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2 章

谢长渊无话可说。

这个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种死亡和复生难道就没有限制吗?”他看向正在哼歌的谢铃,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是有的,一天十次,超过这个限制会无法登录,说是灵魂损耗需要时间恢复。”谢铃数了数,说:“大概三天吧。不过只限登陆舱里,你要是等一下想试试越过忘川,被杀了就真死了。”

一天之内死亡十次,就需要三天进行修正,十次以下都不影响。

谢长渊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一直以为这里和人间一样,只是阴天子的仁慈给予他们的第二条命,一直小心翼翼的不敢死亡。

现在,他不会死了。

谢长渊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很快,许多妖魔也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

谢家人有不少死在蛇口之中,这个仇,他是一定要报的。

“你别进去放火了。”他逮住跃跃欲试冲进去的谢铃,刚刚那一波看起来她收获颇丰,现在还想再来一次。

“不然谢家还没被你烧完,就先打草惊蛇了。”谢长渊拔出刀,颇为冷静的看着她。

谢铃嘻嘻一笑,刚想说些什么,随后她耳朵一动,面色严肃起来,她看向身后,道:“什么人?!”

她话音一落,后面的高大柳树下,从茂盛的柳条之后,走出一个人。

他一头乱发,浑身衣物都是胡乱拼凑,身上满是污泥,看上去十足一个叫花子。

叫花子拱手道:“几位高人,你们可是来降服蛇妖的?”

“是又如何?”谢长渊平静又冷淡的看他一眼。

那叫花子顿时向他们跪下身去,脸上的泪水画出两道泥痕:“求高人救救我儿啊!”

在场一行人的脚步都顿住了。

他们记得谢家所在的镇子,是他们每一寸都搜刮过,确认了没有活人的,不过是数日不在,换了个地方,这人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你是谁?”谢铃揣着火油走到前方问道。

“我是附近的知县,在妖魔降临之后携一家老小逃亡,到现在,我妻和我两个儿女皆亡,只剩下我儿一人了啊!”他说着说着,悲泣出声。

“怎么证明你的身份?”谢铃问:“你路引可在?”

叫花子从怀中掏出两个保持完好的路引,粗略对比之下,他和路引上的人基本一致。

“你孩子现在在哪?”谢长渊微一斟酌后说,“若是距离太远,我们赶过去可能……还需要尽早启程。”

“不远不远,就在前面这宅子里。”叫花子指着谢家宅院,知道他们是应下了这差事,感动道,“多谢各位大人了!”

叫花子带着他们一路向后院绕去,他们本就极为熟悉谢家,自然知道他是在把众人带去哪。

是谢家最为豪华奢靡的一处宅院,也是

谢家家主的住所。

那里除开现在没什么用的古董和精美摆件,基本就没什么东西了。

很快,他们来到门牌上只有半截的某个前院。

里面一股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们看着叫花子后退了数步,掩住口鼻,才反应过来现在的自己并非真正的活人,他们闻着稍微有点臭,但不打开味觉,就不会像普通人一样直接被这臭味熏得睁不开眼。

叫花子定了定神,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走上前先打开了门。

门后一条蛇都没有,和他们一路走来截然相反,简直干干净净。

干净,却臭味扑鼻。

谢长渊一行人看向紧闭的大门,臭味正是从门后传出来的。

叫花子引着他们走上前去,谢铃摸了摸怀中的吹箭,见谢长渊摇头,才将吹箭放了回去。

他打开了门。

门后歌舞欢腾,轻纱曼曼。

上等的楠木桌排列两行,蒸腾的烟气背后,是一个个头戴高帽,身着长袍的人影。

在最高的主座上,朦胧之间可见一位绝代佳人,她长袍广袖,身姿纤细窈窕。

叫花子刚刚踏进房门,便脚一软跪下,磕磕绊绊道:“黑蛟娘娘,人我带来了。”

“我,我儿可还在?”他蓬乱发丝下的双眼不断扫视着,期盼着看到某个小小的身影。

主屋里全都是蛇。

粗略看去,不下数十条。

它们都穿着人的衣服,因为没有支撑的肩膀,只能虚虚套着,用脖子卡在领口,愈发显得两袖空空。

而它们的脖子又极长,套在层层叠叠的衣物之下,更加显露出非人之感。

有蛇用自己的长尾卷住杯子,模仿人类喝酒的姿势和神态,看上去怡然自得。

最上位的黑蛟娘娘是已经生了角的蛇,她的角上带着珠玉和翡翠,做人类主母打扮,却因为把各种首饰都堆了上去,反而有些不伦不类的。

引人注目的,是她舌尖的小小颅骨。

雪白晶亮,上面还带着一点血丝,在黑蛟娘娘巨大舌头的衬托之下,小巧得就像一颗小小的丸子。

颅骨在她舌尖上转了一圈,在半空中打着旋儿,如同一片轻飘飘的,浮世之中的雪花一样,落到了雪花堆里。

那是一堆苍白洁净的人骨。

“啊、啊啊……”叫花子发出了可怖的声音,仿佛破了洞的、四面漏风的木屋,在北风的呼啸之中,被折断时发出的声音。

“不是、你不是说……”他膝行几步上去,一边磕头一边胡乱地落泪,“只要我还能带人来,他就不会死吗!”

“是的,我确实说了。”黑蛟娘娘用尾巴卷起一根手帕擦着嘴道,“但我过午不食的,你没能在午前带人来,我只好自己填个肚子。”

它的声音有点委屈。

漠视的、傲慢的、理所当然的。

这就是妖魔。

这便是妖魔。

谢长

渊找到了恶臭的源头,他宁愿自己没有找到源头。

他们以为把镇子上所有活人都带去地府,就不会出什么事,于是离开了黑蛟岭,没想到山上的蛇妖会下来,还占据了谢家祖宅,扮演起人类生活。

谢长渊拿着刀,站在门槛面前。

背后是阳光灿烂,一脊背的寒凉,面前是魔气横生,全扑面的恶臭。

谢长渊迈步进去,隔断了阳光,却隔不断恶臭。

他拔出了刀。

黑蛟娘娘快活笑道:“好好好,知道娘娘我最近牙口不好,还特意带了片肉的刀来,甚得我心。”

蛇十六和十七对视一眼,从座位上游走下来,挡在谢长渊面前,吐着蛇信道:“娘娘,我来吧。”

谢长渊没有理会他们,他只是一边缓步前行,一边举起了刀,在他身侧,一排排长桌和桌后的影子都被他略过,他走入更深更沉的黑暗之中。

只有一把刀,在黑暗中骤然亮起。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站在妖魔面前,未入流的妖魔是人能斩杀的极限。

他以前最多只杀过未入流的妖魔,还是单打独斗。

现在黑蛟娘娘麾下所有子嗣都在,它们之中不止有开了灵智已入流的,还有黑蛟娘娘这样,至少是一个统领的位置的妖魔。

谢长渊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勇气,但他既然站在了这里,就不打算退后。

他有了近乎无限的……容错率。

先动的是蛇十六,它的耐心不足以支撑它面对一个小零食还继续警惕。

蛇十六长大了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咬去,口中腥臭的味道笼罩住谢长渊。

他错身,然后挥刀。

刀光烈烈,一往而无前。

对方凶,就比它更凶。

他从前都不敢在妖魔面前如此用刀,原因无他,他死了,妖魔可能都不会破皮。

人人都道谢长渊用刀极擅防守,无人知道他最擅长以命搏命。

抛弃所有防护之后,他挥出了极致璀璨的一刀。

蛇十六的身体被他从一端划过,从嘴角拉到蛇尾,内脏撒了一地,鲜血铺陈在脚底。

他只是站在原地,微微抬起脸,只有一点下巴没有被灯火隐藏,因此那一点下巴抬起,显得格外矜傲。

下一瞬,谢长渊被扑来的蛇群淹没。

他死了。

“呵……”其中一蛇傲慢地摇头,“不过是一个凡人,我承认他之前那一刀有点东西,但人还是太过于脆弱。”

“是啊,若他身体再强上一点,也不会在挥出那一刀后有如此之大的空窗期。”旁边一条蛇分了条胳膊正在咀嚼着:“他可能还能再带走一两个吧。”

“他就这么死了,我心情不太爽利啊。”蛇十七道,“你们都没有给我留一口的。”

“那边还有他的三个同伴。”黑蛟娘娘懒洋洋说,“你挑一个吧。”

“好,我要那个妹妹。”蛇十七瞬

间不生气了,“还是娘娘体恤我。”

迎接它的,是第二次亮起的刀芒。

谢长渊从未如此痛快地用过刀。

完全不计代价,不算防御,甚至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会不会超出负荷。

只是为了杀死面前的敌人。

第二条蛇倒在这里。

舞曲停止了。

跳舞的蛇在谢长渊刚刚杀死蛇十六的时候都没有回头,当他回来并杀死蛇十七的时候,它们回头了。

黑蛟娘娘略微诧异地惊叹一声,也抬起了头。

“啊?嗯?”嚼着手臂的蛇愣了,它看了看地上的尸骨,确认自己刚才确实吃了一个人,现在还在嘴里,怎么他就好端端又站在了那儿?

刚刚死去的,确定被杀死的人又站在了这里。

它们不理解这是发生了什么,但不影响,它们对这份能力生出贪婪与渴求。

“人类,你怎么复活的?”黑蛟娘娘在主座上说:“说出来,我给你赐驸马之位,从今往后,你有享受不尽的富贵荣华。”

谢长渊只是嗤笑一声:“你很快,就没有女儿,也没有儿子了。”

他复活之后,以最快的速度重新赶回了这里。

人类从来不缺乏勇气。

他们只是害怕,自己的勇气,不过是螳臂当车。

地府之主给了他们尝试的机会,最重要的,她给了他们犯错的机会。

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百次。

“——你们全都得死在这里。”

“——蠢蛇们。”

雪山之巅。

一位清秀高挑的女子,取下自己手臂上的拂尘,对山巅之上的白猿盈盈一拜。

“请前辈赴死。”

湖畔之滨。

一位打扮简单的老渔夫拿着鱼叉,带着自己一家儿孙,以及最为细密的渔网,架着小船冲入风浪。

“我要让妖魔断子绝孙!”

黄沙之城。

一群骑着骆驼的士兵穿行在沙漠之中……

还有森林、草原、山峦与所有的村庄与城镇。

无数人在此拔刀。

这一日,妖魔第一次从人类身上,感受到死亡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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