先很厌恶这样的风气,但很多时候,饶是他上辈子只手遮天了,也觉得无能为力。愚昧和无知有时才是最大的恶毒,他们习以为常,永不认错。
“福园。”他命人上前,命他去村里各家各户都走一趟:“劳烦徐县丞和福园一起过去。家里有人口失踪的,全部登记造册。当家人失踪的,可凭户籍来县衙领取抚恤金。若有家里只剩下女孩儿的,也命衙役看着些。我见不得‘吃绝户’这样的事,发生在我管的地界。”
他也并不是为了所谓官声,不过是心存怜悯,尚有不忍罢了。兴许是上辈子经历过家破人亡,也经受过妹妹为他奔走自弃,才愈发见不得旁人与他一样罢。
孙绍先立在河边出神,忽听身后传来费临轻微的声音:“你能带我一起走吗?”
他回过头,只见费临张大双眼,满是渴望地看着他。
“我吃得不多,也可以不要钱。我力气很大,会打猎,也会打架。大人把我一起带走罢,我会很有用。”
“即使我带你走,你也不能跟着我。”孙绍先对这个孩子印象并不差,相反,他倒很看得起他。“能跟在我身边的人,都有自己活命的本事。费临,我可以带你走。但现在的你,并不足以留在我跟前当差。”
费临面露失望,旋即便听孙绍先紧接着说:“先跟着沈先生读书罢,再让十七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武艺。好好学,别叫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