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生变

晏琳琅未来得及说话, 却见一只骨相极佳的手掌横生过来,攥住了梅初月的腕子。

“诶?”

梅初月尚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脸天真地打量这只大手的主人。

下一刻, 殷无渡面无表情地收紧五指, 梅初月登时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别过手整个身子拧做一团。

“好久没捏人头玩了,不如把他捏碎了当鱼饵吧。”

殷无渡看向晏琳琅,如此说道。

“我错了我错了!兄台,壮士!误会,全是误会!”

梅初月全然没了风流蕴藉的雅致,小白脸皱巴着,忙不迭讨饶道, “早知她是你的娘子,我定不会自讨苦吃来招惹, 还请道友宽恕则个!”

“该。”

晏琳琅笑嗔一声, 好整以待地看着拧做麻花的大师兄, “梅初月, 你不是四处躲情债去了吗?几十年不归家, 跑这儿来作甚?”

闻言, 梅初月错愕地瞪大眼睛, 结巴道:“你……你怎么知晓我的姓名?你认得我?还是说, 我们在哪里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嗷!”

话未说完, 一阵骨节挤压的脆响伴随着惨叫声传来。

晏琳琅一见梅初月这模样,便知他这些年的情债只多不少, 连自己招惹过哪些女子都记不清了。

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晏琳琅只得拂出真容, 笑道:“大师兄, 是我。”

梅初月怔怔看着少女明艳瑰丽的面容。daqu.org 西瓜小说网

半晌,他宛如见鬼般瞪大双眼,大喊一声:“小师妹,你你你是人是鬼!”

晏琳琅十指弯曲做爪状,睁大眼睛吓唬他:“当然是鬼呀。我的孤魂漂泊无依,特来寻师兄下去作伴。”

梅初月登时三魂去了七魄,两眼一翻就要昏厥。晏琳琅见好就收,抿笑看向殷无渡:“劳烦神主把师兄放了吧,别吓晕了。我还有事要问他呢。”

殷无渡冷冷睨了梅初月一眼,这才一把将他掼于地上,松了手。

梅初月反摔清醒了些,爬将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这青天白日,小师妹花容月貌,血气正足,定然不是鬼魂。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闹出这误会……”

他放下心来,捂着青紫了一片的手臂,龇牙咧嘴地站直身形,“小师妹,为兄知道了这么大一个秘密,你该不会要灭口吧?你知道的,师兄从小就打不过你。”

“我且问师兄几个问题,师兄若答得好呢,我便放过师兄。若敢有隐瞒……”

晏琳琅故意买了个关子,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殷无渡结实的臂膀,“这位的本事,想必师兄已然领教过了。”

这不经意间的一拍,倒把殷无渡的冷郁拍去了三分。

他收敛目光,视线落在晏琳琅搭在肩头的那只柔若无骨的玉手上,纤白的指尖泛着淡粉,宛若重樱盛开,漂亮得紧。

梅初月哪敢造次?忙收敛容色,恭恭敬敬道:“小师妹请问。”

“你的‘情花咒’,是怎么回事?”

“啊,那个……是为兄随口一说的。”

梅初月讪笑道,“你也知道,师兄修的是风月合欢道,从来不强迫良家女子,只是想着出门在外,编造一个凄惨怪异的身世更能勾起姑娘们的怜惜之心嘛。”

“师兄这话说得轻巧。编造身世以骗取姑娘的善心,与强迫有何区别?”

晏琳琅淡淡瞥目,一句话直逼得梅初月心生惴惴,讷讷无言。

“那么,师兄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情花咒’?”

“许久以前听师父提及过一嘴,那时你还很小,刚学会走路。”

“那你可知这咒从何而来?如何化解?”

“这个……却是不知了。”

闻言,晏琳琅心下了然。

师父果然早就知道了她的命格,至于这么多年来为何没有向她提及过,许是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沉吟片刻,道:“最后一个问题,师兄为何会出现在沧浪地界?”

“这就与小师妹有关了。”

“我?”

“我云游在外,年初才惊闻师妹身陨的噩耗,顿觉蹊跷,便想着来沧浪约青罗一见,共商讨伐昆仑之计。”

提及此事,梅初月难得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笑意,一合折扇道,“到了这里我才知道,青罗失踪已逾一年,沧浪出事了。”

……

清风送晚,浮光跃金。

梅初月热忱地邀请晏琳琅在一处临水的亭子中坐下,将这些天打探到的情报一一告知。

两个月前,梅初月赶到此处时,发现沧浪水死气沉沉,丧失了以往活力,沈青罗居住的水宫附近还有诸多魅妖出没。

梅初月深知以沈青罗孤高要强的个性,即便与魅妖成婚,也会秉持戒心约法三章,断不会任其自由出入自己的领地。

“为兄隐隐觉察不妙,数次以留影阵联系青罗无果,只得继续往深处探查。”

“师兄探查的方式,莫不是同漂亮女子攀谈搭讪?”

晏琳琅抬指轻碰亭外含苞的初荷,乜过眼来,俨然已看穿他的本性。

“方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到了线索!”

梅初月纸扇轻摇,将自己如何潜伏、如何打探的行径吹得天花乱坠。

“上个月为兄与一鱼怪周旋了三个日夜,斗了七七四十九般术法,舍命救出了一名水族女子。你猜怎么着?嘿,这女子刚巧不巧就是青罗的贴身女将,曾掌管沧浪三万水师。据此女所言,青罗与那魅妖完婚后不到半年,便连同碧海琉璃珠一同消失了。沧浪之主这些年一直卧病不起,水族群龙无主,大权旁落,青罗和镇族神器这么一失踪,魅妖更是兴风作浪,把沧浪搅得那叫一个乌烟瘴气!”

闻言,晏琳琅眸色微沉。

与魅妖联姻之事,是沧浪之主定下的,他大概也未曾想到自己这个退而求其次的决定,会成为引狼入室的祸端。

她问道:“水里的情况,师兄可曾打探过?”

“我……我不能下水。”

“为何?”

梅初月“哈哈哈”干笑几声,踟蹰片刻,以扇遮脸贴近道:“实不相瞒,为兄曾经帮助了几名水族女子,谁知人家非要以身相许,为兄实在消受不来,只好上岸避避风头。”

“帮助?”

晏琳琅哼笑,“只怕是拈花惹草,撩了人家就跑吧?”

梅初月摆摆手:“细节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我一下水,那些个姑娘感应到我的气息,只怕会招来血光之灾。你看,我这等温润如玉的美男子若有个什么闪失,岂非是天下姑娘的损失?”

若论相貌,小师兄的小白脸确实为个中翘楚,颇得姑娘们欢心。那些能被他勾到手的女子,绝大多数都是看中了他的脸。

但这张脸在殷无渡的面前,却如泥人般失了颜色。

再加上花心浪荡,梅初月纵是再俊秀,也掀不起晏琳琅的半点旖旎情思。

她思忖片刻,起身道:“我去探查一番地脉,看能否找到一丝小师姐的气息。”

晏琳琅一走,亭中气氛便冷了下来。

春风拂过无垠水面而来,梅初月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总觉得背脊有些发凉。

他是个招蜂引蝶的性子,坐了片刻便坐不住了,朝白妙露出一个亲切的笑来:“小姑娘,你是少主的小徒儿是吧?叫什么名字?芳龄几何……”

他后知后觉地拢扇拍了拍嘴,弯起桃花眼道:“瞧我这张嘴!说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白妙警觉地护住怀里的松子糖,也不搭理他,跑去远方摘荷叶玩去了。

小姑娘一走,亭中便只剩下两个男人面对面而坐,相顾无言。

梅初月打量对面抱臂而坐的墨袍少年,盯着他的眉眼半晌,主动搭话:“这位小兄弟,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严格来说,梅初月并未正式见过殷无渡。

他离开六欲仙都时,殷无渡还只是一个刚长出骨骼血肉,没有名字、没有过往的绷带怪人。

他不曾见过殷无渡的样貌,却唯独记住了绷带缝隙中透出的那双眼睛:一双极夜星雨般的漆眸,眼皮略薄,褶皱清冷,眼型很美。

他阅美无数,从不会看走眼,有着那般惊心动魄眼眸的人,必定是个美少年坯子。

而现在,倚坐在红漆美人靠中少年就有着与之极为相似的漂亮眼睛。

梅初月以折扇轻敲掌心,做恍然状:“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呢!你的眼睛,很像晚晚当年捡回来的那个少年。”

“晚、晚?”

亲密无间的昵称,殷无渡咬字极轻地重复,才压下去的戾气隐隐有失控的趋势。

他说的,是那个“阿渡”吧?

“晚晚就是少主的乳名,也就只有我们师兄妹几个能这么叫她。”

梅初月对危险浑然不觉,仍在摇头晃脑地感慨,“只可惜她长大后嫌乳名太软,都不许我们这般唤她了。嘿,你跟在她身边这么久,只怕没见过她撒娇的样子吧?”

殷无渡抬眼,问:“你见过?”

“那当然!她儿时可喜欢黏着我了,我还抱过她呢!”

“哦,你还抱过她?”

“那时候她才这么一点大,漂亮得就像是粉玉做的娃娃。”

梅初月双掌比划了一番大小,做了个举高高的姿势,满眼都是长兄为父的慈爱,“她最喜欢我这样抱着她,高高举过头顶,去够紫羽金合欢的花穗。你不知道,她被举高时会朝后勾起双脚,像只被拎后脖子的小猫,甚是可爱!”

“她与你的感情,很好?”

“自然是极好!毕竟从小同吃同睡、拜师修炼,闲时把臂同游,世上再没有比我们更亲近之人了。”

“同吃同睡,把臂同游……”

殷无渡漫不经心地品味着这几个字,那是他都不曾享受过的待遇、不曾参与过的人生。

“真好啊。”

殷无渡撑着下颌微微一笑,眸色有多凉薄,嘴角的弧度就有多迷人。

手痒了,想捏人头。

殷无渡摩挲指腹,不动声色道:“方才你说不能下水,否则会有血光之灾?”

梅初月奇怪道:“你问这个作甚?”

“没什么,就是提醒梅兄多加小心。”

殷无渡淡淡一笑,“沧浪地界古怪,保不齐就会发生什么意外。”

提及这个,梅初月就有话要说了,当即挪过来勾肩搭背,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道:“小仙友,听我一句劝。这长鱼水族的姑娘虽温婉可人,能与之春风一度,但万不可使其有孕,否则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

话刚落音,却闻喀嚓一声木头崩裂声。

梅初月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倚靠的红漆雕栏毫无征兆地断裂。

他后背骤空,整个人朝后仰去,四仰八叉地跌入水中,花孔雀顿时成了落汤鸡。

殷无渡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掸了掸肩头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对身后传来的凫水声置若罔闻。

修仙之人,这点水还不至于淹死人,无非是让他长点教训罢了。

至于长什么教训,殷无渡也说不清。

他成神太久了,忘了嫉妒是何滋味。只觉得梅月初说的那些少年时光无端刺耳得很,而他前尘已忘,什么拿得出手的回忆也没有……

这种空洞洞的感觉令他不爽,仿佛珍视的瑰宝被人分走一半。小信徒只能是独属于他的,全心全意地属于他。

仅此而已。

“师兄?”

远处传来了少女轻柔明快的声音。

殷无渡眸色微变,忙抬掌施法,将水里扑腾的梅初月捞了上来,甚至还贴心地为他拂去身上的水汽,脸部红心不跳道:“梅兄怎么这般不当心。”

“怎么回事?”

晏琳琅挽袖落地站稳,大步走来,视线若有若无地自殷无渡身上掠过。

殷无渡神情自若,岿然不动。

“咳咳!这水里果真有古怪,定是那女子察觉到我的存在,要将我抓回去做夫郎!”

梅初月擦擦下颌的水渍,回身惊疑地望着那处莫名断裂的阑干,催促道,“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处……对了,小师妹可曾探查到青罗的痕迹?”

“此处水域甚广,我的土灵术在水中无效,并未感应到小师姐的痕迹。不过……”

晏琳琅抬起明若星辰的眸子,声音微沉,“我在东三十里地感应到了魔修的气息,而且,很浓。”

“说不定青罗的失踪就和他们有干系,咱们赶紧去吧。”

梅初月施法抖去满身湿气,逃也似的离开水边,仿佛水底藏着什么吸魂夺魄的女鬼。

晏琳琅朝远处的白妙招招手,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望向从梅初月出现起就有些异常的殷无渡。

“你是不是累了?”

她微微仰首凑近,凝视着殷无渡深不见底的漆眸,“若是累了就留在此处歇息,我办完事回来找你……”

话音未落,她只觉腰上一紧。

继而脚尖离地腾空,风盈满袖,整个视野都变得宽阔起来。

“殷无渡,你这是做甚?”

晏琳琅下意识翘起一足以保持平衡,愕然看着突然将她举高的少年。

殷无渡双手掐住她盈盈一握的细腰,轻轻松松将她举至半空,仿佛接住了从天而降的神女。

半晌,忽而一笑。

“啊,原来是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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