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2北静王愀取新王妃,孙延之月下会王孙
姑苏穆氏并不是顶级门阀,而是清流世家。大铭朝时期很受皇室看重,曾下降过前朝三位公主。后来大庆朝夺取了大铭的江山,时任左相的穆氏家主慷慨赴死,并曾责令后代发下重誓,说穆氏绝不入大庆朝为官,子孙后代,凡冠穆姓,生生世世不许踏入京城一步。
现如今看来,究竟是撑不下去了。家中郎君一代代地磋磨下去,偌大一个家族,消逝还需几年?
穆家早在先帝在世的时候就尝试过入京,太皇太后的生母就出身于穆氏。只是他们那时候不敢拿嫡支冒险,是以送出来的乃是旁□□次的冒险算不上受益巨大,但也算是有所回报。旁的不论,至少和太皇太后攀上了亲戚。
“目下这位北静王妃是穆氏嫡支,真论起辈来,得管当今喊表兄。”孙绍先与林玦道:“太上皇为了当今,也算是殚精竭虑了。舒郡王府的小郡主没了,就再觅个远些的亲戚出来。不论怎么,总得把太皇太后、东太后,还有当今都缠缚在一根绳子上,帝位才稳固。”
可惜,慕容永宽并不是一个愿意退让的皇帝。他明白制衡的道理,却不愿着手去做。兴许是当年蛰伏得太痛苦,一朝得势,便再不容他人置喙了,务必要权柄牢牢把持在自己手里。
林玦见过北静王多次,但从没见他面色这样难看过。因道:“听说这桩婚事是太上皇一力促成的,北静王很不愿意。原以为是传闻,现如今看来,倒连装都不愿意了。”
北静王的风流韵事,在前世并不算是秘密。他不喜发妻,对其多有冷落。一味地偏爱娇妾,后来那个妾死了,还为此轰轰烈烈闹了一场。孙绍先记得,那时候皇位上坐的已经是康贤郡王了。康贤郡王对这位舅舅恨铁不成钢,但也不能过分罚他,后来将他降为郡王,这才令他清醒些。
孙绍先无意理会,只悄悄盯着康贤郡王。康贤郡王在皇庄上过得不算好,整个人瘦了一圈,脸上也没精气神,一张贵气逼人的俊脸此刻落拓得很。只是他到底是慕容氏的人,哪怕此刻形式比人强,落魄了些,也依然是挺括英朗的贵公子,仪表气度仍稳重自持,面面俱到,处处得宜。
许是在皇庄被压得厉害,他原是不肯多吃酒的,这日倒多用了两杯。谨庄郡王劝他:“吃多了酒伤身。过会子还得往皇庄上去,如今天也冷了,吃下去再吹冷风,若作病了又该怎么?”
今时不同往日,还当自己是一句话就能请太医来的五皇子麽。如今他们都是在皇帝手下讨生活的弟弟,不是病得死了,宫里谁也不能知道。
康贤郡王平日里多自持的人,这会子倒不听劝,只一味地避躲,含糊道:“今日舅舅大婚,我心里高兴。平日里总讲究个四平八稳,独这一回多吃两杯,也没什么。”
谨庄郡王还要再劝,那厢北静王却擎着酒杯跌跌撞撞地过来。打从早起里就沉着脸的新郎官,目下吃多了酒,面上漾出红来,倒真添了三分稀喜气。
他一手搂着一个,把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两人身上,双眼微翕,磕磕绊绊地说:“世衍这话……我爱听……今日是多……多好的日子……你们都多吃些酒……也算是为舅舅高兴了……”
清醒的人没法和醉鬼讲道理,何况谨庄郡王是个实打实的文人,本身力道就不打。北静王吃醉了没轻重,倒真叫他压着多灌了两杯,整个人也跟着晕乎了。
“今日是舅舅,赶明儿你们娶郡王妃,咱们也吃足了三天三夜才算完……”
北静王已经醉得开始说胡话了,康贤和谨庄两位郡王也不遑多让。只是两人的酒品比北静王好些,谨庄郡王吃醉了拉着人下棋作画,康贤郡王就只目光发直,呆愣愣地坐着发呆。
底下人见他不言语,便上前来问:“郡王爷,您哪里不痛快?”
“头痛。”难为他条理还清晰,能和仆从对上话。他揉了揉眉心,哑声道:“我去歇一歇。”
仆从要去扶他,他手一挥,道:“我能站稳当,不必你伸手。”说着还真往前走了两步,只是到底吃醉了腿脚不灵便,略有些踉跄。幸而还能稳住,摇摇晃晃地往后头去了。
“郡王爷,您慢点……”仆从待要追上去服侍,偏那厢北静王又喊他倒酒。他没法子,转过身来倒了杯酒,再转头康贤郡王就没影了。待要找人去问,谨庄郡王又叫拿笔墨,一忙起来,就真给忘了。
这厢康贤郡王出了宴客之处,又囫囵往前走了一程。状似有意,又像是无意地往后看了一眼,却没往休憩的屋子里去。一径换了方向,自顾自往前走。脚步还是不大稳当,但若细看其双眼,便会惊讶地发现,那双眼睛深沉内敛,哪还有半分醉态,他分明是装醉!
这厢孙绍先不能吃酒,坐着与林玦吃了些茶,便起身道:“我去更衣。”
“我与你同去。”林玦待要起身,却叫一旁合睿王伸手拦住了。
合睿王挑眉道:“我平日更衣,怎么不见你亦步亦趋跟着?你坐下,咱们说道说道。”
“你又裹什么乱,要发疯回你的合睿王府去……”
林玦目带求助,孙绍先轻咳一声,无奈移开了目光,对此表示爱莫能助。他离了此处,虽说是更衣,却也没进屋子。远远地见着个人影,略踟蹰了一刻,便跟着他的步子过来。
不知走了多久,对方才倏然停住。孙绍先四下打量了眼,却见不远处就是垂花门。今日是府里的好日子,几个守门的婆子也簪花戴柳地聚在一起说笑话。却见那人拐了个弯,往假山后头去。孙绍先环顾四周,便也跟着过去。
孙绍先与那人打了个照面,双方都心下了然,并不惊讶。他与那人略颔首以作行礼,轻声道:“康贤郡王安。”
原来孙绍先跟着的人,正是方才宴上装作醉酒的康贤郡王。
康贤郡王此刻哪还有半分醉态,理了理衣袖,站直身子,便又是那个挺括轩昂的少年郎。
他率先发问:“合睿王说,你想见我一面,如今见着了,意欲何为?”
孙绍先侧身望月,清俊面容上略带笑意,似清风如明月,郎君皎洁胜山间雪。饶是康贤郡王出自慕容氏见惯风月了,也不由在心里感慨,真是气度超绝。
“康贤这两个字倒也不算坏。”孙绍先的声音极平淡,说出的话却能轻而易举掀起惊涛骇浪:“来日郡王若御极,不妨以此为年号。今上待兄弟刻薄,郡王就多显宽宏。”
御极?
康贤郡王目色沉沉,学着他的模样举头望月。打小就是天潢贵胄的人,就是身处绝境,也是自带矜贵的。
“瞧着月亮,莫非更易入梦麽?”
“郡王不信?”孙绍先看着他,目色镇定无波澜,透着早已堪破后路的笃定。“您一定会成为皇帝,差别只在早晚。”
“听闻你有个表姐,如今身处后宫,是今上的后妃。前些时候才刚得了喜讯,叫封为贵人。皇帝爱才,今岁恩科下场,你必榜上有名。何必放着平平顺顺的仕途不走,偏要于瓦砾中谋求生路?”
他虽质疑,口吻却仍平和。康贤郡王鲜少有大动肝火的时候,但和谨庄郡王的和气也不一样。他的平和建立在高高在上的基础上,睥睨众生者,何必赐情绪于蝼蚁?他不动怒是因为并不放在眼里,而谨庄郡王是生来就脾气好。
孙绍先并没觉得被轻忽看低,他从上辈子就知道,自身有让人贪图的东西,才能令人高看一等,从而携手合作。而此刻,他不过放出了些似是而非的风声,于康贤郡王而言,冒险的成分太高,给出的筹码太轻。
“我曾于扬州救合睿王一命,此事虽暂被遮掩,但若详查,必露端倪。合睿王于今上有夺爱之恨,他又是那样睚眦必报的人。眼下偏爱娴德妃,以至荣国府尘嚣日上。我虽与二小姐定下婚约,但荣国府隐有悔意,近来常探问我在扬州时的行为,像是在翻旧事,若真成了,孙家必死无疑。”
孙绍先顿了顿,又道:“他幼年承苦,西太后怀着身孕就叫东太后一剂药坏了眼睛,落地就是个瞎子。这些年的苦楚酝酿在心里,一颗心早水火不侵了。顺他者未必昌,逆他者却注定亡。若叫他坐稳了江山,咱们谁都没好日子过。”
为今之计,只有在他尚未稳固的时候强拉下来,才有施为余地。
“谈何容易。”康贤郡王呵出一口郁气,瞬间凝为白霜。他处心积虑与皇帝争夺,却还是一败涂地。“和慕容永宽抢皇位,是在与天争斗。太上皇护佑他,就连知道废太子案是他所为,都宁可按下不发。”
他投胎投得太好了,西太后是他一辈子的保命符。
“太上皇庇护他,怜爱他,是因为他是西太后所出,且因西太后蒙受重难。”孙绍先道:“若叫太上皇知道,西太后还曾为他养过一双儿女。小儿子叫今上送入内廷去势做了内侍,小女儿流落大同以色侍人,被今上遣谍者暗杀于青楼。郡王爷,您说说,太上皇对谁更怜爱些?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尚且如此,太上皇会不会想着,待他百年之后,其他兄弟姊妹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