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 71 章

直到戏台子上演到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文嘉和都没再说一句话。

她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发挥了自己毕生礼数,连气也不敢多喘一下,也不敢转过头,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的牛郎织女。

一场戏结束,戏园子里掌声雷动,她长松了一口气,与善善手牵着手一起走出去。只是刚踏出戏园子,便见带着孙悟空面具的皇上一弯腰,又将善善放到了自己肩上。

文嘉和:“……”

她猛地提起一口气,憋得脸颊通红。

她爹是大将军,有着强健的体魄,经常给小女儿当马骑。她娘亲也含糊地暗示过她,说善善与皇上关系非同一般。可知道归知道,皇上素来威严深沉,她见了就怵,平常到皇上跟前连话也不敢大声说,怎么想的到他也会给人当“大马”。

还戴着一张滑稽的孙悟空面具,哪里还有半分威严可言。

文嘉和看了一眼跟在身边的下人。

要是她爹娘出门时能把她也带上就好了……

善善浑然不觉,坐得高高的,将整条街的热闹都收入眼中。刚看过戏,她还意犹未尽,在街上寻着其他玩乐。不远处有杂技表演,人群围了好几层,中央的人在顶碗耍坛,还有赛诗的,猜谜的。善善看了一圈,还看到有人在玩投壶。

她低头看到石头,咧嘴一笑,轻拍身下的“大马”:“叔叔,走。”

文嘉和又吸了一口气。

投壶比试的彩头是一盏华丽的花灯,上面工笔是绘了牛郎织女图,精美绝伦,不少人被吸引过来。如今正是两个少年在比试,战况胶着,善善津津有味地看了好一会儿,八根箭矢投完,很快分出胜负。

输的转过身来,还是熟人,善善喊了一声:“大表哥!”

祁昀循声看来,温和地打招呼:“青姑姑,善善,石头,你们也出来玩了。”

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倒是让你们见笑了。”

“大表哥,那个人是谁?”善善望着赢了的那个少年:“我方才瞧见,他一箭也没失,真厉害。”

“那是赵公子,也在学堂读书的,他和石头一样,在骑射上很有天赋。”投壶是射礼演变而来,提及此,祁昀饶有兴致道:“今日热闹,既然来了,石头倒不如也去试试,说不定还能赢过赵公子。”

善善也是这么想。

正好有人问:“还有人想与赵公子比试吗?”

善善立刻举起手:“有!这儿有!”

众人闻声回头,就见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骑”在一个“孙悟空”身上,石头本来还有些羞怯,只听善善兴冲冲地道:“石头哥哥,我想要那个花灯。”

石头:“嗯!”

他拨开人群,站到了里面去。

赵公子看了他一眼,主动说:“拓跋,我知道你,听闻你箭术高超,还拜了文将军为师,我早就想要与你比试一番。”

石头接过来八根竹箭,冲他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严阵以待地看着不远处瓶颈细长的铜壶。

投壶的规则简单,两方坐于席上,各拿八根竹箭,轮流投壶,谁投中的多便赢。石头是头一回玩,开头便投歪了一支。他抿起唇,神色愈发认真。

但赵公子显然是个熟手,在祁昀之前就已经连胜许多人,他神色轻松,紧跟在石记头之后,拿起一支箭便丢出去,随意的态度无疑给了对手十分压力。石头更加谨慎,后面全都投中,最后数下来,还是比赵公子少了一支。

赵公子道:“拓跋,下回我们去靶场,用弓箭较量一番。”

石头抿着唇点头应下,他回到善善面前,耷拉着脑袋,失落极了。

“石头哥哥,你刚才可真厉害。”善善提着手里的小金鱼花灯,笑眯眯地说:“没赢到花灯也不要紧,我已经有一个啦。”

她的话刚说完,就被人抱了下来,善善慢半拍地抬头一瞧,竟是皇帝自己上去了。

边谌也拿了八根竹箭,他的面具没摘,淡淡问:“我能来吗?”

赵公子愣了一下,欣然道:“请。”

这回还是边谌先行。

赵公子百发百中,他亦是相同,前四支竹箭皆落入壶中,到第五支时,却见他忽然站起,转过了一个方向。

围观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难道他是要背坐反投?!”

背对着壶,连壶口在哪都看不见,反投与正投手感更是不同,简直就是瞎子趟夜路——难上加难!

在众人还在议论之时,边谌手中的箭矢便已经投了出去。只听当啷一声,箭矢没入壶中。

众人哗然。

善善激动的不得了,小手拍的通红。

赵公子见状,也跟着转了个方向。

后面四箭,双方皆是背坐反投。原先赵公子还气定神闲,这会儿却是冷汗直流。看不见,投不中的压力便更大,再听前一个人投的当啷响,唯恐自己会丢歪了方向,强压之下,便自先乱了阵脚。

一根箭矢投出,却并未如期听到入壶的声响,赵公子便心道一声不好。

果然,一共八根箭矢,他投中六箭,这个戴着孙悟空面具的男人全中。

有人问:“还有谁想要与这位公子比试?”

围观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站出。

善善拍着手,眼睛亮晶晶的,看见那盏华丽的花灯被皇上叔叔递到了她的面前。花灯精美华丽,还有名家在四面工笔描画,灯火光辉明丽,画面栩栩如生,与它一比,她手中的那只小花灯便被比到了尘埃里。

善善发出短促的惊喜呼声,她不急着接过花灯,而是张开双手搂住了皇上叔叔的脖颈,像平日里对待娘亲那样,踮起脚,欢喜地隔着面具在他的脸上啵啵亲了两口。

边谌一下愣在原地,浑身僵硬地像一尊石像,面具后的唇角却又本能扬起,如春风拂面。

花灯被人赢走,投壶比试却没结束,又有一个的彩头被拿出来,人群又围了上去。

赵公子输了一回,也不想参加,呼朋唤友离开,他也认得善善,临走之前随口称赞了一句:“温善,你爹真厉害。”

“他……”

善善呆住。

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意识到他口中说的自己爹爹是谁,可还来不及解释,赵公子说完这句话便已经走远了。

许久,是边谌先反应过来,动作轻柔地拍了她一下,还想要问她是否要再坐到自己肩上,这下倒轮到善善不好意思了。她拂开皇帝的手,哒哒跑到了娘亲身后去,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又黑又亮、像小狗一样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

他戴了一张孙大圣的面具,隔着面记具看不到他的脸,可他身材高大挺拔,气度非凡,比戏台子上的孙悟空还要神采英拔。

善善闷不吭声。

她有自己的爹爹,虽然还没有见过,可她想过许多遍。有时候爹爹的模样是个清瘦书生,有时候又有一把大胡子,她想象中的爹爹也会天天来陪她玩,给她念故事,还给她当大马。就像是孙大圣一样威风神气。

她听过不少人想要做自己的爹爹。王媒婆介绍的,沈叔叔之类的,但全都没想到皇上叔叔那去。她从来没想过要后爹爹,但无论是沈叔叔还是贺先生,从来没有人给她当大马骑过。

可皇上会呀。

皇上叔叔的肩膀宽厚可靠,轻易就把她背了起来,她还是头一回坐得那么高,好像伸手就可以摘到天上的星星。但皇上是别人的爹爹,又不是她的。

善善有点难过,躲到娘亲身后,连看也不看他了。

边谌的手悬在半空,他无措地朝温宜青看去,温宜青低头哄了两声女儿,见善善不肯出来,便只能歉意地朝他看一眼。

说者无心,可听在耳朵里的三个人都心思各异。

温宜青亦是心不在焉。

她就跟在身边,将这二人的相处看的明明白白,亲密得与其他父女别无二致。她心知自家小姑娘的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可她无暇去哄,因为连她自己也在胡思乱想。

想那日他奋不顾身挡在自己身前,想他躬身给善善做大马,想方才赵公子那一句无心之言。

还心神不宁一晚上,想他那日说,要她再信他一回。

好在善善的愁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走几步,又很快散的一干二净,与小伙伴们手牵着手,高高兴兴地去玩了。

城中有个月老庙,门前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上系满了红绸,年轻的少男少女将自己与心上人的姓名写在上面,祈求一个好姻缘。今日是七夕,树底下围了一圈的人,好像在今日求姻缘,还显得灵验一些。

善善爱凑热闹,在人群里挤了一圈再回来,手上便也拿了一根红绸,和一个用来写名字的小木牌。

她兴致勃勃,可轮到在上面写名字时却犯了难,攥着毛笔,不知道该如此下笔。

温宜青觉得有些好笑:“你才多大年纪,求什么姻缘?”

善善想了想:“那我写我,写娘亲,写嘉和,还有石头哥哥,神仙爷爷会应我吗?”

“月老管的是男女姻缘,可不管朋友亲缘。”

善善为难地皱起了小脸。

温宜青刚想要劝她放弃,又见她眉头舒展,眯眼笑出来,大笔一挥,用自己的狗爬字在木牌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娘亲的名字。

温宜青不解。

善善笔下不停,写完了娘亲的,又接着写自己的名字。她抿着甜甜的小梨涡,在娘亲的眼皮子底下,又在自己的名字后头又多加了三个字,便成了——“善善的爹爹”!

她人小,自己没有姻缘,就替爹爹娘亲求。她爹爹还不知道在哪,希望月老爷爷显灵,快点让她爹爹与娘亲和好。

而后把笔一丢,高高兴兴地挂牌子去了。

“善善!”

温宜青回过神记,小姑娘人已经拿着木牌跑远,她想要阻拦,却被人一把拉住。

是边谌。

他也看到了木牌上的内容,隔着一张面具,也看不见他此时表情。

她又转回去。善善人小身短,够不着那么高的树,石头主动蹲下来,让她坐到自己的肩膀上,他身量高,站直了,善善再一伸手,便轻轻松松将红绸绑到了树干上。她绑得紧紧的,还多打了两个结。

满树的红绸木牌大同小异,风一吹,碰撞发出咚咚当当的声响,再想要找寻就如同大海捞针一般。

那边文嘉和在说:“我也给我爹和我娘写一个!”

温宜青抿紧唇,负气挣开那人的手。

边谌道:“听说这儿的月老庙很灵验。”

“那又如何。”温宜青语气硬邦邦的:“天底下聚散离合那么多,就算是成了夫妻也能和离,神仙管的再多,可不会管那些鸡毛蒜皮。”

他语调舒缓,似是在笑:“我年年祭天,神仙也该网开一面。”

“就算神仙神通广大,此事又不是神仙说了算数。”

是是,由她说了算。

边谌望向不远处,树下不止有未婚娶的年轻男女,也有拖儿带女的中年,或是头发花白互相搀扶的夫妇。他眸光微动,看向另一边,模样与他和阿青相似的小姑娘正一蹦一跳的,伸手去触树上的红绸。

她亲手挂上去的牌子,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了。

他在面具后面笑:“方才那人将我与善善认作父女,连外人都能认出,但我却从没有听善善喊过爹爹。”

温宜青沉默片刻,生硬地道:“你若是想……也不是不可以。”

边谌摇头。

若真有朝一日,善善能认他,喊他作爹,身世也必将昭告天下,到那时,母女俩也不得不入宫。但他知道,温宜青是不愿意的。

他纵有千万种手段能将人强硬带进宫中,可到底不愿将这些强加到妻女身上。

亦或是让善善知晓自己的身世,她年纪小,总会想到为何爹娘要分离,与其为其伤心,倒不如先快快活活过这一段日子。

“若我们二人皆出身草芥,做一对平民夫妻也好。”边谌叹道:“你开铺子,我读书考功名,等你及笄那日,我找人向你爹娘提亲,这样,善善出生时我也不会错过,还能见她长大,教她功课,教她写她爹爹的名字。”

温宜青轻声说:“何必做这些无用假设。”

边谌接着道:“太子年有十五,也已入朝参政,再过几年,他也能独当一面……若有朝一日,我离开皇宫,只做一个乡野村夫,无名无禄,到那时你可会嫌我?”

温宜青便问:“您能舍下吗?”

边谌不置可否。

她却没由来信了几分。

他乔装打扮,当真像忘了自己的尊贵身份,只是一个寻常父亲,会低声下气哄女儿,还会让女儿跨在自己肩头,为她躬身做牛马。

看到那一幕时,她不必文嘉和这个几岁稚童镇定多少,整个人怔在原地,连步子也忘了迈。

顽石做的心肠都颤了几分。

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孩子走过,笑声拂过耳畔,温宜青的目光下意识追过去,夫妇亲密地依偎在一起,视线很快从那温馨的一家身上离开。

她记撇过头:“就算你卸了肩上之责,你也是身份尊贵,我高攀不得。”

“假若我只是一介布衣农夫。”

“……”

边谌听出点什么:“你是肯的?”

“……”

“阿青,其实你心中还有我,是不是?”

“……”

温宜青撇过了头。

她是想要否认,可在月老庙门前,信男信女皆在祈求姻缘,慈眉善目的神仙泥塑像底下,在心软过后,好像连违心之言也说不出。便只能闭上了口。

边谌摘下面具,露出底下俊美无俦的面庞。

他素来不爱笑,总是皱着眉头,眉宇间深深一道痕迹。可此时眼眸柔和,往日的冷峻与不近人情全都淡去,满街灯火辉映,在他深邃的眉目覆上了一层潋滟的暖光。

即使性情再克制,天底下所有得到意中人肯定的人总是一个模样,迫不及待表露自己的欢喜。周遭不少羞怯表露心意的少年,他到底年长几分,与那些稚嫩笨拙的雏子不同,已尝过情爱滋味。

于是他俯下身。

温宜青杏眸圆睁,满目全是他。她攥着衣裙,身体僵硬,无端想起二人第一次亲密接触。

是在别庄的一片竹林里。这人克制守礼,事先还征询她的同意。

那时竹声萧萧,与此刻的人声仿佛重叠在一起,孩童天真稚嫩的欢笑声声声传来,如同乍破幻境的惊响。

她的脑子里想着逃,可双脚沉重,一动也没动。

便眼睁睁看着,那个克己复礼的人,他捏着小女儿给的那张孙悟空面具,遮在二人脸侧,于热闹中辟出一小寸隐秘之境,在她怔愣的目光里,冒犯地,落下一个温软轻柔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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