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夕照,月上南山。
黯淡的夕阳和清冷的月光交相洒下,照映着简单院落。
苏昂跨进院门,匕式的木门两年前刷过,但没再修葺,漆黑的桐油漆也有些斑驳。小小的院落里分布着十株桑树,既用来遮挡视线,也用来养蚕,桑葚还可以吃。陪伴自己的小奴鸢早上摘了桑葚,酸酸甜甜的,味道不错。
桑树后有一口自家用的水井,井边放置用来舂谷的石臼,石臼还在,但里面的木杵不见了,苏昂连忙呵斥:“鸢,不得无礼!”
鸢,全名‘小奴鸢’,是已故的父亲买来,准备自己成年时教导闺房之事,进行某种启蒙的‘一夜姻’,这是瑶国的旧规矩,有些地位的人家,都会给子嗣准备一夜姻,而从小养大的一夜姻女子,将来,会成为子嗣府上的头领丫鬟。
但不管怎么说,小奴鸢的身份是隶臣妾,也就是地位比较高的奴隶了,要是用木杵殴打了里长左更,自己也保不住她!想起小奴鸢两年无微不至的照顾,苏昂压不住急切的情绪,咳嗽两声,快步走向房门。
“鸢,不得无礼!”苏昂再次提醒。
恰好房门倒退出来一个中年汉子,一身粗布麻衣,发髻上却有黑色束冠,代表着第二级爵位‘上造’的身份。每次看见这东西,苏昂都觉得压力很大,这说明左更是个有本事的,不是普通人。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左更的头上,应该只裹着黑色布巾!
好在,左更不敢和小奴鸢动手,小奴鸢也是个机灵的,手里拿着木杵,但没使用,挺着青涩的胸脯把左更逼出房门。小奴鸢是他苏昂的一夜姻,而他苏昂,有个身为第三级爵位‘走马’的仲兄苏尔!
“痴情郎苏昂,你就靠个小女子护佑么?本里长今日前来有凭有据,就算是走马苏尔,也没理由袒护于你!”
痴情郎苏昂?
听到这个别号,苏昂眉头微挑,他真不记得自己有这个别号了。
一直注意他表情的左更,嘴角挑起诡异的笑容,扬了扬手中简牍:“前日午时一刻,小奴鸢以五百半两钱,把一夜姻的行头售卖于本里长。”
闻言,苏昂眯起眼睛,略微偏头,看了小奴鸢一眼。
小奴鸢叫了声‘钱货两讫’,注意到苏昂的视线,连忙低下头。
“可不是钱货两讫,五百个半两钱,本里长可是给你了,可一夜姻的行头不够数,今个,本里长就是来拿少的那一件!”
左更在门口一坐,岔开腿,瞪大铜铃似的眼:“今个不把东西给全了,本里长就不走了!”
面对左更的咄咄逼人,苏昂微微摇头,叹道:“里长大人,做人切莫贪心。”
“本里长有何贪心之有!”
左更跳起来,逼近苏昂,居高临下,一股子气势熥起来,恶狠狠的压下:“痴情郎苏昂,你说,本里长贪心何在!”
被阴影笼罩的苏昂略微抬头,他的身材不矮,但到底半个月后才是成年,比左更低了半头,笑道:“三倍的价格买你一百亩田地,如今快两年了,这田地的交易简牍,可还在你里长大人的手里扣着呢。南宁里的百姓以为我苏昂占着肥田不耕,都盼我早死,不过那些童谣,怕不是百姓能编出来的吧?”
“哈哈哈哈哈哈!”左更大笑。
“人呐,莫贪心,差不多就行了。”
苏昂再次道:“五百七十六个半两钱才是一金,你出的价格只是五百个半两钱而已,小奴鸢一夜姻的行头,都是用上好的锦帛织造而成,起码值三金以上,少一件,值什么?”
“可是,本里长贪心!”
左更的眼睛瞪得更大,蒲扇般的大手摁在苏昂的肩膀上,略微用力,苏昂就觉得胸口憋闷,险些一口血喷出来,但力道没摁下去,左更后退两步,指着这处院落,发出连声狂笑。
眼看对方的猖獗,苏昂却是笑得意味深长了,左更不敢在南宁里杀他,近两年却步步紧逼,非要让他自己气死不可,这不敢得罪仲兄苏尔的里长大人,只是为了一百亩肥田?
“贪心如何?”
“贪心如何?”
“贪心如何!”
“本里长便是欺你,又如何?!!!”
被苏昂的态度激怒,左更拽过小奴鸢手里的木杵,掌心一亮,登时把木杵捏成碎片:“痴情郎苏昂,别以为本里长不知道你的底细!你为情所伤,脑袋出了问题,你不是识字三百能内观眉心神庭,能看见文火火把的白身了,现在的你,大字都不认得几个,还有什么本事?你以为,你还能出人头地?
我今天就是来羞辱你的,你以为我要的最后一件是什么?是一夜姻的行头里,你成年时最后要剥掉的,小奴鸢的里衣!”
里衣,也就是肚兜,怎么能给了外人?
小奴鸢脸色发白,却担心看向同样攥紧手掌的苏昂:“主子,不要动了肝火!”
听得此话的苏昂,带着杀意扫了左更一眼,缓缓的,把冰冷的空气吞进肺叶。
明显是撕破脸皮了,左更来过很多次,知道他的身子骨弱,不能动了肝火,每一次都要激怒他,要伤他的身子。
两年来,他已经学会压制情绪,学会隐忍,学会不动声色,但不代表,他不会反击!
“里长大人!”苏昂提高了声音:“我是不是白身,有县考作准,你一介里长,恐怕说了不算。”
“县考?就凭你?”
感知到杀气的左更更得意了,诡谲的盯着苏昂,稍后,忽然叫道:“痴情郎苏昂!”
“当今天下,文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从修身开始,你沉迷儿女情长,为了女子的戏言触犯律法,当场鞭笞三百,你额头的伤疤就是鞭笞误伤,你难道不记得了!再谈‘齐家’,为了免去你之后的处罚,你的伯兄苏尔,也是第五级爵位的大夫苏尔,他连降两级爵位,以至于苏家家道中落,你何谈齐家?治国平天下?哈哈,你谈得上么?文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一条不沾,有什么脸面敢说是个读书人?又有什么脸面,继续苟活人世!
痴情郎苏昂,你不如死!你不如死!你不如死!”
说话的时候,左更朝着苏昂走来,句句都是逼迫,所走的每一步,也都带着强大的震慑。对此苏昂微微闭眼,随后睁开,轻笑道:“我死了,一百亩肥田,连着这座小院,不就全都归你了?里长大人,山不转水转,咱们,山水有相逢呢。”
深深盯着苏昂笑容的左更,怔了一下,哼一声,转身就走。
只要苏昂活着,小奴鸢的里衣,他不敢要,但今个撕破脸皮,还是没气死这个病痨鬼?左更临出门前,回头一望,眼底全是阴霾。
小奴鸢跟过去,重重关上院门,又快步走向苏昂,低着头,一副犯错等待惩罚的样子。苏昂却摇摇头,伸出手:“扶我去里屋。”
天色已黑,灯火如豆。
在小奴鸢的搀扶下,苏昂进了里屋,刚刚进门,蓦然扶住门框,一张嘴,呕出半口鲜血。
“主子!”小奴鸢连忙叫道。
“不妨事。”苏昂在炕上坐下。
说着不妨事,其实苏昂现在,体内好像有岩浆沸腾,心脏的跳动,血液的流淌,都在灼烧这具脆弱的身体。他魂穿瑶国两年时间,已经学会了压制情绪,也学会了隐忍,但左更刚才说的话,激起了这具身体的埋藏记忆。
原来如此!
苏昂想起了仲兄苏尔为什么连降两级爵位,又是因为什么,自己被下放到小小的南宁里,摸摸左边额头直到脸颊的疤痕,忽然问道:“鸢,记得你有一门手艺,为任侠纹绘收服精怪的标志?”
“是的主子,奴家是百工类的隶臣妾,学过刺绘。”
“那好,你便在这疤痕上,给我刺些东西遮挡吧。”
“这疤痕……”
小奴鸢抚摸苏昂的疤痕,心疼得掉眼泪,去拿了工具,回来道:“适合纹绘翠竹,主子,您是文杰,这疤痕又是鞭笞误伤,可以刺绘梅兰竹菊遮挡。”
“那就翠竹吧。”苏昂没怎么在乎。
轻柔的小手在脸上抚摸,伴随着特别细致,也特别小心的轻微动作,小奴鸢努力放轻了手上的工夫,让苏昂不感到太大的疼痛,中途休息时,还是没忍住开口:“主子,老太太和走马爵爷的信简、钱财,已经好几个月没送到了。”
“所以你卖了一夜姻的行头?”
苏昂躺在小奴鸢的腿上,触鼻温香,轻轻吸口气。
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缺钱了,小奴鸢才会卖掉一夜姻的行头。虽然只是一夜姻缘,但这行头,却是在以后,小奴鸢管理府上女性隶臣妾的家什了,相当于尚方宝剑。小奴鸢一心为了自己,却不知道,魂已碎,自己不是前身。
“您需要老酒活血,也需要肉食滋补身体……”小奴鸢欲言又止。
“不用说了。”
苏昂摆摆手,忽然间,有些恨自己没能早穿越两天了,前身那个老实的傻子,竟然用了三倍的价格买一百亩田地,这是心灰意冷想学陶渊明了?结果,引出了左更这只贪心的豺狼。
而且,豺狼的背后,或许还有猛虎……
“快到县考了,左更怕我去了陈安县,怕我找仲兄哭诉,想要彻底翻脸。最近你小心一些,不要被他抓到了把柄。另外,行头丢了就当丢了,反正也用不着,你以后,叫我叔兄就是。”
“主子!”小奴鸢又惊又喜,吓得发抖。
大瑶国以‘伯仲叔季’表示兄弟排行的次序,就好像那个早亡的伯兄,还有仲兄苏尔,叫主子叔兄,这是……什么意思?
小奴鸢不敢猜测。
“叫我叔兄,叫苏尔仲兄,叫老太太母亲。”
苏昂掀开敷脸的细布,问道:“完了么?”
“还差一点。”小奴鸢深吸了好几口气,让自己的手不再发抖,终于,把翠竹刺绘完毕,端来水盆给苏昂看。
很漂亮,柔韧的翠竹斜插入鬓,笑一笑,葱翠的竹叶仿佛随风摇摆,苏昂赞叹过小奴鸢的手艺,让小奴鸢去休息,自己,拿起了案牍上的一卷竹简。
是《天下通史》,苏昂就是用这个,回忆前身认识的字。
可惜,收效甚微。
“左更是要彻底翻脸了,他不敢在南宁里杀我,但郡、县、乡、亭、里之间的行道,并不在居住区镇碑的保护之下。大瑶国是人族守镇碑,鬼灵荡四野,精怪啸山林,这家伙很可能,想在行道杀我。”
“就算能安全的到达县城,识字不够,也不能内观神庭,我就没有白身的身份,怎么参加县考?一直留在南宁里的话,早晚会被左更害死。”
“不管如何,要把小奴鸢送回去!”几乎陷进死地的苏昂叹口气,这时候,就算把百亩肥田给了左更,左更也会杀人灭口。
“呵呵,小后生,看来你需要帮助啊?”
就在苏昂回望小奴鸢的房间时,一声雅致飘逸的笑,忽然传进了耳朵。
脸色一变,苏昂连忙转身,又四处探勘,但没有发现任何一个身影,他把窗户打开,查看外面时,远处,飞来一个带着七彩流光的小小身影。
“嘤嘤,嘤嘤嘤,苏……昂。”
芷兰儿飞了过来,艰难的提着一朵精致的豆蔻花,落在苏昂的掌心,把豆蔻花往前推:“嘤嘤,苏昂……喝。”
“你怎么晚上出来了?采花娘晚上出来,很伤身的。”
苏昂把豆蔻花捻起来,这花朵只有三到四毫米长,很小,但有份量。注意到翠竹刺绘的芷兰儿飞上苏昂的脸,觉得漂亮,开心的飞舞起来。
还记得声音的苏昂,漫不经心的把豆蔻花送往嘴边,眼睛四处观看。
刚才的声音,绝对不是幻听!
那么,到底是谁?
苏昂正想着,忽的,清香沁入鼻翼,直入肺部,又顺着血液蔓延全身,捏着豆蔻花的手指猛然僵住了,不可思议的,盯着眼前小小的豆蔻花朵。
花朵里有更小的,一滴都不到的琥珀色液体,是蜜。
但只是香味,就让他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仿佛自己的魂魄,此时,彻底掌控了这具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身体!
而那雅致的笑声又出现了:
“小后生,还等什么?你的机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