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驰乐的眼泪来得快也收得快,等关靖泽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恢复如常。
当然,是他自己这样认为而已。
关靖泽其实并没有走远,他借书架挡住自己的身体,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从郑驰乐开始的痛哭到后来的伪装,关靖泽都尽收眼底,那迅速爆发又迅速消逝的激烈情绪就像一根线索一样,慢慢地把以前那些并不明显的痕迹串联起来。
郑驰乐和郑彤有问题!
关靖泽并没有急着逼问出事实,反正将来有的是时间可以把一切抽丝剥茧。
他拿着几本书招呼郑驰乐:“你要看吗?这些都在入学加试时的参考书单上,我一直没找着,没想到这里会有。”
郑驰乐看着他不知从哪挖出来的《新青年》和《号角》合集,一时有些无语。
淮昌一中是百年老校,某些方面来说非常开放,某些方面来说却又非常守旧,它的入学加试是给想要证明自己实力或者外来生源想要就读淮昌一中而提供的特殊渠道,目的是招收省内最优秀的学生,难度无疑是非常大的。
郑驰乐当初也拿到了参考书目,但是岚山那个地方很多书都弄不到!而且当时他还憋着一口气想着再也不依靠郑存汉,于是钱都攒了起来准备当生活费,哪有条件把书全都弄回来?只能去别人那儿蹭。
主要蹭书对象当然是校长魏其能。
打从知道魏校长家藏书很多以后他就死皮赖脸地往魏校长家跑,只差没把那儿当家。
那时他脸皮蹭蹭蹭地增厚,除了师父季春来以外从来都不告诉任何人自己准备做什么——他憋着劲想着要让郑存汉和郑彤都大吃一惊,然后为他的出色而感到自豪,后悔不认他这个儿子和外孙!
可惜关靖泽打破了他的美梦。
关靖泽这人家世背景一流,就算摆在首都也是排得上号的;偏偏这人还不骄傲,做什么都冷静又踏实,从来不会因为蛮横跋扈或者肆意挥霍而被人注意到。
好底子、有恒心、有毅力,这样的家伙想不成功都难。
郑驰乐妒忌过关靖泽,要不然他也不会将关靖泽列入“对手”行列。
可是在发现关靖泽还要比自己更努力之后,郑驰乐就没法嫉妒他了,每个人的付出都应该得到回报,关靖泽出色的成绩是全凭他自己挣来的,他妒忌什么呢?
其实郑驰乐挺感激关靖泽的,要不是意识到关靖泽是一座自己怎么都逾越不了的高山,郑驰乐也不会走得那么干脆。
郑驰乐接过关靖泽递给自己的《新青年》合集,坐在关靖泽对面看了起来。
这个时代其实已经远离了《新青年》和《号角》,那些刊印在这两本杂志上的名字有不少已经载入史册,华国已经不再是那个刚刚吹响“新生”号角的稚童了,全国各地都已经在摸索中成长起来。
到了郑驰乐二十五岁的时候,这种老掉牙的东西更加不会有人去读。
郑驰乐觉得自己应该要对得起老天多给他的十几年时光,所以很快就沉下心来翻阅那一篇篇被誉为“黎明的曙光”的文章。
关靖泽盯着郑驰乐沉静的侧脸一会儿,也投入到自己拿过来的《号角》。
他以前来这边就已经大略地看完了这些东西,细细想来,后来的行事多少也受了它的影响。对于自己的“启蒙”读物,关靖泽这一次看得更为认真。
两个人都很投入。
直到落日西斜,照进窗内的余晖染上了晚霞的红晕,郑驰乐才合上书本,伸了个懒腰。
瞧见关靖泽那笔挺的身姿,郑驰乐一下子有点恍惚。
从见到关靖泽的那天起这家伙就是这副正经模样,仿佛永远都不会有疲懒的一面。
真不知道是怎么教出来的怪物!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关靖泽抬起头来,对上了郑驰乐的视线。
他那像墨一样黑的眼睛光芒微拢,灼灼地瞅着郑驰乐:“看完了吗?好像也差不多该回家了。”
被那样的眼睛盯着瞧,郑驰乐总觉得自己完完全全被看透了。
他暗暗甩掉这荒谬的感觉,点了点头说:“下班时间也到了,再不回厂里姐会担心。”
关靖泽说:“我先把书放回去。”
郑驰乐说:“一起好了。”
这时图书馆里已经亮了灯,两个人借着昏黄的灯光往里走。
这房子已经很老了,修成图书馆也已经挺多年,书籍的气味有点重,穿梭在书架之间总让人觉得安定宁和。
郑驰乐觉得自己的心也安宁下来。
两个“小鬼”回到郑彤办公室时,郑彤正在伏案书写。余光扫到郑驰乐踮手踮脚、鬼鬼祟祟地走进来,郑彤被逗乐了:“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是去看书,又不是做什么坏事!”
郑驰乐登时就大模大样地迈进来,笑嘻嘻地说:“姐,要回去了吗?”
关靖泽倒是永远都是那小老头儿的模样,他问道:“妈,事情都解决了?”
关靖泽在家一向是有着平等地位的,而且关振远让他跟过来本来就是想让他多学点东西,所以郑彤也不隐瞒:“多亏了有吴先生联系了他在东瀛的指导老师帮忙,帮我们低价拿下了对应的生产系统。虽然现在会花费多一点,但是能够拿到它绝对能让乘风机械厂飞跃式的变化——需要考虑的只是时间长短问题。”
关靖泽追问:“那么这次的事是谁在针对您?”
郑彤沉下脸,对于这个问题只是轻巧地带过:“内贼难防。”
果然还是老问题。
关靖泽放心了。
当时这件事确实给乘风机械厂带来了重大打击,但郑彤并没有垮下,面对危机时她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镇定,也展现出了她过人的魄力:她割舍了当前的利益,疾言厉色地指斥内贼和东瀛人合伙损害机械厂利益,当众撕毁合约、砸毁有问题的医疗器械,带着肃清了内贼的乘风机械厂重新开始。
这件事在那时候闹得很大,引起了各地的争议,乘风机械厂的大名反而因祸得福传遍了全国,从此蒸蒸日上。
几年之后乘风就跃升为华中省排名第一的大型企业。
现在被吴弃疾这么一打岔,乘风机械厂很难像当初一样势如破竹地打开全国市场,但这并不是上面坏事。
要知道当初乘风机械厂固然是做起来了,可郑彤却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把身体给弄垮了,后来还因为种种巧合而导致佳佳那次病危,从此陷入了无止境的悔恨之中。
以郑彤的实力和关家的背景,乘风机械厂绝对不会缺少机会,根本不需要行那种险棋。
也许老天让他们回到这一年,就是想让他们把脚步放慢一点、再放慢一点,不再错失什么、更不再留下遗憾。
关靖泽下意识地看向郑驰乐。
说起遗憾,郑驰乐也许正是关靖泽的遗憾之一。因为他根本还没来得及参与,郑驰乐的年少时光就哗啦啦地跑了过去,再见面时郑驰乐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稚,成为了令他感到陌生的郑驰乐。
能够再次见到因为回想起过去而失声痛哭的郑驰乐,关靖泽心里其实挺高兴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只是觉得如果割舍了一样东西会让人变得像失去了自己的灵魂,那么就该去把它找回来。
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要面对怎么样的困难,都应该去试一试。
也许结果会比自己慑于畏惧而假想出来的悲哀局面要好也不一定。
郑彤带着关靖泽和郑驰乐坐电车回家,路上给了郑驰乐一个地址:“吴先生说如果你有兴趣,明天就去这里找他。”
想到自己对吴弃疾和季春来的推断,郑驰乐当然是爽快地把地址收起来。不过他也没忘记征询郑彤的意见:“我可以去吗?”
郑彤说:“吴先生很有才华,也很有见地,你多跟他学点东西不是坏事。”
事实上经过今天下午的接触,郑彤觉得让关靖泽也跟过去都没问题。但关靖泽是关老爷子挺疼爱的孙子,那边对关靖泽自有一套教育方法,郑彤也不好贸然给关靖泽找个新老师。而且吴弃疾虽然有意和关家交好,对关靖泽却不太感兴趣,由头到尾都只提了郑驰乐一个,硬是多给人家塞一个人算什么事儿?
所以郑彤没提。
关靖泽也没想着要去。
吴弃疾走的路线跟他是完全不一样的,要他转行学医更是不可能,他根本没那个能耐。
有位名人说得很有道理:天才其实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灵感,但那百分之一的灵感是至关重要的,比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都要重要!
没有那样的天赋却想走那样的路,无疑使把自己自己往死路上逼。
关靖泽可不会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他对郑驰乐说道:“你去太久的话,入学加试时就考不过我了。”他可不会对郑驰乐放水。
郑驰乐恼恨极了:“最鄙视你这种偷偷使劲的人!”
关靖泽乐得和他抬杠:“我这是光明正大地使劲。”
郑彤听着他们斗嘴,心里高兴得很。这时电车刚巧从淮昌一中驶过,她也明白了两个小孩在说什么:“你们都准备考淮昌一中?”
关靖泽点头。
郑驰乐这回也不打算瞒着郑彤了,爽快地说:“当然!姐你就等着看我考第一吧!”
郑彤见他满脸自信,笑了起来:“靖泽从小到大都包揽了所有第一,你有把握超过他?”
郑驰乐不甘心地说:“我从小到大也包揽了所有第一……”
——直到碰上关靖泽。
郑驰乐郁闷了。
即使是面对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关靖泽,他也觉得有点没底啊。
——这家伙从来都不在人类可以超越的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