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开始的必然会结束,将要结束的才刚刚开始。有些事情只需要安静等待,自会有个结果,不管这结果是好的还是坏的,总强过没头苍蝇四处撞。
所以竹叶青来过的那天晚上,陈浮生平心静气的喝了一夜的茶水,就在皇后酒吧的大厅里一张不起眼的座位上。所以这天晚上素有皇后酒吧夜场皇后之称的袁纯破天荒的唱了一晚上的歌,每隔三五十分钟一次,让常来此处泡吧的牲口们着实激动了一整夜。
至少陈浮生在看着自己。一袭白色衣裙的袁纯手握话筒裙裾飞扬,红扑扑的脸蛋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汗珠。陈浮生在等着什么,袁纯也在等待着什么。
临近清晨的时候酒吧里的人陆续撤退。陈浮生伸了个懒腰站起身,顺手从桌子上的花瓶里扯出一支鲜花朝舞台走去。此时的袁纯刚刚唱完一首歌还没有走下舞台,陈浮生走到台下伸出胳臂,“小纯,送给你的,陪了我一晚上,难为你了。”袁纯脸上飞起一层红晕,接过陈浮生手里的鲜花放在鼻子下面深深的闻了一闻,笑的像个孩子。陈浮生不懂鲜花的分类,随手扯的一只也没什么深意,但是袁纯喜欢,哪怕手指被花茎上的刺扎出了血。
陈浮生走出酒吧大门,门外正站着一个雄伟的男人,满头火红莲花,河北佬蒙冲。
“等很久了?”陈浮生掏出兜里的烟递给蒙冲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
蒙冲眯着眼睛遥望天边刚刚泛起的鱼肚白,许久,开口,“没等很久,是我来早了,借你这地方喘口气。”在江浙老佛爷手底下干活说没有压力是假的,竹叶青虽然强势,跟在她身后却不会有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尤其那个不阴不阳的姚辫子瘸着腿慢慢踱到一个满是阴影的角落里悄无声息的蹲下而后再也不发出一点声响,那情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即便强悍如光头蒙冲还是有些吃不消。
陈浮生喷出一个烟圈然后讲话,“老佛爷是什么意思?”蒙冲绝少单独行动,惯常的姿态只是上海黑寡妇竹叶青身侧的一条有些地位的走狗和打手。如果澹台浮萍想要找个人出来跑腿,光头蒙虫是最合适的人选,既不坠了自己的身份,又给足了对方面子。所以陈浮生第一眼看见蒙冲的时候便猜到对方是个传声筒。
“老佛爷邀请你过去喝杯茶。”张嘴一口地道吴侬软语的蒙冲一直是个陈浮生颇敢兴趣的妖人,相信再难看到有人会剃个锃光瓦亮的光头然后纹上一圈的血色莲花了。
“蒙兄,老佛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陈浮生低头思考了一会然后抬头冲蒙冲讲话。
“老佛爷?”蒙冲似乎有些意外,很少有人会问这种问题,老佛爷就是老佛爷。十多岁出来走江湖,四十多年杀伐铸就一身匪气和佛气,只有澹台浮萍才能当得起老佛爷这三个字。
陈浮生笑了笑,没再说别的。
不过蒙冲斟酌一下还是开口了,“老佛爷和主子完全是两个路数。陈浮生,你看看我头顶纹着的红莲,那都是主子亲手刺上去的,一朵红莲代表一条人命,都是我遇见主子之前种下的因。主子极少造杀业,除非万不得已。澹台浮萍却是另一个极端,只要是他认为对的,人挡杀人神挡杀神。这样一个人,手里却常年捧着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心中常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无上佛心,手中屠刀却犹在滴血。
此时的陈浮生心里只浮现出三个字,老怪物。
蒙冲站在酒吧门口抽了陈浮生一根烟然后走了,临走的时候说了个时间和地点。
陈浮生跟王玄策王虎剩打声招呼独自一人去了那间茶楼。
繁华上海所仅见的一座古朴小楼,幽僻的环境仿古的格局,不知被谁突发奇想改成了茶楼,相得益彰。
走进茶楼,大厅里只坐着一个人,此人上身一件灰白麻布排扣马褂,下身玄黑色的宽松练功服,手里扶着一只紫砂茶壶正对门口。陈浮生见过此人,正是那个去了酒吧却只喝茶的怪人。
“你来的早了一刻钟。”澹台浮萍有些嗔怪的讲了一句,“茶叶刚刚冲了热水,还要再舒展一会。”抬手指了指面前的空位,“坐吧,这是间茶楼,只有茶水,见谅。想要喝茶还要再等等,因为茶博士已经被我赶走了。”
陈浮生径直坐进座位,正对着老佛爷,中间只隔了一只微冒热气的紫砂壶和两只洗净了的紫砂茶盏。陈浮生微微抬头,目光越过澹台浮萍的肩膀,恰好看见离澹台浮萍不远处的一个角落站了一个怪人,此人微微驼背。头上是稀疏花白的头发,拢在脑后梳了一根古里古怪的营养不良的辫子,此人站在原地也不讲话,只是眯着一双眼睛打量陈浮生。陈浮生看了此人一眼心中暗自嘀咕此人应该是姚辫子了。
“今天也不是咱们第一次见面,陈浮生,不要显得拘束了。”澹台浮萍将茶壶的盖子稍稍掀开一条缝使劲吸了两下鼻子,然后闭上眼睛一脸陶醉。“刚刚收上来的一包三十年沱茶,真是有些舍不得喝。”
陈浮生也陪着笑了笑,开口,“老爷子喜欢茶叶?我倒是可以寻到几个特别的风味,虽然价钱不怎么样,卖相也不出众,但是胜在滋味独特。”
澹台浮萍听完这话眼睛里光芒闪了闪,哈哈一笑,“浮生老弟还懂茶道?不简单啊,老头子我只是附庸风雅罢了,无论什么茶叶喝在嘴巴里还不是一样的解渴?”
陈浮生点头,“这话也对,喝茶无非就是为了解渴,能解渴的茶才算是好茶,舍本逐末是不可取的。”
澹台浮萍不置可否,伸手给陈浮生和自己面前的茶杯斟了半盏茶,“尝一尝,老头子我可是很少泡茶的。”说完自顾自的捏起茶杯慢慢的品了起来。
陈浮生也伸手捏起茶杯,先是放在鼻下闻了闻,而后慢慢倒进嘴巴,让茶汤在舌尖打了几个转,最后滑进咽喉,口齿留香。
澹台浮萍看着陈浮生的动作越发的脸上笑意浓厚,“不亏是陈半闲的孙子,做什么像什么,喝杯茶都能显出世家子弟的派头。”
陈浮生的手抖了抖,没有洒出一滴茶水,将茶杯放回桌面,“老爷子认识晚辈的祖父?”
澹台浮萍点点头,“何止认识,还有过一些不浅的交情呢。”
陈浮生正待开口不料对方已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陈浮生,有没有猜到老夫请你来的用意?”
陈浮生斟酌着用词缓缓开口,“老爷子来上海的目的我大概猜出来七八成,不过今天老爷子喊我过来的用意,恕晚辈愚钝。”
澹台浮萍似乎是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开怀大笑,而后止住笑意,“你跟着南京魏端公没几年,却把他的阴气学了个成。”冷哼一声,“不过你毕竟不是魏端公,他能走通的路你却未必行。”“请你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深意,就是听诸葛先生说起过你,般若也提起过你,就连商甲午那崽子都对你恨得牙痒痒,所以老夫一时来了些兴致,想亲眼见见陈半闲一手带出来的孙子到底是如何出众。”
陈浮生低头,没讲什么。中国人向来讲究中庸,讲究低调,不过如果现在陈浮生来几句客套话谦虚云云,澹台浮萍对他的评价必然大打一个折扣。不过陈浮生什么都没有说,再次抬起头,一脸的笑意,却不是因为对方的夸奖。
“老爷子,如果没记错的话,你我现在应该还是对手。”陈浮生轻轻一句话却惹来澹台浮萍更大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