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四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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腻了——

谢渊去极乐坊前送来的糕点只剩下这一块。那本是三角形乳黄色的小小一块酥饼。桃萌收到糕点的时候,最想尝的就是那一块,可心里越是喜欢,越舍不得吃,捂在衣襟里好多日子,眼见着酥饼颜色一日深过一日,最后成了烈日烤炙的黄土般裂开一条条缝,他轻轻用手一掰,就会碎下稀稀落落的渣子。

桃萌终于下定决心咬下最后一口,却发现酥饼坏了,苦了,腻了。一点都不好吃。可即使不好吃,桃萌还是嚼碎了,拼命吞咽口水过下去,还用手指把嘴角的碎渣刮进嘴里,慢慢品味那苦味里丝丝缕缕的甜。

远方的人一个个都没有回来,好也只剩下这些糕点了。

如今——

却是连最后一块也没了。

桃萌吃着糕点,就想起从前时光里的某个片段。

那个时候,温氏给温二公子过生日,从杭州请来的厨娘的手仿佛有魔力,她们藏在蒸笼的烟雾后面,一个个麻利又有趣,明明是那样小巧柔软的手,随便一捏面团,就捏出一条鼓眼睛的金鱼,又随便用剪子一剪,就剪出一只白玉兔子。玲珑晶莹的糕点装了整整十匣,十个侍女各捧一匣站在温二的书房前候着。

可温二只读书,不吃东西。他偶尔抬眸看一眼栖于房梁上馋嘴的狐狸,过了很久,手一抬,让侍女打开食匣捧于头顶,在屋子里转圈。狐狸眼睛每亮一下,温二的手指就戳一下,侍女会把那碟点心挑出来,垒在书案上。

狐狸狼吞虎咽地吃了十碟子,噎得不行,抢过本握在温二手里一直在转圈的茶杯,那茶汤已经凉透了,正好解噎。狐狸“咕嘟嘟”灌下茶水,随手把茶杯在桌案一扣,打起一个饱嗝,想压住却压不住,发出蟋蟀一样的清脆一声叫,他撸着圆起来的肚子,把爪子尖试探性地沾上第十一个碟子的边。

温二的头从书里露出来,瞥一眼狐狸,说:“别吃了。明日再让厨房做。”

狐狸捧宝贝一样捧着碟子,折起前爪,挡住点心,“我特地留在最后的,这一碟是我最想吃的。”

温二把淡淡的目光沉下,又专注于书册,“你已经吃饱了,即使吃到最爱的食物,也只能得到一半的欢愉。下一次,记得先吃最喜欢的那一盘。”

狐狸干干脆脆说:“不要。如果上来就把最喜欢的吃了,我就不会再期待下一块的滋味了。下一次,我还是会从最不喜欢的开始吃。”

“固执。”温二顿了顿,又轻轻说,“还有点蠢。”

狐狸气鼓鼓道:“没错,我是不太聪明。可如若你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给一个人,在那个人得到这件东西前,你告诉他,你要送他一件天上有地上无的宝物,那些期待的日子也是无比欢愉的。”

“给他人留下一个念想吗?”温二薄唇勾起一个微笑,“你把自己看得很重要啊,蛾眉月。”

狐狸切了一声,把一块块点心从碟子里拿起来,放在舌尖化了。

他怎么又想起那些事了?

桃萌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因为那些记忆是有味觉和嗅觉的,想一次,舌尖就激起糕点的甜腻,鼻子里就嗅到纸香、墨香和侍女用香炉子熏衣的冷松香。

实在令人回味无穷。

此刻,那坏掉的酥饼已经彻底吃完,正一阵阵反苦味。

因为一块坏了的糕点,桃萌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处事原则,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或许有机会,他应该尝试温朔的方式处事,做一个——聪明人?

咚咚咚——

无极狱外响起一阵阵铜锣,将桃萌从思绪里拉回来,茫然地抬头,仰望无极狱顶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玄天之上,月似一把沾血的镰刀隐在薄雾一般的云层后头。

照在同一片月色之下,如果每一个人枕月色入梦,是否都会走入一段只属于自己的梦魇?

看着血一样月亮,桃萌心中暗暗想,真是个不详之夜啊。

咚咚咚——

铜锣声越来越急促高亢。

是出什么事了吗?

桃萌从衣襟中夹出一张黄符纸,对月飞出去,符纸自燃而明,像是香炉里飞上天际的耀眼灰烬。他衣袖一甩,追着光飞出无极狱,人站在魁星阁阁顶正脊一端的螭吻脊兽上,垂眸眺望整个金陵台。

桃萌看到数不尽的道盟弟子提着灯笼排成长队,他们起先像女子梳篦上一排排木齿般并列而行,然后,一绺绺分开,成了分流的河流,最终,散进偌大的金陵台各处,手中的灯笼忽明忽暗,像是一条条在黑夜里翻转龙鳞的螭。

锣鼓喧天。

他们是在找什么人吗?

很快,桃萌就有了答案。

其中一队弟子与一个黑影缠斗在一块儿,并发出震天的呼喊:“九命猫在这里!”

那些游走的螭就又汇聚起来,将小小一个黑点围在正中,里三圈外三圈,像是烧红的钢铁铸成的齿轮般里外同时运转。

桃萌冷眼看着底下图于追捕的道盟弟子,一动不动,夜风掀起他单薄的衣袍,在他身后,是那轮血红的弯月。

因为神机老人的死,桃萌怨恨道盟。

桃萌知道师父让他在无极狱待上五十年,并不是为了惩罚他,而是期盼以他的力量镇住变为血尸的吕祖。此刻,他与道盟的牵绊唯有一件事,三个人。其他的,他不想管了,也没有精力去管了。

九命猫是死是活,和他没有关系了。

如果道盟的长老们不是一心想在天下人面前扬威,妄图在三月初三吕祖诞辰之际,杀魔教教主祭旗,九命猫早该伏诛。这是他们自己种下的因,就该自己去承担。

桃萌深吸一口气,他此刻站在整个金陵台的最高处,空气虽然稀薄,却格外清新。但他嗅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除了沾染血腥气的猫味,夜风又吹来似有如无的犬味。

谢渊说过的,整个诸星盟不准门下修士养犬。

桃萌把目光放出去,他看到一只细犬从巍峨的山门上落下来,纤细的身形瞬间被修仙门派巍峨的楼台所淹没。桃萌眼睁睁看着细犬迷失在重重高墙之后,被一条条金螭逼到阴暗的角落,不知前路为何,退路为何。

逍遥郡君来救乌云盖雪了啊。

桃萌仍旧选择做一方看破一切又高高在上的神明,冷眼睨着这些在红尘里轰轰烈烈滚动的尘。

逍遥郡君走投无路了,不惜一次次对月长啸,冒着被道盟弟子发现的危险,也要把毕生所求喊出来。犬在呼喊猫,或许也在呼喊天地,给他们一线生机。

那喊叫声是什么意思,或许只有九命猫能听懂。

九命猫回以绵软的几声“喵”,开头只是试探地卡出一个音节,然后,越来越凄厉,越来越绝望,最后如同哭泣般地呜咽。

猫在说什么,却不用去猜。

若是桃萌在九命猫的立场,他也会竭尽所能告诉救他之人,警告他,呼喊他,求他,“别来,别来,他们都会死在这里。至少要活一个。”

桃萌叹了口气。

这一猫一狗属于尘封的了了书院,是蛾眉月与温朔救过的那些年轻学生中的两个最傻最呆最想不开的两个。救他之人甚至记不起他们的样子,他们却要为一只死狐狸舍生忘死。或许世情便是如此,你以为一生中最举足轻重的那个人到头来只视你为微不足道的过客。

桃萌觉得这一辈子,他活得像一盏凉了的淡淡的暹罗茶。他甚至有这样的感觉,他即刻死了,因为今生的微不足道,纵使再过去百年,世人也不会记得一个叫桃萌的少年曾活过。他这一辈子,是行走在河岸边令人记不清长相的旅人,所有人都是垂眸,隔水看着蛾眉月的倒影,眉飞色舞地向他诉说,狐狸有多令人难忘。世人一定不会厌恶他,也因为不知其人,而没有人缅怀他。

这短短十七年只是七元厄运星君轶失的十七年。

如此平淡。

平淡!

这曾是蛾眉月的一生所求,可当桃萌品了这盏寡淡无味的茶,却又觉得是不是少了什么?人心真是不知足啊。给你不凡的人生,你却抱怨人生坎坷,给你平凡的人生,你却嫌弃是一盏无滋无味的茶。人到底要怎样才能将一生过得尽兴尽情尽欲望而无怨无悔无遗憾啊?

或许只有他人的人生才可以做到。

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乌云盖雪发出最后一声哀鸣,那似乎是人能呼出来的最后一口气,是人能留给珍视之人最后一言。远远地,逍遥郡君听到了这声喊,不再寻找,他垂头丧气躲到一棵树的阴影下,趴下来,一次次舔舐自己的爪子。

九命猫幻成黑衣黑袍的少年,横剑架在脖子上,朝着苍穹怒吼:“桃萌!桃萌!给小爷滚出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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