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战争

我对整个社会的恐惧与担忧,来自于父亲的战争。即父亲与他人争战时的场面,并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也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恐惧。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与邻家共发生过三次大的战争,三次我均在身旁,虽然没有加入,但木棍飞舞的场面至今让我心有余悸,担心一不留神,便造成大的事端。

父亲的第一次战争是与二爷爷家的地基之战。我家堂屋的东侧,有一片空地,已空闲多年。平时只堆放些柴禾等物件。柴禾的东侧是一条流水的小沟,雨水沿小沟流向后街。小水沟再东点,约二尺的宽度有一堵石墙,石墙及以西是我家的院落。东侧是近邻二爷爷一家出行的路。石墙不高,仅是个象征,最高处约一米,因常年失修多处仅剩下基石,人们迈脚便可轻松跨越,两家人也是时常跨墙走动,比如借用农具、拿个针线或传个口信等等。所以,父母也从没想过,会因为这堵墙与小水沟,与东邻发生了一次大的战争。

二爷爷家人员兴旺。有四个儿子,二个女儿。个个身强体状。大儿子比我父亲稍小几个月,平时哥长哥短的也是倍感亲切。二奶奶体弱多病,母亲也时常带上两斤红糖或十来个鸡蛋去问寒问暖。所以,两家多年和平相处,从未有过脸红的时刻。但这位二奶奶我认为很有必要多说几句。其外形是一位干净利索,长相慈祥的老人,白发,小脚,走路颤颤微微,说话细声细语,虽不是大家闺秀,却养成一身大家闺秀的性情。给人的感觉是贵气时足、不可一世,稍不如意坐地就哭。那时,我常常听到她老人家一个人在院内就喊天呼地的哭了起来,时常哭的背过气去,寻死觅活搅的一家人乱作一团。所以,他们家人都顺着二奶奶,二奶奶自然成了说一不二的大人物。这当然是二爷爷的家事,与外人无关。

但是,我自打记事起,就害怕这位二奶奶,因她白发、驼背,象个巫婆,我很担心从她身边走过,她便会受伤而死。所以,远远看到二奶奶,我便快速闪离。真的,有时我老感觉,若闪离太快,那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倒。吹倒当然与我无关,却怕倒下时再砸着我。所以即使偶然遇到了二奶奶,我也是远远的喊声:二奶奶好。二奶奶倒也慈悲的看着我说:好,好,这孩儿真有礼貌。多年以来,我们邻里之间倒也相安无事。

在我约十岁那年,有一天,二奶奶拄着拐杖,迈着小腿,轻手轻脚,颤颤微微的出现在我家堂屋的门前,还吓我一跳。我立即高喊母亲,说:二奶奶来了。母亲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上前问道:二婶来了,快里面坐会儿?还说:你老有啥事啊,让大兄弟叫我一声,我过去就行,你看还让你老过来。二奶奶和蔼的问:小武在家么?她在寻问我父亲。母亲回答:在学校呢,二婶有事告诉我就行。二奶奶低声说道:那也行吧,就是啊。然后转身,用拐杖指着石墙说:等小武回来啊,你告诉他一声,水沟及那边的石墙啊,得清一清、搬搬家了,把地腾出来,我家你三弟说要归置一下院落。这都多少年了,也该重新归置了,所以要拓展到水沟这边呢。

母亲没明白什么意思,说道:拓展院落,石墙若碍事就拆了,归置完了再垒上就行,没事的。二奶奶说:你看看我这不是说么,你武哥家的石墙都占我家地基这么多年来了,这次正好也让他腾腾地吧,这事早晚得有个了断,可你那几个不争气的兄弟不愿来说,这不,我就来了。多亏石墙矮,要不然我都过不来呢。

二奶奶又说:这不说么,水沟及东侧啊,是我们家的地基,现在啊,你们得把石墙拆了,我们好把院墙盖上。母亲一愣,便明白了话意,是说水沟及石墙都是她家的基地,是我们霸占了二奶奶家的地方。母亲说:二婶啊,那地基可是我们家的,这都多少年的事了,我打进高庄时石墙就立在那里了,怎么这会儿又是你家的地基了?二奶奶一听,不高兴了,说;我呢,就说这一次,要是小武没空拆呢,我就叫你几个兄弟拆了,也就到月底的事。然后转身又哆哆嗦嗦的走了。这让母亲纳闷了许久。

父亲回家听说后,也是一头雾水,根本没理这茬。又过一星期,父亲没回来,我们便听到二奶奶家又吵又闹的疯开了。连忙跑出去观看。二奶奶已经站在石墙的东边,指挥着她的儿子们开始拆墙了。母亲当然不同意,便去理论,喊道:这墙怎么你们说拆就拆呢,怎么就是你家的地基了?一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能有多少能耐,来阻挡这种阵事。母亲赶紧让哥哥去找村支书来评理。但母亲还是彼为强悍的高声说道:本以为影响着你们拓展家院,拆了再砌上就好,这阵式看来不行了,谁也不能拆,怎么拆的就怎么给我再砌起来。二奶奶家人一听,果真停止了拆墙。

村支书一到,二奶奶便不得了了,坐在石墙下嚎啕大哭,指天拍地,怨比窦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说:地基让人家白占了这许多年,好心好意,谁成想,竟成了外人家的。我对不住列祖列宗啊,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啊,不如死了算了。哭着就去撞墙。村支书好言相劝,说:都知道这地基是武哥家的,你说是你家的得有证据啊?村支书比我父亲小,喊我父亲武哥。这下更不得了了,二奶奶的四个儿子、二个女儿一同上前,围住村支书,七嘴八舌,非让他发话必须拆掉。村支书只好说:好歹等武哥回来再说吧,这样平白无顾的拆掉算什么事?

于是,二奶奶便抖动着小脚站了起来,利利索索的说;行吧,给支书个面,等几天再拆,墙是必须拆的。一家人便走了。然后,留下了支书与母亲在风中凌乱。看着石墙,看看水沟,看看满地的石块,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会事。哥哥还把地下的石块捡起来,一块一块对应着安放在原来的位置。母亲回屋后,便满面愁容的让村支书想法给父亲捎口信赶紧回来。

那时我站在争吵的大人旁边,看着他们为着一件小事吵的翻天覆地,甚至还大打出手,我就害怕。以至于多年以后,大凡有吵闹的地方,我都躲离的很远,以防受到伤害。我那时小,不明白旧理,总感觉到处都是满满的惊恐。在我小小的脑海里还想过,巴掌大小的基地,有必要争个是非黑白么,还闹得天黑地暗,又没有用途,给他就是了。这当然只是我不成熟的想法,并未对任何人说过。

父亲回来后去二奶奶家说明情况,母亲还劝告父亲去后好好说话,别介把老太太气的背过气去,事情就大了。父亲说:没事的,我说清楚就回来,不争也不吵。我哥跟了过去。没想到父亲进门就被二奶奶的几个儿子围住,要求当即、立刻必须拆墙。二奶奶更是不得了,抱住父亲的脚不让走。哥哥跑回家后告知了母亲,母亲让我哥赶紧去找村支书,自己直接到二奶奶家对峙。

此时二奶奶家人兵分二路,一路拆墙,一路围住父亲母亲。待几位村委会成员到达后,二奶奶才让儿子们放过父母。墙也拆了一半。父亲非常生气,回家就拿出棍子,哥哥跟上,一同站在石墙边。父亲举起棍子大声喊道:看你们几个谁敢再动一块石头,动一块我看看。二奶奶家老三说:我就动了,就拆了。话音刚落,父亲的棒子直接打下,老三吓的立即躲闪,否则正中脑门。吓得他脸都白了。二奶奶一看势头不对,坐在地上便嚎啕大哭大叫起来:不得了了,杀人了,没王法了,霸占了地基,还想要人命呢,大家快来看看啊,要杀人了。父亲只是瞪着双眼,气愤的站着,果真再没有人拆动石墙。

在村支书的调节下,父亲回屋找到地契。二奶奶家也拿了出来。村委会派人画线测定,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横量竖测的过了许久,最后确定石墙的地基就是我家的。二奶奶才尴尬的笑笑,说:哎哟,原来是我弄错了,以为现在归还过来正好呢。那没事了,都回家、都散了吧。之后一家人自说自话的就回去了。事情才算告一段落。而我也由担忧变成喜悦。之后,石墙被拆掉的部分,由父亲与哥哥重新垒好,并没有听从村支书的建议让二奶奶家给恢复原状或把整堵墙都垒高了阻止两家来往。

事后我悄悄问过父亲,一脚大的地,用不着这么争吧?若真打到三叔头上,人命关天,事就大了。父亲说:一呢,地基是咱家的地方,轻松放弃是种极不负责的表现。二呢,我知道轻重,不会伤他。真打不是解决问题,是制造矛盾。但是,越是面对困境,越要表现出大无畏的精神才行。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遵循同一个规则,同一个制度,这样世间才会太平。否则,你说是你的,他说是他的,都破了规则,还不大乱?所以,你破了规则,你就得承担后果或责任。再说,这明明就是故意找事,故意挑起事端,我们就更不能怕了。父亲还说:人们都有正义之感,维护正义属人心所向,村委会都在帮着,当事者若在惧怕,那就不对了。我点点头。

之后许多年,我都不再与那个老太婆说话,看到她转头就走,还盼望着让一阵大风把她吹走,吹的越远越好,让她惹事生非。不过母亲象没事一样,见面照样是二婶长、二婶短的叫着,甚是亲切。

当初我还真没有想过这小片地基的作用能有多么大,现在看来作用还真不小,前几年哥哥修整家院时,就是沿着石墙砌筑了院墙,才组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若没有这一脚大小的地基,家院便不成样子。此时,我才明白了当时父亲的争夺确实正确,也属正当。院落建成的那天,我与哥哥站在院内,提及了那次战争,还感慨的说道:世道有公苍天有眼,否则就是另一个样子了。并说起了那个看似慈祥的老太太,却是心计彼深。

不过,此时二奶奶已去世多年,几位叔叔也搬离了这里,他们家的院落已经荒芜,没有了当年的繁华印迹。一扇破旧的大门,一堵斑驳的土墙,把一切的陈年旧事都封锁在过往的风尘中了,也包括二奶奶的心计。世事变迁风云变换,心境也隔了万千风水,一切已没有了原来的模样。这时再想,那次地基之战,对于二奶奶家兴许没有了记忆,倒是给我与哥哥留下了许多亲情的感慨与回忆,并成了一种力量的凝聚与亲情的慰藉。我们还感叹了一会儿,说:事事无常,流年无痕,只有遵循天道,尘世方可平安。

父亲的这次战争,从小里讲是保护了家院的完整,往大里说,是维护了做人的尊严。是啊,何朝何代也少有如此不讲事理之事,可偏偏就让我们遇到了。所以,每次回想起那些过往的沉年旧事,我脑海里闪现的便是父亲与近邻的战争。那时也真是难为了父亲,一人独挑大梁,如若因了一时的动摇或认为无所谓,局面绝非现在这样的完美。所以,我还是感觉父亲的战争,确实保护了这个家,为他的后辈们解决了许多实际的难题。那么,就让我以父亲的战争为题,向后辈们再说说他们的祖辈是如何为了生存发生的其他战争。

父亲的第二次战争是为了我姐与我哥参加高考与生产队的争战。那年我已升入初中,所以记忆深刻。场景是,父亲手握木棍站在门口,姐姐与哥哥紧跟其后,我与母亲则站在稍远的地方。而战争的主要对象是生产队的副队长,其次是生产队的队长及女会计等人。起因是我姐与我哥因为参加明年的高考在家复习,不能再跟随着下地干活。对抗的双方,一方是以一家之力抗战生产大队的首领们。战争的场地在我家院内。阵营的对垒可以说悬殊很大。

国家恢复高考时,我姐与我哥都已初中毕业,并随生产队参加农村基本建设,以挣得工分好分得粮食。那时农村属于集体生产制,每人都要下地参加劳动,获得工分。不去不得工分,不请假还要倒扣工分。没工分就分不到粮食。这是制度倒也人之常情。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父母便让我姐与我哥在家复习功课,准备来年应考。

母亲去找队长请假,理由是两个孩子去外婆家了,队长也明情,但副队长不同意,天天堵在我家的门口大声喊道:都得下地干活,不干活让谁养活你啊?都在家呢,干啥大家也知道。母亲就生气,但没有理会,还说:让他喊吧,喊一会儿等下了地就没事了,你们学你们的,静下心思就行。谁知副队长一连几天,天天站在我家门口朝院里大喊,就差没到屋里拉我姐与我哥下地了。

有一天父亲正好在家。而副队长不知情,真壮着胆子直接到家里来找人了。父亲放下书本,拿起木棒,追了出去,朝着副队长就打。副队长年轻,伸手争夺木棒,看到我姐我哥也出来,叫喊着拔腿就跑,到了大门口,生产队的其他人员已赶了过来。于是,发生了两对人马不对等的大对阵,一时间乱做一团。家家户户听得动静都跑出来观看。哥哥的火气已压抑了很久,早想开打了。所以,哥哥、父亲与队长、副队长对阵,姐姐与女会计对阵。他们力量虽然强大,无奈两手空空,不敌发疯一般的棍棒挥舞,一时败下阵来,我们反而占了上风。

其实,父亲也只是不想让副队长再堵在家门口大喊,喊声让人心烦。谁成想没有心计的副队长中了女会计的计谋,闯入家来,父亲便不再忍耐。战争立即打响。最后在众人的劝说下,队长等人撤离我家。因属上门侵犯,与理不通,虽然挨了几棍,也没有再生事端。自此以后副队长再也没到我家的门口叫喊,但结果也按照队里的规定照办。不下地干活就倒扣工分,以至于那年我们家只有母亲一人参加集体劳动,所剩工分全年仅分得一百斤小麦的结局。即使这样,母亲也很高兴,说:总归是挣的工分没有倒扣完,不用补贴给生产队了。

那年高考,我姐与我哥不负重望,双双中榜,考取了理想的学校。不久离开了高庄。待多年之后,母亲提及父亲的此次战争,心情甚是安慰,说:值了,现在多少个一百斤小麦也回来了,为着今后日子的幸福,就得拼命争取。那个副队长按辈份我喊他叔,他叫杨生,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类型,但品性不坏。杨生叔四十岁那年因为喝酒过量,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去世,父母听说后还唏嘘不已,感慨年纪轻轻确实可惜。父亲说:杨生兄弟就是脾气不好,人很仗义,没有心计,闯到我家叫喊也是女会计的主意。母亲说:当时我下地干活,杨生兄弟都是帮助着不让我别落后太多。当年我们家翻盖西房拉土时,杨生兄弟也帮过不少忙呢。

我现在说起这些,并不是要分出是非对错,只是感到那场打闹一点意义也没有,还弄的两家人从此生分了许多。有一个时期,我与队长、女会计都不说话。并且还有种愤恨之感。有规定就按规定办,没规定可以坐下商量,完全没必要堵在人家大门口喊。把本该应有的和气,弄成了敌人一般。不知杨生叔地下有知,是否认同我的观点。

父亲的第三次战争是与近邻金爷家发生的。叫他金爷是辈份的原因,不是年龄有多大。金爷比我父亲还小五岁,他有二个哥哥,都是身强体状的壮实老力。原由是金爷在我家外面的一片空地上,盖起了猪圈,还没给父亲说明。父亲知道后当然不同意,要求必须拆掉。那片区域离金爷家近,离我家远。金爷不占理,又没有办法,只好耐着性子拆掉猪圈,因心存愤恨,拆除时还故意砍断我家的两棵树。父亲前去理论,便让金爷与他的哥哥们围着打了一顿。那天只有我在家,跟着父亲跑出起去,亲眼看着几个人围攻父亲,我无能为力,只是哭。父亲回家就拿了木棒,让母亲硬硬的栏住。最终由村委会出面,金爷给父亲赔礼道歉,并陪付树钱。道歉父亲接受了,但树钱没有要。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多年以后,每逢春节过年,金爷都到我家让父亲书写张贴的对联。年年如此。金爷来了,父亲还好茶、好烟的招待着。我极力反对,父亲却笑而不语。之后,父亲若无其事的对我说:人啊,都是往前过的,都是往好里处的,那能因为一件事记恨半辈子,过去的就过去了,不必再为过去的事让自己烦心。再说了,写春联我是举手之劳,又不累人。父亲如此说,我也只好作罢,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所有这些也只是说明父亲胸怀宽广、境界高远而已。可我因为当时的无能为力受到屈辱感到痛苦,以至于许久以后我还想呢,如果当时我长大一些,肯定不会让父亲如此吃亏。

多年之后的一天,我休假回家,站在父亲曾被人打的地方,眼前便闪现出父亲与金爷兄弟撕打的场景,泪水不自觉的流。虽然已过多年,但每每想到,心情仍然沉重,说明此事对我影响彼深。如今再想,那些无奈的争战、打闹,除了让人泪流满面、悲伤痛苦之外,除了造成我幼小心灵对社会的恐惧之外,一点真实的意义也没有。现在父亲老了,金爷也老了,一次看着他们也站在当年争战的地方,两人还有说有笑聊得甚是开心,仿佛没有发生过战争一样。好在一切已经过去,没有造成遗憾,便是满足了。但看着两位老人在颤颤微微的笑,我却想哭。

想哭,是因为纷争让我迷失了路径,希望倒在了起始的地方,不免暗自悲伤。想哭,是因为人生本有太多的无奈,又遭遇如此之风霜,不免痛惜无常。想哭,是因为活着有太多的哀鸣,而曾经的牵手又如此短暂,不免泪流满面。想哭,是因为岁月流失的太过匆忙,还没有来得及体味存在的意味,一切便成了匆匆过往。

父亲性子急,说话语速快,象是与人争吵一般,也是容易引发战争的理由。母亲清楚这一点,所以每每劝说父亲,要把音量放低,语速放慢,别再引起误会。母亲对父亲的评价是,走路风风火火,说话高亢僚亮,行事急风急雨,干什么也与打仗一般。总之,如同母亲所说,父亲的一切事由都如一场战役,很少感受其柔情似水的一面。那时的父亲,行事利索,雷力风行,求胜心切,所以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性子急,个性强,易发火。母亲说:就因为这样,父亲才在几次竞选校长时败北。母亲还说:吃过几次亏了,就不知道改改,办事圆滑些?父亲笑道:本性难移么。但对于竞选败北之事,父亲也是耿耿于怀了许久。

有一次母亲偶然说起,父亲认为当了校长就是成功,就是胜利,就有幸福感。母亲说:其实也不一定呢,不当校长的人多了,还不一样平平稳稳的过日子么?我认同母亲的观点。但父亲却认为不想当校长的老师不是好老师。这种心态还左右了父亲好多年。如今,我只是叙述父亲心存的遗憾之事,这只是其一。另一遗憾之事是去日咯则援教,因不是党员也没能成行。待父亲退休之后,性情稳定下来了,不再那么风风火火,性格确实转变了很多,遗憾也随着时间的前移而忘的一干而净。之后不久又给自己找了另一个活计,忙着编写高家家族的宗谱。走家窜户寻根溯源,一写就是两年,最终把高庄各支各派都梳理清楚才算大功告成。

只是父亲的这三次战争,让我感到了父亲的胆识与勇敢,针对不公敢于抗争与抵制。争得事理之后,父亲也并未紧追不放,而是选择了原谅,事事如些。待事件的是非捋直之后,父亲认为这就是最大的成功与胜利,不再去计较是否受到了委屈。在我的眼里,这就是品性的伟大。有一次,我与父亲谈起这些所谓的成功与胜利,父亲说:对错已明,再计较其他有失邻里和睦,也失做人本份,这叫“得饶人处且饶人”,说是一种心理安慰也行。又说:我认为我这一生没能站在高高的逢火台上,挥动烈烈旌旗,指挥千军万马,决胜千里之外,倍感美中不足,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成功与胜利呢。由此我才知道,原来父亲还有如此之宏伟的志气与远大的抱负,心境是这般的高远,对成功与胜利的理解也高我一个层次呢。

有一年放假回家,我与父亲聊天。父亲在看书,突然评价起伟人之战斗的一生。说这个伟人是真伟大,料事如神,那个伟人稍逊色。其实,人之所以伟大,便是由了战争的加持,之后经过深思熟虑,把思想与境界都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便也完成了伟大的循环。父亲叹息一声说:我们常人的这一生,基本都是平淡的度过,即使有点争战也上升不到一定的层次,顶多是为了尊严不再受辱而已。仔细思想,不论是民族之间的战争,还是邻里个体的争战,都源自于欲望的不满足,也因此要求大家都遵循规律,守住德性,这样就不会也不能生出这许多的战争与战役了。我听后彼是认同,感觉父亲就是因为有了几次与邻里的战争,分析过形成的原因,才有了这般的领悟,只是不能上升到理论的层次。当然,这仅是我们之间的说笑,非是指责或质问,即使深思熟虑或深度剖析,也只是平常百姓闲聊的话语而已。

我说父亲:您这样已经很好了,从事业方面说,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可谓桃李满天下。在家庭方面讲,你也能据理一争保全了小家的完整与健康,也是幸福美好。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这就是伟大、就是胜利呢。父亲笑笑说:这都是小事。纵使桃李满园,纵使生活美满,也不能用伟大与胜利来形容,气场不同,结果也是不同,我们只是在“伟大与胜利”的庇护下,能有机会争取尊严或争取权限不被侵害而已。还有就是,即使我被选中去了西藏支教,并取得成绩,也是小我的闪光,完全不能用“伟大与胜利”而描述,太大了,承载不了。我点点头。我还真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这般的述说。看来父亲已经思考过这类问题,早为自己的成绩有了一个正确的定论。

西藏支教败选之后,父亲肯定遗憾,心情也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只知道这一次,有无其他并不清楚。所以我认为,父亲一定对自己的轨迹有着诸多的不满,认为没有达到期许的高度与目标,才思考过所谓的“伟大与胜利”。我却感觉父亲就是伟大的人,有过这般思想,虽然没成理论,也是了不起的举止了,所以我才记下父亲的战争,让后辈知道他们的祖辈曾做过的对抗与表现的勇敢。当然与对错无关。我不会对父亲的生活做出任何的评价,因为所有爱我的人,都是我的所爱,即使存在有不足,也是瑕不掩玉。所以所有为我付出的人,都是我称赞与赞美的人,包括保家为国的战士。是啊,父亲自有父亲的人生经历与时代足迹,也有自己的思考与对事件的看法。不过我还是想对父亲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需要太多的尊重,自己尊重自己就好。我们不需要太多的自卑,自己过足自己的幸福就行。我们也不需要太多的的跋涉,平稳的走过人生的旅途就够了。我们更不需要太多艳丽的风景,相互牵手欢笑面对,就是我们一生最美丽的景致了。

我们都是普通的一员,属芸芸众生之例,彼此之间的战争也仅是为着自己的权限不被明目张胆的侵犯而已,生存如此,一步步迈到了争战的步伐上,勇敢的拿起所谓的武器——木棍,这就是伟大的举止。父亲为了我们一家,为了未来幸福,宣告了自己的存在与挺立,这就是取得的胜利。若说及其他,普通如此,好象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赞扬的部分。但父亲确实在我的心中立起了高大的形象,不畏强权、不惧艰难,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行,至于最终是否达到了自己要求的高度或宽度,也如父亲所说,只要努力,之后如何,便是缘分的使然了。我为普通的父亲有这般的境界感到骄傲与自豪。

关于战争,若延伸到了各民族之间的战役,我倾向于这样的观点,虽然残酷却也催进了人类文明的发展,促使各民族沿着同一种秩序前行,从而达到世界的大同。但普通人的战争,远没有如此高大的作用,但意义大同小异,是让不守规矩的人知道规矩的存在,让欺负者知道抗争的力量。这个规矩便是律法与德性的融合与统一。是啊,任何人都不能凌驾于他人之上,不能因为扩张而侵占他处。若从这方面而论,父亲的战争完全称得上伟大与胜利了。

是啊,世界上的人很多,因此衍生的行为更多,若没有律法与抗争,人间将会变得杂乱无章杯盘狼藉。真正称得上伟大的人,一定是为民族、为国家、为人类创造过巨大贡献的人。这说法约定俗成不可滥用。所以,平凡如我、平凡如父亲等等,完全称不上伟大,顶多是使用“伟大”之词来表明自己的平凡。而平凡也非失败,只要是不畏艰难走出一条闪光的道路,那一样是值得称赞与歌颂。

两年之前,大侄儿、我与父亲三人在家喝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乘着酣状,大侄儿建议我们各自说出一句助兴的祝语,当作由头好再喝两杯。大侄儿坚持让我先说。我随性而来,说道:一杯敬过往,一杯敬未来,让我们把该放下的放下,把该拿起的拿起,不忧过去不惧未来,从容不迫按部就班。父亲听后,说:嗯,道理如此,不免有些俗套之嫌,应该说,一杯敬战争,一杯敬和平。绝不惹事生非,也不惧怕事由,从而保全大家庭的挺拔之状态,保全小家庭的生活之安好。而大侄儿却说,爷爷的祝辞境界宽广,凛然正气,大家与小家全部包括,但我想说,一杯敬伟大,一杯敬平凡。伟大,人人都想,但基本都归落于平凡,认同平凡也是一种伟大的表现。父亲重重的点点头,此话正中父亲之怀。若细细品味,他们爷孙的祝辞确实有着异曲同工之趣,隐约之间倒有种默契之感呢。

最终爷孙俩互相欣赏,一唱一和,举杯高歌,成就了一幅“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温馨画面。孙儿赞爷爷的高瞻远瞩、一览无余,爷爷夸孙儿的成熟稳健,志向高远。于是,聊天的内容自然转到了之前父亲曾发生的战争之话题上。大侄儿滔滔不绝、随性而讲,透露出父亲战争之四与之五的事件。我是第一次听说,自然不能错过,于是慢慢听讲精心记忆。之四,父亲约六十岁那年,与邻家叔叔因一句玩笑生气,回家后气愤不过夜不能寐,半夜起床叫上两位小孙儿前去讨要说法。祖孙三人把叔叔家的大门敲的震天响,叔叔一听,也没敢开门。三人还认为被吓破了胆,自己大获全胜满载而归。之后,哥哥不得不带着礼物给叔叔赔礼道歉。之五,父亲八十五那年,在楼下乘凉,邻居夸赞父亲的马扎精致,属上乘之作。可巧当天下午,此马扎不慎丢失,父亲便认为被楼下邻居所偷,坚持让二个孙儿去他家找,还鼓励孙儿不惜用武力让他交出来。此时两侄儿均已成年,自然不会听取一面之词。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我听后也是哭笑不得,都说人老如小孩,但父亲的所作所为果真应对了此种说法,越是老去思维越是幼稚、行为越是天真。行至老年,年轻时期的争斗心态也没有弱化,反而越发强烈。为了纪录战争的真实,以多重事件的叠加来分析父亲的性格或一世的为人,我也把之四与之五归属于父亲的战争之例,仅是实施的不够彻底或没有实施而已。但平常时刻,父亲接人待物可是彬彬有礼、恭恭敬敬,从未有过激烈之言或过分之举,所做所为完全符合一位知识分子的形象。谁知,当两个孙儿站在他面前时,他则不知是非曲直、不懂礼让慈悲了,内心深处的那份骄傲与不可一世便膨胀起来。

至于频繁发生的战争,不论是个体之间,还是民族之间,其实质基本一致,当事件发展到某种程度时,武力便成了解决争端的唯一策略。我相信父亲肯定思考过此番道理,并有了自己想法与方案。至此,父亲的战争已告一段落,此文也仅是记录了我知道的事件而已,在父亲的一生中,因性格使然,与人发生的争战肯定更多,至于是是非非、战况如何已不再重要。如今,父亲及其与之争战的对象,均已告别了这个尘世,又在另一时空相聚,不知他们可否懂得了战争的本质,从而扭转了对事件的看法,减少些彼此的抗争。凭借父亲的悟性与品德,我相信父亲能够做到这一点,也一定能够做到这一点。这就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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